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1章 用人

考試周要到,碼字時間少了,今天先一個大章,明天兩更

“趙氏子,策書有言:卿大夫各有封疆,汝安敢侵我領邑,壞我用人之祀!”

須句大夫是個虛胖的中年人,雖有魯國公族之名,卻沒公族之氣質,他腦滿腸肥,猶自晃着一臉贅肉,惡狠狠地質問趙無恤此行的目的。

趙無恤沒有立刻回答他,只是冷冷地掃了此人一眼,又回頭去看“用人”的現場,手指的尖端猶在微微顫抖。

太殘忍了,實在是太過分了!

所謂的“用人之祀”,也就是後世所謂的活人祭祀,是以活人來充當獻牲,取悅上帝的原始宗教儀式。商周之時,人祭之風熾盛,其用人之多,手段包括火燒、水溺、活埋、剖心、刺喉瀝血和砍頭等,甚至於把人剁成肉,蒸爲肉羹。

牧野之戰後,號稱仁義之師的周武王照樣將大批殷商貴族當成祭品,成百上千地斬殺,獻祭給昊天。直到周公執政,他似乎覺得這種方式過於殘暴,於是周室主流的卿大夫便開始轉而譴責這種儀式。

所以春秋時代的人祭現象已不象殷代那樣觸目驚心,殘不忍睹,但卻並不罕見。趙無恤雖然早有聽聞,但直到今天,他才得見其真容,其令人指的程度,更甚於已經被無恤在領地上明令制止的活人殉葬。

在聽斥候虞喜報告,說今日須句大夫召集了近萬民衆,在城邑的郊外毫社舉行人祭時,他便知道此事非同小可。於是帶着全師快步趕來,卻見邑外黑壓壓萬人集結,正在觀看巫師和須句大夫舉行血祭儀式,在鮮血淋漓時跪地仰天歡呼,祈求神主滿意這些供奉,好讓傷寒疫病早些過去。

趙無恤立刻讓手下的數百人開弓搭箭,強行開出一條道。又讓武卒維持秩序,把圍觀的民衆和祭壇隔離開,走進去一看,卻是來晚了一刻。

綁在柱子上的九個“祭品”。已經有七人像牲畜一樣被殺害,手段極其殘忍。

其中五名死者,都是從須句周邊的幾個邑落里閭裡挑選出來的俊男美婦。但另外兩人,竟然是趙無恤先前派來須句的使者!他們先前遭到囚禁,最好還遭了毒手。待無恤趕到時,只剩下一人被割了手腕,昏迷中奄奄一息!

還有地上那些凌亂的殘肢,被巫師掏出燒焦的內臟,一灘灘黑紅凝結的鮮血,倒映在圍觀民衆呆滯和畏懼的眼中,顯得刺目無比!

……

趙無恤頓時勃然大怒,立刻下令終止儀式,虞喜等人見同僚被害,早已義憤填膺。於是便在趙無恤一聲令下後,將那個還要繼續施暴的巫師拖下來,按倒在地。

此舉已經引了民衆們的陣陣抱怨,對於華服博帶的須句大夫,武卒們卻不敢動手,只能以戈矛圍住。

此時此刻,須句大夫猶自不服,口口聲聲說趙無恤無權干涉他領地上的事情,中斷了祭祀更是對天神大不敬之罪。

趙無恤反脣相譏:“憑什麼進入須句?就憑我乃魯國小司寇,西魯諸大夫之。掌羣臣、羣吏、萬民之訴訟,規正不法之舉!”

“我身爲此地大夫,祭祀神主,祈求疫病早日結束。有何不法之處?汝等破壞祭祀,若是疫病繼續橫行,這當是汝等的罪過!”須句大夫面不改色地宣稱,他大咧咧整理着衣襟,皺緊眉頭,視趙無恤於無物。

圍觀的民衆開始產生一陣騷動。很顯然,須句大夫在煽動民衆情緒。

於是趙武恤對能說會道的闞止目視一眼,闞止瞭然,站出來大聲駁斥道:

“當年宋襄公讓邾文公用俘獲的鄫子於次睢之社,欲以屬東夷,他的兄長司馬目夷就曾說過,古時候六種畜牲不能相互用來祭祀,小的祭祀不殺大牲口,何況敢於用人作犧牲呢?祭祀是爲了人。人,是神之主也。殺人祭祀,神只會憤怒,哪裡還能安心享用?”

須句大夫詞窮,那被武卒按在地上的巫師卻大聲辯解道:“三十年前,季平子伐莒,取郠邑,歸來獻俘時,便用人於亳社!大夫與我只是效仿而已,小司寇要問罪,爲何不去問季氏!”

闞止唾了那巫師一口道:“虧你還敢提!魯國用人祭祀之陋習始於此,當時臧武仲在齊,在聽說這件事後就曾說過,周公大約不想再享用魯國的祭祀了罷!周公享用合於道義的祭祀,魯國以活人祭祀,不符合道義。《詩》曰:德音孔昭,視民不佻。臧武仲說的沒錯,汝等現在的做法輕佻隨便得過分了,居然把人同牲畜一樣使用,上天豈會賜福!”

趙無恤也說道:“然,上天有好生之德,大地有載物之厚,以人祭祀,天地怎會高興?更過分的是,汝等居然殺害了我派來幫助須句防疫的使者和兵卒!二三子,將兩人的屍收斂後擡上來,讓須句大夫和他的夷巫看看,他們都做了什麼!”

武卒們凝固已久的氣氛頓時沸騰了,帶着憤怒,他們分出人照看昏迷的傷者,又把兩人的屍體扛在肩上,擡到高臺下面。

其中一人趙無恤還認得,也是成鄉老人,昔日桑氏的一個毛頭小夥,曾作爲騎從伴他左右,又成長爲可以信任的使者,未來也許還能建立功業,孰料卻死在了一次尋常的任務裡。

死於巫師之手!

此刻他眼神空洞,在死前一定受盡了鞭打,所以傷痕累累。兩人的冰冷軀體看不到一絲生氣,紅色的液體依舊從胸膛、小腹和背部的剖口中緩緩流出,好象全身上下許多無牙的嘴巴在淌唾沫。

四周一片沉寂,惟有半里之外,須句邑里的狗在厲聲長吠,透過磚牆和木門,穿越與冰雨,讓人心生忐忑。

“用人於祭祀,這已經是殘民的大罪過了,殺害我派來的使者,更是不可原諒,他三人是我派來協助須句防疫的。到底如何得罪大夫了,竟至於此!?”

趙無恤話語冰冷,武卒們也握着矛步步緊逼,卸下了須句邑兵的武裝。將須句大夫團團包圍,然依然沒人敢去隨意觸碰他。

刑不上大夫,這觀念根深蒂固,何況須句大夫還是公室貴胄,和趙無恤比肩的中大夫之職。按照魯國固有的禮法。以趙無恤的地位,也無法對須句大夫做出任何判決,最多將他送到魯城,請魯侯、三桓,還有宗伯落。

所以這肥頭大耳的胖大夫竟然有些有持無恐。

“因爲這疫病就是汝等晉人帶來的!”他伸出手來重重地指着趙無恤,彷彿他纔是罪魁禍。這是從傷寒流傳至今,那個夷巫一直在強調的事情,他自己出於對趙無恤的反感,也對此深信不疑。

這種說辭蠱惑了部分民衆,導致了今日慘劇生。在場萬人集結,除了患病者還在家中喘息外,幾乎整個城邑的人都來了。他們希望一如主君和巫師說的一樣,獻上活生生的人命,大疫就會停止。

而其中,三個武卒就是重中之重!

所以在須句大夫舊事重提後,幾乎所有人都用不滿和畏懼的目光看着趙無恤,看着武卒們,甚至有人大聲祈求趙無恤釋放須句大夫和巫師,讓儀式繼續下去。那被按倒在地上的巫師也咧嘴露出了滿口黃牙。得意地笑了。

一旦萬人沸騰,將造成一個嚴重的暴亂,趙無恤鎮壓也不是,落荒而潰也不是。須句大夫打的真是個好主意,闞止手心開始出汗,拼命思索對策了。

但最終,趙無恤只是簡單的一個反問,便讓這種說辭不攻自破。

……

“謬矣!”

他擲地有聲,震住了所有人。隨意點了一個圍觀的須句民衆,質問他:“最初時,傷寒從何處來,是東、南、西、北?”

那人怯怯地回答道:“從北方來。”

”然,那些天裡,吾等所在的西面完全封鎖,不許任何人出入。傷寒病患是從北方來的,北方是齊國,是齊人帶來了疫病,與吾等無關。”

嘩啦,民衆們一時間又紛紛議論開了,須句大夫和巫師卻一時間想不出如何迴應。

“歸根結底,還是汝等的大夫不肯封鎖塗道,拒絕外來者的緣故。“這些話由魯人用方言一句一句傳開,趙無恤只恨手頭沒有擴音喇叭。

“再者,西魯的傷寒已經治癒了,吾等此次來須句,就是要助衆人驅逐疫病的!”

“什麼?”

“此話當真!”

須句人彷彿攢住了稻草的溺水者,紛紛仰頭踮腳,若非武卒橫着戈矛阻攔,肯定會撲到趙無恤腳下問個明白的。

“吾乃魯國小司寇,管着西魯各邑防務和治疫事項,焉能有假?衆人且看西面。”

萬人側,西面有什麼?除了即將落幕的如血夕陽外。

“再過半日,就會有靈鵲飛來兆喜,神醫扁鵲就在大軍後方,到時候他妙手回春,傷寒疫病自然能全部消除。”

“扁鵲?”

“神醫扁鵲?”

“吾等真有救了!”

扁鵲名聞天下。他曾過邯鄲,聞貴婦人,即爲帶下醫;過雒陽,聞周人愛老人,即爲耳目痹醫;入咸陽,聞秦人愛小兒,即爲小兒醫。隨俗爲變,在齊魯等地也留下了不少傳說,影響力極大,趙無恤報上扁鵲二字,比他將口說幹還管用。

闞止見趙無恤的勸說有了效果,也用魯國方言助攻道:“今日的事便到此爲止,汝等各自歸家,靜待疾醫來賑濟、施藥!好好想想,若須句大夫能早點接受小司寇的幫助,早些防疫治療,傷寒怎會到現在還沒消除,汝等的親人又怎會冤死?”

單純的民衆最容易糊弄和鼓譟,在闞止的勸誘下,傷寒肆虐開始變成須句大夫的罪過了。

作爲此次用人祭祀的主導者,那個在當地極有威望的夷人巫師見狀不妙,拼命想掙脫武卒,又大聲呼喊道:“疫病雖不是晉人帶來的,卻真是鬼神降怒,這是對晉齊爭戰的懲罰,殃及須句罷了。衆人要是就此歸家,不將祭祀繼續下去,倘若疫病非但沒消除,反倒更加熾烈。那該如何是好!?”

……

鬼神致病,是衆人深信不疑的事情,對未知事物永遠心懷忌憚。此言一落,他們又糾結起來了。是啊,明天的事情誰也說不準,即便神醫扁鵲真的來了,他真能敵過鬼神之怒麼?

武卒們憤怒不已,已經有三名同僚被害。莫非還嫌不夠?但沒有趙無恤的命令,他們也不會用矛尖去將這些被矇蔽者戳醒。

趙無恤看憤怒之餘卻也有些無奈,民衆們賴着不肯離去,就能讓須句大夫和那巫師得以依仗,這是一時半會說解不開的。

他沉吟片刻後說道:“既然汝等真認爲不將儀式繼續下去,則本地鬼神憤怒的話,那便這樣罷……將那夷巫押上來!”

“要作甚,你要作甚!”

夷巫驚恐不已,無恤揪着他的衣襟,聞到了一股噁心的香料味道。混雜着鮮血的粘稠甜膩。他彷彿在此人身上看到了成巫的影子,但那個巫師在他的改造下,可沒這麼大的膽子敢殺人爲惡。

“我聽說,你神通廣大,能與神主交流溝通?”

“然,所以小司寇不可傷我,否則……”

“我不傷你,只是想要你助我將這祭祀繼續下去……但人乃萬物之靈,不可輕易殺害,不如以我來代替。”

無恤重重將他推倒在地。隨即拔出了腰間吹毛可斷的少虡劍,一擡手,卻沒有對準夷巫,而是對準了自己。

“主君!”

“司寇!”

周圍的衆人大驚失色。紛紛撲上前去阻攔,卻見趙無恤只是切下了自己的一縷黝黑鬢,扔到了那夷巫身前。

“撿起來!”

夷巫本以爲自己要被殺死,嚇得渾身瑟瑟抖,這會回過神來,捧着那幾縷黑。不知所措。

高大的無恤站在他面前宣佈道:“我乃天命玄鳥之裔,趙氏卿族貴胄,君上親自冊封的三邑中大夫,魯國小司寇,以我的膚爲祭品,來完成這最後的儀式,可乎?”

身體膚,受之父母,不敢毀傷,孝之始也,雖然儒家的這種觀念尚未在天下流行開來,但在魯國卻已經有了一定影響。華夏人蓄扎髻,愛護肌膚,視之爲禮樂之始,以此區別於斷文身的蠻夷,而剃也被視爲奇恥大辱的“耐刑”。

所以身爲貴族的趙無恤自翦頭,在場所有人看來是了不得的舉動了,所以夷巫也傻了眼,細若蚊聲地說道:“可……”

趙無恤心裡在爲死難的兩名武卒,還有那些冤死的祭品默哀,所以他臉色莊重,看上去彷彿已經神權附體,徹底主導了這場中斷的祭祀。

“須句之山鬼水主,歷代夷君之靈在上,聽我祝詞,若有懲戒,非萬民有罪,惟小子無良!”

“賢哉司寇!”在場能聽到這段禱詞的人跪倒了一片,感動得稀里嘩啦,趙無恤這是要讓鬼神們放過萬民,只降罪於他一人了!與之相比,須句大夫是何等的自私醜惡。

趙無恤言畢,冷漠地看向了不知所措的夷巫,武卒和祭品們死前一定也絕望不已吧,很快,很快就能從此人眼裡看到了。

“這祈求得有人來傳遞,既然你這夷巫自稱能穿梭人鬼之界,與神主溝通。二三子,尋來木柴,立起火柱,殺白馬黑犬,再將他連同我的膚一起燒了,讓他帶着祭品一起送去鬼神居所罷!”

ps:(武王乃廢於紂矢惡臣人百人,伐右厥甲小子鼎大師。伐厥四十夫家君鼎師,司徒、司馬初厥於郊號。武王乃夾於南門用俘,皆施佩衣衣,先馘入。——逸周書世俘,所謂仁義之師是假的,勝者對敗者貴族的肆意殺戮纔是真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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