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傅家小娘子,寫帖子的時候還不知道她的閨名,是以只寫了排行,卓昭節記得她是行三,傅三娘子看起來大約十五六歲年紀,與卓昭節今日一樣綰着雙螺,束着彩絛,她眉眼清秀可人,雖然未施脂粉,望之也自有一種天然去雕飾的秀美,但神情侷促不安,這不安也不難看出來端倪,今日卓家所請的女眷,論門第大約就是傅三娘最低了,偏她穿戴也最不好,一身衣裙雖然是絲綢裁剪,然而款式顯然不是時興的不說,袖子甚至還短了一截,怎麼看都是要麼是舊衣,要麼索性不是自己的,更不要說寥寥幾件釵環黯淡無光,款式陳舊,唯一新的就是腰間的荷包香囊,然而這樣更加襯托出一身裝束的不合時宜來。
與她同席的幾位小娘子,俱是穿紅着綠,裙釵鮮亮,固然這些人沒有特別嘲笑她,但眼神之中的輕蔑、舉止之間的疏遠,也足夠顯然沒見過幾回場面的傅三娘坐立難安了。
卓昭節下詫異,這傅三娘子的父親傅精如今任國子監博士,乃是正五品上的職官,並非空有虛銜,縱然國子監中、又是天子腳下,沒有額外的入項,但一年俸祿外加冰炭孝敬,何況還是崔南風門下出來的,憑着衆多同門師兄弟同朝爲官照拂,也不該混到了女兒出門應酬連身象樣的衣服也沒有啊?
而且連崔南風都在自己不收徒後推薦白子謙、遊煥等人往傅精.門下,可見此人教導子弟上別有一手,按說縱然不爲官,靠着束脩與弟子門生的孝順也該過得很是滋潤,怎的這傅娘子如此的寒酸?
難道,這小娘子是庶出?
不過傅精的夫人該不會如此愚蠢罷?這樣衆目睽睽的場合,庶女連身出門的行頭也沒有,這不是等着被冠上妒婦、不賢的名頭嗎?別說旁人議論、傅精計較,就是孃家人也丟不起這個臉的。
卓昭節心頭狐疑,就尋了個機會上前與傅三娘說話:“這位姐姐看着眼生?”
傅三娘本來在席上就十分緊張了,簡直是如坐鍼氈,見卓昭節過來和自己攀談,一驚之下差點把杯盤都打翻了,慌慌張張的起身道:“是,我……我有帖子的。”
語未畢,白皙的小臉已經漲得通紅,就待伸手去袖子裡尋帖子,似乎生怕被認爲是混進來騙吃騙喝的主兒,卓昭節忙道:“我逗姐姐玩呢,方纔在那邊聽我嫂子說,你是傅家姐姐,專門過來和姐姐說話的。”又見傅三娘緊張無比的看着自己,心想這小娘子可能鮮少出門,忙自報來歷道,“我是卓家七娘,名昭節,字初歲,前兩日去府上拜訪的秣陵遊煥是我嫡親的表弟,說起來之前冒昧給傅姐姐下帖,也未曾問過傅姐姐是否有暇,今兒可多謝傅姐姐賞光!”
傅三娘面紅耳赤,囁喏道:“不……不、不謝!”頓了一頓,纔想起來通名,含羞帶怯的道,“我叫青娘,字青葵,行三。”
“傅姐姐的閨名與字可是出自‘青青園中葵’?好生別緻。”卓昭節與她寒暄了幾句,傅三娘才漸漸的平穩了心神,面上赤色也褪了下去,這時候卓昭姝卻過來尋卓昭節,先歉意的對傅三娘笑了笑,繼而壓低了嗓子道:“赫四娘與赫五郎在那裡鬧,我帶他們出去轉一轉,只是外頭就是曲江,單我身邊的人手怕不足夠,七姐借兩個人與我?”
卓昭節忙道:“啊喲,那可辛苦你了,你要什麼人?小廝還是婆子?那兩個可是能跑得很的,使女怕是難追上。”今日這宴是卓昭節安排的,卓家這邊除了娘子、少夫人們的近身侍者外,其餘人手都是聽卓昭節調配的,卓昭節以爲卓昭姝是爲了這個來要人,爽快的問。
不想卓昭姝卻搖了搖頭,道:“我想借初秋、立秋兩個。”她解釋道,“外面就是曲江,你也知道赫家姐弟是極活潑的,乳母之類拉也拉不住他們,即使拉住了恐怕也要鬧騰,江邊打打鬧鬧的容易出事,聽聞你從江南帶來的這些使女都會水,帶上兩個我心裡安定些。”
“還是你想的周到。”卓昭節點頭道,“那就讓她們陪你去罷,可辛苦你了。”
卓昭姝幽怨的看了她一眼,道:“七姐既然不肯給好處,這樣的話說來沒來由的叫人委屈!”
“……那我還是不說了。”卓昭節立刻正色道,“好處是沒有的。”
“小氣的七姐。”卓昭姝知道她是玩笑話,吐了吐舌頭,笑着領了初秋和立秋去敷衍赫家姐弟了。
這邊卓昭節與傅三娘聊了片刻,倒是套出來她乃是元配嫡出之女,而且母親仍舊在世,心想這就奇怪了,難道傅家竟然窮困到這樣的地步?遊煥到傅家拜訪之後回來怎麼沒說呢?
傅三娘正漸漸放開了說笑幾句時,赫氏打發人過來叫卓昭節,先向傅三娘賠罪:“咱們家二娘子、三娘子過來了,之前因着夫家忙碌,七娘回長安時她們都沒能見一見,如今得讓七娘下去迎一迎,還望傅娘子海涵。”
傅三娘雖然對着卓昭節去了幾分生疏,換個生人又紅了臉,慌忙搖頭道:“沒有沒有……不妨事的!”
卓昭節也與她告了罪,跟着赫氏下樓去——等了片刻,才見人來。
卓家這一代的二娘子卓昭麗和三娘子卓嫵孃的車駕一前一後在滿香園門口停下,跟車的僕婦不多也不少,可見兩人所嫁的門第在長安也只是中等,然這個中等是相對於公侯之家來論的,卓昭節聽遊氏說過,卓昭麗的夫家丁家雖然公公官職暫時不高,卻是簡在帝心,是聖人要留給太子的人,前程自不必說,而卓嫵娘嫁的尚書中司侍郎管家嫡次子,這管家的郎主官職是正四品,然管家卻是長安積年的大族,從先帝到如今都是官宦不斷的。
可見當年無論二房還是三房,嫁女兒時都是格外精心挑選過的,但回想遊氏說起這兩個堂姐輕易不回孃家的爲難處,實在不能不嘆一句人算不如天算了。
跟車的僕婦打起簾子,貼身使女扶了主人下車,先下來的是卓昭麗,卓昭節頭次見到這二姐,但覺她長的人如其名,很是美麗,眉宇之間透着一抹溫婉,但也許是因爲丁興時常納妾的緣故,這溫婉裡又有幾分難以消除的怨懟,她綰着墮馬髻,穿丹色八寶纏枝蓮紋織金訶子裙,累絲嵌寶金步搖,配一副赤金藥仙採靈芝耳墜子,雍容得體。
隨後下車的卓嫵娘名字裡有個嫵字,但卻沒有幾分嫵媚,反而有股肅殺之氣,卓嫵娘生得與卓孝文極像,不算很美,她綰了迴心髻,髻邊簪着一朵足以以假亂真的絳色絹花牡丹,斜插着幾支嵌寶簪子,着丁香色鷫鸘紋交領上襦,系鬱金裙,腰束宮絛,裙佩禁步,很是整齊。
兩人見到卓昭節都覺得眼前一亮,均讚道:“這就是七娘?好個美貌的小娘子,之前光聽旁人說,咱們家寄養在江南的七妹是個難得一見的美人兒,如今看到了才知道傳言有誤,這哪裡是難得,分明就是人間絕色嘛!”
卓昭節聽慣了對自己容貌的讚譽,也不以爲意,微微一笑道:“二姐、三姐過譽了,我看兩位堂姐纔是各有千秋呢。”
卓嫵娘快言快語道:“二姐是個美人,可比你也差遠了,我呢,比二姐都是不夠看的,這算什麼千秋?”
“你那急性.子,別嚇着了七娘。”卓昭麗似與卓嫵娘頗爲熟悉,見她說話略衝,忙圓場道,
“說起來七娘你回來,咱們忙着家裡的事情,竟脫不開身回去看你,到如今才頭次見面,卻是咱們這做姐姐的怠慢你了。”
“二姐這話可是言重了。”卓昭節笑吟吟道,“所謂長幼有序,該我探望兩位姐姐纔是,偏我從到了長安起也是事情不斷,到今兒個借了三嫂的生辰才能給兩位姐姐見禮,兩位姐姐不怪我就好啦!”
卓昭麗與卓嫵娘也知道卓昭節這所謂的探望不過是句空話罷了,不說卓昭節當真要探望早就登門了,便是她們也不太願意招待這個堂妹的,丁興那麼好色,雖然卓昭節不是他能夠沾染的,但這麼漂亮的小姨子叫他看到了,私下裡說的話也足夠卓昭麗不痛快了。
至於管文英倒不至於把主意打到小姨子身上,然而……管家人事複雜無比,卓嫵娘平常在家都是步步爲營,像今日這樣爲了赫氏生辰出來一回都是很不容易的,堂妹上個門,指不定又要鬧出什麼話頭來,卓嫵娘長年和妯娌勾心鬥角,煩不勝煩,自然是多一事不如少一事。
所以聽了卓昭節的話,兩人都表示不在意,讓她千萬別客氣,卻半句不提邀她上門作客的話。
卓昭節對此也是心知肚明,聽遊氏說了這兩個堂姐夫家大致的情形後,她也不情願登門的,她又不是沒地方去,這丁家、管家哪裡適合拜訪了?
堂姐妹心照不宣的寒暄過了,卓昭麗卻又替丁氏告罪,道是丁氏本來要出門的,偏偏其祖母又咳嗽了起來,丁氏要留在榻前伺候湯藥,所以就不能前來了,這是正經的理由,赫氏與卓昭節自要贊幾句丁氏孝順——然而姑嫂兩個都心知肚明,許是婚期臨近,今日又下着雨,所以丁家就不想放女兒過來了,總而言之是小事。
如此說完了丁氏的事情,一行人也上了樓,赫氏與迎上來的駱氏忙招呼卓昭麗與卓嫵娘入席。
卓昭麗和卓嫵娘由於夫家各有拖累,出來一回彷彿打了一仗,乃是掐着辰光到的——也是最後到的人,所以不久之後就開了宴。
既然開宴了,卓昭節一邊安排事先請好的伶人樂伎上場助興,一邊打發人去叫卓昭姝並赫家姐弟回來。
不想請來的樂伎已經彈完了大半支曲子,卓昭姝卻還不見蹤影,卓昭節心下暗驚,心想:“不至於借走了初秋、立秋就當真出了事吧?”
這麼想着,她讓高秋去和赫氏說了一聲,自己帶着阿杏、阿梨拿了件披風匆匆踏出滿香園去尋。
正轉過一叢樹木,倒是看到卓昭姝領着蹦蹦跳跳的赫家姐弟回來了,初秋和立秋跟在了後頭,與卓昭姝的使女走在一起,幾人雖然衣上有些褶皺,但並無潮溼處,應該是拉扯頑皮的赫家姐弟造成的,卓昭節暗鬆了口氣,忙迎上去:“你們可回來了?方纔開宴,我打發人去尋你們,卻不見……咦,沒遇見嗎?”
卓昭姝抿嘴一笑,道:“你方纔派了人出來尋咱們?咱們方纔遇見了個人,避在僻靜處說了會話,大約沒被找到,這是說好了話算算辰光差不多,才往回走的。”
去找的也不過是下人,重要的是卓昭姝這一行,卓昭節見他們平安歸來,也就不在乎之前派出去的下人沒尋到人了,道:“遇見了什麼人?先上去入席罷。”
她到長安才幾個月,卓昭姝又是隔了一房的堂妹,兩人性情並不很像,平常來往亦不多,卓昭節問卓昭姝遇見了什麼人需要避在僻靜處說話,也不過是隨口一問,若卓昭姝不想說也就算了——何況萬一是像上回時雅風那樣的情形也不便在這時候提起。
但卓昭姝卻古怪的看了她一眼,道:“你一會自己問初秋和立秋吧,不是她們,我也不認識那個人呢!”
聽她這話,所謂遇見的人和卓昭姝沒關係,反而倒與自己有關了?卓昭節迷惘的看了眼初秋、立秋:“咦,是誰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