一頓飯,李靜吃得清湯寡水、小心翼翼的,其他人,也在低氣壓中用過早餐。一個沒有過好的中秋節,不僅沒有讓李靜歸家帶來的難得人口滿員而顯得和悅,反而讓大家都鬱郁的。
本來,李靜計劃着是吃過早餐就回書院的。雖然今天仍是沐休,可是,她昨天已經耽誤了一天沒有習字,今天再耽誤一天,怕是剛剛找到的手感就全部被她就飯吃了。
可是,這樣的低氣壓,讓她最終還是沒有開口說離開。而是,一反平時在家除了早飯習武鍛鍊,都關在書房甚至臥室的常態,跟摩西和李和一起,去侍弄花木。
李靜以爲萬麒也會一起,就他平日那花香濃郁、花枝亂顫的樣子。
可是,萬麒卻是意外的對侍弄花木沒有半分興趣。聽李靜說她要跟李和侍弄花木,萬麒乾脆讓他家的馬伕趕車下了山。
萬麒離開,李靜有些訝然,卻更多是舒了口氣。
萬麒對秦家人的熱情,讓她有些不解。就算萬家偶爾會找秦家押鏢,那也只是生意往來,而且,以萬家的財力,多得是鏢局願意爲他家的商品押鏢,根本不用他這個下一代家主去討好秦家女眷來保證秦家繼續接萬家的鏢單。
李靜的敏感的那根弦,雖然是敏感了,但是,伸得不夠長。雖然萬麒也總是提到讓她備了萬家家產的百分之一作嫁妝嫁入萬家。可是,萬麒的那句話,李靜一次都沒有放在心上過。
就憑着萬麒的毒舌,以及他那讓她苦惱的癖好,李靜對萬麒,絕對生不出絲毫曖昧的情緒。
所以,李靜自然的,就把思緒轉向了,萬麒之所以那麼殷勤的出入秦家,絕對是有所圖謀。不是生意上的訴求,秦家的男主人又不在,那麼,秦家值得萬麒圖謀的,也就只剩下了內宅的女眷。
即使萬麒看上的是秦芳,李靜都不放心,秦芳的性格,說溫柔是好聽的,實際是,太軟弱了。那樣性格的她,嫁給一個本分的人安安心心做夫人可以,嫁進世代商賈的萬家,成爲當家主母,她顯然沒有資格。
這個資格,不是指出身,而是性情、能力,以及潛力。
萬麒的孃親,出身也不過是喬家的醫館。可是,卻在萬麒的父親過世之後,隻身撐起了萬家那樣一份龐大的家業。
秦芳,沒有喬家姐姐萬夫人魄力的十一。
萬麒在時還可以護着她,萬麒一旦如他父親那樣英年早逝,秦芳只有被萬家的分家以及商場上的對手拆吃入腹的份兒。
如果萬麒看上的不是秦芳;而是那個姿容妍麗,性格溫柔爽朗,又大度能容的雲娘。雖然李靜心中對萬麒看人的眼光給予認可,但是,她的表嫂,她答應了秦廣要回護她的。
總不能讓她在妙齡獨居的歲月裡,對因爲李靜進入秦家內宅的男子產生情愫吧?
這不是一個愛情自由的時代,雖然這個時代的女子,各方面都受到了太多不公平的待遇。但是,李靜並不想以自己之手挑戰這個時代的制度。
更主要的,作爲丈夫和孩子的附庸存在的女人,如果出軌了,對方再對她始亂終棄,聲名不說,生存下去都是問題。
所以,李靜絕對不能允許萬麒染指秦家的女眷。
雖然李靜心裡這樣想着,可是,萬麒並沒有說出喜歡誰來,她也不好因妄自揣測去質問萬麒。跟萬麒的毒舌、霸道不相稱的,他的承受力極低,而且,報復心還很重。
李靜倒不是害怕萬麒的報復。只是,萬麒是她難得的朋友,在她心中,其實是比秦家人更自在自如相處,甚至,更容易依賴的存在,她不想因爲尚不確定的懷疑,就傷了他們之間的感情。
但是,有了懷疑,讓李靜繼續若無其事的與萬麒相處,最起碼,在剛剛經歷了前一天在秦家的刺激和狼狽之後,李靜是很難做到的。
可是,李靜同樣做不出來故意冷落萬麒的行爲,尤其是,她不是在書房練字讀書,而是到庭院修花剪枝的休閒,跟家裡人溝通感情時。
李靜以錯把花苗當雜草鋤死,捉蟲子連七星瓢蟲都捏死,收拾玫瑰花田被刺得滿手傷口的“成績”結束了一個上午的花匠生活,迎來了午餐時分李和敢怒不敢言的怨憤。
下午,李靜便留在書房,安安靜靜的•••發呆。她倒也想練字或者讀書,可是,想到家裡人對她的態度,就總覺得心裡窩得慌,心煩意亂看不進去。
李靜別院的這些人,雖然沒有到尾大不掉、奴大欺主的程度,可是,李靜一向隨和慣了,又從來沒有擺出過主人的姿態。在這個人口加起來只有個位數的別院裡,所有人,都把李靜當家人一樣看待。
李靜平時做了什麼在他們看來的荒唐事,他們念着李靜年幼失怙,會包容她甚至縱容她;同時,李靜違背了與他們之間的承諾,儘管可能有情非得已的原因,儘管他們作爲下人沒有權力要李靜的解釋,他們還是會生氣,並且,隨着事件的大小,會不同程度的把憤怒之情表達出來。
這本是一件好事,這件事表明,最起碼,在這個已經歸在她名下的李家別院裡,在這些李寂分派給她的下人中,她是被人真心關心着的。而且,大家對她的感情,甚至有時會逾越等級分明的主僕之義,而更加像親近的一家人。
可是,李靜,習慣了被各種各樣的人冷眼相待,初始,也沒有對李寂派給她的下人心懷感情的李靜,隨着一年多的相處,已經把那些人放在了心上。
雖然,此刻任何一個人,李和或者錢裕,甚至紅姑,說有了新的際遇想要離開,李靜也會痛快的把他們的賣身契給他們,放人,甚至還會根據自己的經濟狀況,酌情給一筆不菲的遣散費。
但是,被這些朝夕相處的人使臉子,那種並不用言語表達出來,態度上也沒有失了恭敬,但就是明明白白告訴她,她做錯了,惹大家生氣了。這樣的狀況,李靜心裡難受,卻不知道如何應對。
李靜的前世,自母親去世後,一直是乖巧懂事的,在日常生活中照顧父親的起居飲食,在學校一直是學習成績優秀之外乖巧的幾乎沒有存在感的存在,性情溫和敏銳,做事懂得分寸,不管是她的父親,還是學校的老師、同學,除了那個李教授,就沒有人對她紅過臉、大小聲過。
而所有相遇相處的那些人中,蘇婕唯一放在心上的,也就只有她的父親。父親的突然再婚,蘇婕措手不及,傷心是有,但是,最後,終究是想通了的釋然。
而且,蘇婕父親再婚後,不管是她的父親,還是那個只比她大八歲的後媽,也從來沒有對她大小聲過,他們與她相處,親切從容中甚至帶了些小心翼翼的討好。
那樣的改變,讓蘇婕情願在暑假、寒假,花更多的時間留在學校。但是,並沒有讓她心煩意亂過。
可是,這一世,特殊的身世,讓李靜生來就受到了太多的疏離冷漠,還是來自至親的。李靜以前世的記憶來溫暖自己,以多年練就的溫和內斂來讓儘量自己保持着平常心。
可是,有幾人會希望自己沒有做錯任何事就得到至親的淡漠疏離,甚至畏懼嫌惡?有誰生來是不在乎血緣親情的?
李靜曾經把秦家當歸宿,雖然朱氏對她頗多不滿,可是,終究願意以誠心溫柔待她,以她自己獨有的方式關心教養她,只是,有着自己固有思維方式的李靜,在初始,尚不熟悉這個時代的世故人情之前,讓朱氏碰了太多軟釘子,磨掉了朱氏對她的耐性和善意。但是,朱氏終究還是一個善良的女人,即使對她表示嫌惡,也不在背後說她什麼,甚至,依然關心着她,換季時的新衣服,入冬時房間的炭盆,從來都是早早的就爲她準備了,跟秦漢、秦芳一樣的標準。
秦勇對李靜的溺愛,更是勝過秦家任何一個孩子,包括他們中年得子,還是千金的秦芳。
直到李寂到秦家接她,秦家夫婦毫不猶豫,甚至連詢問一下她的心意都沒有就高高興興送她回那個她自出生當天就被遣出,十年裡,除了偷偷從後門、圍牆溜進去,就再也沒有進過的李家,在她心中陌生的跟她幾乎沒有任何關係的李家時,李靜才知道,秦家,終究不是她的歸宿。
李靜微笑着接受了李寂提出來的要求,微笑着跟秦家夫婦告別了,沒有表現出絲毫的眷戀不捨,朱氏難免又因此埋怨了她冷情冷漠,喂不熟。十年將養,竟沒有換來她半滴眼淚。那個時候,李靜心中悲涼的哪裡還有淚水?
回到李家,說李靜絲毫沒有期待那絕對是騙人的。在她的幼時,也就是別人都以爲她還不懂事的嬰兒時代,秦氏每次去看她都是很溫柔的,會抱着她哭,會跟她道歉,說會好好愛她。只是,隨着李靜年齡漸長,秦氏去秦家看望她的次數越來越少,態度也越來越疏離別扭。李靜多少知道那是她的性情愛好與這個時代的標準道德規範不符,初始,她以爲秦氏是跟朱氏一樣的原因,加上多年不與她生活在一起,想罵她又不好意思。
可是,回到李家的李靜,被安排在了一個遠離李家夫婦的主院,甚至遠離李家其他孩子的院落的偏院,當然,一應的擺設裝飾都是最上乘的。
李靜是在當晚的晚餐桌上見到的秦氏,她下午未時就到達了李家,李寂派人把她和紅姑安排到別院之後,到晚餐時間之前,沒有任何人到那裡見她。晚餐桌上,秦氏看到進門的她,並沒有喜極而泣,更加沒有迎上前抱住她,只是給了她一個僵硬的微笑,身子,在她落座時,還幾不可察的向遠離她的方向蹭了蹭。
之後,李靜提出繼續到秦家學文習武,李寂猶豫了片刻,就應下了。一個月之後,李靜終於給自己在李家的身份做了一個定位,她是一個被隔離的房客,李家,只是她不能選擇接受或者拒絕的房東。
李靜微微失落過後,很快就適應了那樣的身份生活。轉生之後,準確地說,確認自己是轉生之後,李靜在最初的慌亂迷茫之後,就決定了隨遇而安。人生明天會發生什麼樣的意外誰也不知道,人生活着有太多的不如意,太多的事,即便自己竭盡全力也不能成爲那個對的人,李靜決定了,即使所有人都不給她歸宿,她也要讓自己開開心心的生活。李靜學琴學鼓,習武練劍,爲了成年之後出門遊歷,爲了與蘇軾或者柳永相遇。
隔年,李讓的出現,以及李讓牛皮糖一樣黏在她身邊的態度,李靜在表面的雲淡風輕、微微推拒之外,聽着李讓的童言童語,是真的有幾分放在了心上的。如果不是隨後魏諶對邊地的講述讓李靜心生不安,如果不是她前世的本家,這個時代極少數的海上絲綢之路的商人蘇長山的出現,李靜繼續留在李家,繼續被李讓纏着,會把他作爲那根救命稻草,建立她在這個世界第一個紮根的羈絆的。
即使經過了一圈海上航行,回來之後,李讓的態度,還是讓李靜略微自責的接受了她擠進她的心裡。
可是,變化往往來得太快,或者說,“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李家,終究是容不下李靜;而李靜,又因緣際會救下了摩西,在李讓執拗的選擇陪伴她的時候,拋下李讓帶着摩西住進了蘇家。
當時的李靜想着,既然李讓搬到了別院,那麼,他們之間是來日方長的;而摩西,她既然駐足救下了,就要救人救到底。
而在李靜一心幫摩西學習漢語,建立自信之時,李讓入學了睢陽學舍,在之後,李靜帶着摩西一起入學,身邊還多了一個撲過來的花蝴蝶萬麒。李讓爲了避嫌,雖沒有疏遠她,卻總是有着自己的空間和交遊圈子。
在之後,秦氏身體日漸虛弱,與年齡不相稱的衰弱,李讓終究把大部分的沐休日都給了秦氏。
李靜知道,李讓心中,她仍然是他的“雙生弟弟”,是他最親的兄弟。但是,“百善孝爲先”,李讓是一個孝子,在生病的母親與日漸成長有了自己的朋友圈子的兄弟之間,他自然選擇了母親。
如果秦氏不是那樣嫌惡忌諱她,秦氏作爲懷胎十月給了她生命的人,李靜也想膝前盡孝的。
所以,對於李讓的選擇,李靜理解並且接受了。
只是,這一次,她在李讓的心中,依然排在了次要位置。不是不重要,只是,不是很重要,更加不是至關重要。
李靜本以爲,這種轉變,至少也要等到幾年後,李讓找到心上人成親之時,甚至,李靜壞心的想過,李讓的婚事只是媒妁之言,他們夫妻之間只是舉案齊眉、相敬如賓,他心中最重要的,依然是她這個一母同胞的兄弟。
這是有着前生的記憶,在這個時代很難有歸屬感的李靜,想要爲自己建立的類似於根的羈絆。有些偏執,有些自私,是她心中最深最強烈的訴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