韓文煥、韓道昌秘密潛入宣城,通過曾在朝中擔任戶部郎中、三年前受毀陵案牽連而致仕歸隱宣城閒居的富陌傳話,約見顧芝龍。
顧芝龍舉棋不定,也僅僅是想着貨比三家。
韓謙派人來見他,顧芝龍心裡更主要還是嫌棄韓謙根基不深,招募奴婢入伍又結仇世家,同時也不覺得一羣烏合之衆集結而成的赤山軍能成什麼氣候。
再者說,韓謙派張平、馮翊、馮繚等人到郎溪城下求見,顧芝龍多少也懷疑韓謙居心不良,除了聯絡外,更大的目的是要令安寧宮及楚州軍對宣州生疑。
韓文煥、韓道昌能從岳陽過來,先進宣城再私下約見,顧芝龍雖然也還沒覺得現在就已到他該押注入局的時機,卻也不再怠慢。
除了韓文煥、韓道昌在宣州的人脈與影響力,非韓謙這豎子能比之外,更重要的還是韓文煥、韓道昌千里迢迢,乃是代表三皇子潭王楊元溥而來。
他此時倘若連見都不見、談都不談、不稍稍表示一下禮道、盡一盡禮數,倘若日後岳陽得勢,他還能在岳陽賣上個好價錢?
不過,顧芝龍到底還是一個多疑的人,特別是赤山軍還有八九百精銳騎兵以及兩千多步卒駐守在郎溪城東二十里外的亭子山,他怎麼都要防備着韓謙算計他,便將一千五百多嫡系牙兵都帶上,護送他回宣城。
顧芝龍離開之後,負責留守郎溪的是其次子顧兆及郎溪知縣周元和。
趙無忌、馮繚率騎營,從郎溪城東的廟店嶺穿過,繞到郎溪城南的宣郎驛道時,時逢大雨,顧兆及周元和在郎溪城毫無察覺,待雨歇風住,晨曦籠罩大地,不僅趙無忌、馮繚率三百精騎已經抵達洪林埠前面的隘口,施績也率千餘步騎繞過郎溪城,前進到郎溪城南二十里外的白馬衝休整。
顧兆及郎溪知縣周元和得報這事,還一陣發矇,將城裡的將吏召集過來,商議了好一會兒,都不知道赤山軍到底想幹什麼。
待到東城門樓警鐘大響,他們倉促登上東城門樓,遠遠看到密茬茬的人馬,在朝暉的照耀下,從亭子山方向越過山嵴,浩浩蕩蕩往郎溪城進逼而來,陣列之中還簇擁着不少高大的攻城器械,一干人等的臉色頓時蒼白起來。
“調虎離山?”
周元和年愈五旬,作爲宣州寧國縣周氏子弟,早年在升州節度使府任職時,就在顧芝龍麾下當書吏,顧芝龍調任宣州刺史,他得顧芝龍舉薦,到宣州任戶曹參軍,這些年都一直是顧芝龍身邊的嫡系。
金陵事變之後,顧芝龍便第一時間使人毒殺原郎溪知縣鍾繼唐,薦周元和代之,確保郎溪作爲宣州的北門戶始終掌握在他的手裡,纔好待價而沽。
周元和也是郎溪城有限知悉顧芝龍昨日回宣城見韓文煥之事的人之一。
看到眼前這一幕,他還能想不明白是怎麼回事?
臉色蒼白的他,按住垛牆的手都禁不住微微顫抖起來,他怎麼都沒有想到韓文煥、韓道昌潛入宣城約見顧芝龍,竟然是韓謙拋出來引顧芝龍離開郎溪的誘餌。
在赤山軍攻陷尚家堡,其兵鋒延伸到宣州北部地區之後,作爲宣州北門戶的郎溪城,招募世家族兵,駐兵很快便大幅增加到六千人。
然而這六千守兵裡,最爲精銳的乃是顧芝龍所親領的一千五百牙軍,也就是顧芝龍在三百家兵部曲基礎上擴編的親衛營。
扣除掉這一千五百名牙軍精銳,其餘四千五百餘守兵,皆是在原郎溪縣兵的基礎之上,招募世家子弟及精壯奴婢、縣民組成。
爲保證宣州諸家的利益,徵調世家子弟及青壯奴婢入伍,顧芝龍也都是允許青壯奴婢由世家子弟直接統兵,以宗兵、族兵的名義合併到宣州刺史的旗下接受統一指揮。
雖然郎溪守兵還有四千五百餘人馬,但有沒有顧芝龍親領的一千五百名牙軍精銳,相差就太大了。
原郎溪縣兵也好,新募的世家子弟也好,以及附從入伍的奴婢、縣民,雖然都是精壯,兵甲也全,這兩三個月來訓練也勤、給食也足,但真正上過戰場見過血的老卒卻沒有多少人。
顧芝龍在此,完全可以使用老卒帶新卒去守四面城牆,然後集中一部分牙軍精銳居中策應,短時間內根本就不怕赤山軍有能力強攻郎溪城;而時間拖長,除了他們能從宣州腹地調援兵過來,赤山軍更會顧忌側翼來自楚州軍的威脅。
眼前的情況,赤山軍顯然是要不顧一切代價,要在最短的時間內拿下郎溪城,他們四千多兵將能守到援兵趕到嗎?
“快派探馬,從南漪湖西繞往宣州,報刺史知悉此事!”周元和強抑住內心的震惶,與二公子顧兆說道,但他自己都能感覺到說話聲略有些發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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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普得姚惜水遣人報信,拂曉時與幼子李磧帶着百餘精騎一路狂奔,趕到亭子山時,以降將、原武陵縣尉周處爲都虞侯,以官奴婢出身、後被三皇子楊元溥賜給韓家爲奴的趙啓爲副都虞侯的第三都上萬兵馬,前部將卒已經推進到距離郎溪城東城門樓不足三裡的一處峪口整頓陣形,看情形是要在那裡建立攻城陣地。
“顧芝龍前往宣城與韓老大人見面,表明他已經有投附岳陽的意願,你此時妄動刀兵,只會徹底激怒顧芝龍,將赤山軍西翼好不容易穩定下來的形勢徹底攪壞掉,”李普急得面紅耳赤,不顧左右軍將在場,衝着韓謙厲聲喝斥,“不要說你未必能趕在楚州軍南下之前攻下郎溪城。你即便攻下郎溪城,顧芝龍率宣州兵投楚州,你能抵擋住宣州兵與楚州軍聯手攻來?”
“顧芝龍侍價而沽,他投岳陽未必不可,但絕不會選在這時。廣德寨存糧最多還支撐十天,十天之後,李侯爺你說赤山軍應該是進攻湖州,還是進攻宣州,還是說哪個容易攻,哪個更有把握攻下來而選擇先攻哪個?”韓謙微微斂起眼瞳,平靜的看向李普問道。
“那這麼說,韓老大人與韓道昌千里迢迢從岳陽趕來說降,也皆是你早就謀算之事?”李普怎麼都沒有想到韓謙會用其祖父韓文煥當誘餌,背脊禁不住一陣陣發寒,質問道,“你心狠如斯,真就不怕害了韓老大人的性命?”
“祖父與二伯能爲殿下盡忠,是他們莫大的榮耀,勿爲慮也!”韓謙說道。
“岳陽信義何在?”李普說道。
“殿下與我等臣子,對大楚社稷要講信義,對大楚百姓要講信義,但對顧芝龍這等首鼠兩端、侍價而沽之人,還有講信義的必要嗎?難不成侯爺跟着郡王爺習兵事,還不知道‘兵不厭詐’四字?”韓謙說道。
“我,我,我……”李普感覺自己沒有當場被韓謙氣吐血,就已經算是好心性。
“箭在弦上,已不得不發,侯爺在此與我爭論這些有的沒的,還不如着秋湖軍仔細盯住湖州兵的動向,”韓謙看向李普,說道,“我率部攻郎溪,在溧陽的楚州軍必會出動,而如侯爺所言,我即便攻下郎溪,顧芝龍還是有機會在震怒之下投信王,我接下來需要儘可能將赤山軍第二都精銳調到西線來,到時候秋湖軍所承受的壓力可能會稍稍大一些了!”
李普強抑住拍腦門子的衝動,早就猜到韓謙讓秋湖山去佔四田墩就沒有好事,沒想到韓謙打的主意竟然是要他們在前面頂住湖州兵的壓力,確保赤山軍的東線不出漏子。
只是如韓謙所說,赤山軍已經兵臨郎溪城下,如箭在弦上,已是不得不發之勢,他與秋湖軍還能有其他選擇?
李普即便知道情勢已經更改,臨走之時,還是忍不住問道:“你,你,你爲何不率赤山軍攻入湖州?”
“宣州易謀。”韓謙不想跟李普說太多的廢話,四個字結束話題。
韓謙這麼說,李普還能有什麼好質問的?當下帶着幼子李磧,在百餘侍衛的簇擁下又匆匆離去。
“顧芝龍要是不敢殺老太爺則罷,倘若老太爺在宣城遇害,你身上揹負的罵名就重了。”奚荏穿着革甲,騎一匹棗紅馬挨在韓謙身邊,低聲說道。
“我父親去見溫暮橋時,未嘗不知道金陵當時之局面,非孤身一人能力挽狂漾,但他猶是毫無猶豫,甚至也做好身敗名裂的準備——赤山軍步步維艱,走到這一步,猶是未能從泥潭裡走出來,稍退半步便是萬丈深淵,我哪裡能顧忌得那麼多?”韓謙說道。
在很多人看來,赤山軍東進,形勢更爲有利。
即便長興、安吉、南潯等堅城難攻,但湖杭秀越諸州,位於太湖南濱、錢塘江兩岸,地勢平闊,土壤肥沃,人丁繁衍也極密集,大大小小的鎮埠村落分佈其間,無險可守,怎麼都要比宣州更容易攻,也能籌到更多的糧食,緩解赤山軍當前的燃眉之急。
然而問題在於,湖秀杭越諸州,地處富庶,民衆生活也較爲安定,赤山軍東進後,因爲諸州世家鄉族勢的仇恨,無法獲得和平贖買糧谷的機會,而每掠一地,甚至會激起普通民衆都普遍的站起來抵抗他們。
到時候金陵周邊的亂局得不到半點的緩解,而整個兩浙的局勢也會變得越發混亂。
到時候,形勢瞬息萬變,東西兩面都要面對越來越急迫的威脅,韓謙也將完全沒有時間停下手來去做一些恢復生產的事情。
韓謙此次進金陵,根本目的還是想着減少戰事對普通民衆的傷害,減少戰事對江淮地區的摧殘,了卻父親身臨暴刑也不悔忘的遺願,他不想赤山軍最終淪爲擅於破壞而拙於建設的流民軍。
他此時率赤山軍停在廣德,開墾坡地也好,推功授田也好,以及開設學堂,對赤山軍自身建設而言,則是刻不容緩的事情。
這同時也註定了赤山軍在今後相當長的一段時間裡,根基就在浮玉山、就在浮玉山北麓的廣德舊縣。
顧芝龍此時不做選擇,待價而沽,但他終有一天會做出選擇,將手裡所有的籌碼押上棋局。
韓謙難道還能等顧芝龍做出選擇時,再去考慮廣德西翼的安全問題?
相比較之下,湖州刺史黃化以及更東面、南面的世家勢力,由於被赤山軍隔絕在金陵之外,可以更晚去做選擇。
事實上,韓謙率赤山軍停在廣德,就已經註定他要先打下郎溪。
只是沒有幾個人相信他真心會不惜一切代價庇護那些老弱婦孺,才顯得如此震驚罷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