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雨淅瀝,雨越下越大。
成百上千的馬蹄踐踏着泥濘的土地,從驛道兩翼往南而行,甲片簇擁的鏘然碎響匯聚起來,彷彿雨中壓抑的海嘯之音。
郎溪位於浮玉山脈的西北麓,西倚環繞一週百餘里的南漪湖。
前往宣城,倘若不想從位於四五十里之外的南漪湖西岸與雞籠山東麓之間的官道多繞八十多里路,從郎溪往西南方向,有一條驛道修築於麻姑山、楊竹山、棋盤嶺、石佛山等浮玉山脈西麓的諸山之間。
趙無忌在鎧甲外披着雨蓑,削瘦的臉頰在夜色下彷彿一樽黑色的浮雕,隱約若見。
這時候因爲劇烈的晃動,綁在馬鞍上的明角燈熄滅了,侍衛攤開油紙包取出火鐮,打開燈罩,想要重新點燃裡面的油燭。
沒有遮擋雨水的用具,火把都被雨水澆透,點不燃起來。
三百多人,不到四百人規模的騎隊,前後隊伍拉開來有裡許長,僅僅藉助有限的幾盞明角燈,光線極暗,差不多就是在黑暗裡摸爬着往前走,不時能聽到有人摔倒的聲音,甚至後面的人馬來不及避讓,被馬蹄重重的踩踏上來,便是頭破血流、骨斷肢殘。
即便如此,趙無忌還是下令騎隊走兩側的泥濘地,以免兩三千隻馬蹄將中間的驛道踩踐得泥濘不堪,加倍影響後方步營的推進速度。
趙無忌僅僅率領四百人騎隊先行,倘若顧芝龍派嫡系兵馬反攻過來,他們是很難守多長時間的,最終要在石佛山與麻姑山之間堵住宣城增援郎溪的通道,還是要依賴後方一千人規模的步營。
趙無忌勒住繮繩,抹開臉頰上掛流下來的雨水。
馮繚在兩名侍衛的攙扶下,深一腳淺一腳的走過來,他剛纔下馬時沒注意,摔到一隻泥坑裡,袍衫溼淋淋一片,裹在身上行走更難,說道:
“我們驟然出擊,顧芝龍心驚神疑,他們多半會更擔心我們的目標是襲其後路,不會想到回頭的——我們或可以等到雨水停下來再趕路——現在這麼走,將卒們太辛苦了。”
不要說沒有充足的光源,難以看見路,不時有人馬摔倒,冒雨而行,將士的體力消耗也是倍增,馮繚擔心真要趕在天亮前抵達抵定地點,三百多精銳騎兵差不多都要累癱在地。
“最爲艱難時,騎營糧谷供給都沒有消減,便是要在刀刃上將堅韌無比的戰鬥力發揮出來——馮大人,你留下來等後面的步卒吧,我率騎隊先去洪林埠。”趙無忌無比堅定的說道。
洪林埠是位於麻姑山與石佛山之間的一座鎮埠,位於石佛山東北麓稍稍靠外側一些。
洪林埠南面,就是宣郎驛道最狹窄的隘口。
在兩側險陡崖嶺的夾逼下,隘口僅不到三百步寬。
這座隘口雖然談不上一夫當關、萬夫莫開,但也絕對是易守難攻。
顧芝龍雖然在安寧宮、楚州及岳陽之間舉棋不定,一心想着在最有把握時舉子擲入棋局,但早年他統兵作戰時,在軍事上還是一個頗爲殺伐果斷的將領。
趙無忌不能冒洪林埠被顧芝龍先一步派兵進佔的風險,不管夜雨行軍有多艱難,他都要確保能搶先一步佔領洪林埠,封鎖於宣郎驛道的隘口。
這樣赤山軍纔有可能以少量的馬步兵,將來自宣城的援兵封擋在石佛山、麻姑嶺以南,才能爲主力兵馬爭取更多強攻郎溪城的時間。
顧芝龍從宣城調派兵馬,想要從南漪湖西岸的泥濘道路繞行增援郎溪,即便赤山軍不派兵馬拖延,也至少要多走上一天;而那時赤山軍第三都一萬兵馬也已經從廣德推進到郎溪城下,在楚州軍主力南下之前,他們就有足夠的兵馬,一邊封鎖、攔截宣城的援兵,一邊組織對郎溪城的攻勢。
馮繚見不能勸趙無忌,他當然也不會帶着幾名侍衛留下來等後面的步營,他不擅騎馬,體力這時候也快透支耗盡,便叫侍衛將自己綁在馬背上,跟着大部隊冒雨前行……
…………
…………
廣德寨的夜雨停歇下來,姚惜水還撐着油紙傘,站在一座殘頹的木樓欄杆前,眺望西面的校場。
黃昏後,韓謙對駐廣德寨的騎營、侍衛營以及第三都所部進行了全面的動員,一隊隊兵將,迎着夜雨,依次走入西校場——韓謙也是一直站在點將臺之上,渾身叫雨水澆透,目迎將卒進來。
“人生來有何不同,爲何你們生來便要被打上奴婢的烙印,連擡起頭來看人便是不敬大罪?你們溫順,你們認命,你們總寄望大人老爺們能有一絲憐憫,但多少年來,你們寒暑不綴,耕荒挖渠捉蟲驅鳥,不敢有一絲懈怠,然而你們食不裹腹、面黃肌瘦,饑荒時食土充飢、易子而食。多少年來,你們晝夜不休,紡麻織綢,然而你們衣不遮體,赤足踏棘,寒冬時風雪來襲,你們瑟瑟發抖,凍死道側。有誰給過你們一絲憐憫?你們甘願你們的子子孫孫,都永遠匍匐於他人的腳下,你們甘願因爲小小一個擡眼,就被遭怒斥乃至鞭打,卻不得有一絲絲的反抗?倘若你們認命,倘若甘願苟且一生,甘願匍匐在他人腳下去做賤民、賤奴,我,敘州刺史、江東招討使韓謙也給不了你們的憐憫。你們不認命,願意拿命一條,爲自己、爲子子孫孫拼一個不用在匍匐在他人腳下的未來,拼一個居有其屋、耕有其地、食有其谷、寒有其衣的將來,我、敘州刺史、江東招討使韓謙願與你們並肩持戟,戰於敵前!”
姚惜水不得不承認韓謙蠱惑人心的手段實在是強,他站在點將臺上以嘶吼聲發出的這番喊話,她都注意到身後的侍婢葉非影都禁不住動容,冷聲說道:“韓謙御下是何等的苛刻殘酷,大概也只有他如此生性陰沉之人,才能毫無心障的說出這番話,騙這上萬烏合之衆不怕死的替他賣命。”
“爲將顧芝龍誘出郎溪,竟不惜以其伯、其祖爲餌,自古以來,大概也沒有幾個奸佞之徒能幹得出這樣的事情吧?”
雲朴子瞥了一眼姚惜水身後那個叫葉非影、容貌清麗的少女,看她與張平、李普等人相當生疏,應該不是呂輕塵、李普這些年培養出來的核心子弟,之前在晚紅樓也沒有以歌舞伎出道,卻不知道姚惜水回到金陵後爲何竟將她隨時帶在身邊侍候,哂然笑道,
“這樣一人,竟然還曾有臉假惺惺的說要在敘州爲其父服喪以行大孝呢。”
“雲觀主以爲韓謙此番偷襲郎溪城,有幾分勝算?”姚惜水問道。
姚惜水當然知道雲朴子的真正身份,但既然雲朴子當初乃是夫人與李普聯手逼迫歸隱,她此時在廣德寨要與他相處,也只能裝作什麼都不知道。
“或許有兩成勝算吧?”雲朴子說道。
“只有兩成?”姚惜水好奇的看過來,說道,“第三都將卒看似衣衫襤褸、面黃肌瘦,兵甲也嚴重不全,活生生乃烏合之衆也,但看他們剛纔進校場的規整,卻又不得不說韓謙治軍確有過人之處。韓謙即便不從東面的九渡山將高紹所部調回,僅僅是叫駐廣德寨的兵馬傾巢而出,在西線也只能聚集兩萬兵馬。此時顧芝龍中了調虎離山之計,率嫡系精銳去了宣州城,郎溪城僅有四千多戰鬥力堪稱一般的守兵,我總覺得韓謙這一仗總該有五成勝算呢。”
“顧芝龍舉棋不定,不是他生性多疑,優柔寡斷,實際上,此人善斷形勢、也知兵善用,因此早年纔會在天佑帝率淮南軍渡江之時,斷然舉兵投附,而沒有理會越王董昌的招攬。倘若郎溪城被韓謙奪走,顧芝龍又豈不知他之後無論是投哪方,價值都會大降,這是其一,”雲朴子說道,“其二,就算王文謙此時不再溧陽盯着南線赤山軍的一舉一動,趙臻又豈能不明白郎溪城落於韓謙之手,是何等的非同小可?我想楚州大概是此時最希望赤山軍東進湖杭攪個天翻地覆的吧?”
“雲道長是說,林海崢第一都精銳主要駐紮在南塘寨沒有南移,並不是韓謙單純爲了迷惑楚州軍與顧芝龍,而是要用林海崢所部攔截在溧陽的楚州軍精銳南下?”姚惜水這時候明白過來,爲何雲朴子會說赤山軍的勝算不大了。
赤山軍目前最精銳的第一都要用來攔截楚州軍精銳南下威脅其攻郎溪城兵馬的側翼,還要分出大批的精銳兵馬到南線,攔截顧芝龍率精銳反撲回來,大概也就只能誘引眼前這些兵甲不全、身體孱弱、徒有士氣可用的第三都奴婢將卒去強攻郎溪城了。
而分到界嶺山西麓以及麻姑山的南北兩線攔截兵馬,有任何一處出現紕漏,都將代表韓謙全盤謀算提前崩盤。
如此權衡,韓謙這一次的勝算真就的確不會有多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