等須句大夫哭訴完畢退下後,孔丘方纔來得及將趙無恤的奏書再度獻上。
“此奏書君上之前已經看過了,須句大夫所說之事,與趙小司寇所說多有出入。小司寇先是請罪,聲稱因使者被殺,一番好心被人誤解而憤慨,故一時做出了羞辱須句大夫的舉動,事後愧然,便將其送歸魯城落,此乃私心。但驅逐須句大夫,則完全是出於公憤……”
“公憤?折辱公族,實在是太過分了,他這樣做,與當年的陽虎有何區別!?”魯侯最擔心的是先去一虎,又來一狼。
“陽虎擅權亂國,但趙小司寇,目前還算是公忠體國,對君上也從未失禮過。”
魯侯也冷靜了下來,想着趙無恤在奏書裡的說辭和須句大夫的出入,問孔丘道:“小宗伯以爲,此事誰對誰錯?”
“都有錯。”
“哦?且說來聽聽。”
“《尚書》雲:與其殺不辜,寧失不經,好生之德,洽於民心。須句大夫防疫不勤,又擅自用人淫祀,按照小司寇職責裡的‘小祭祀,奉犬牲’之職責,是有權加以過問的。此外,小司寇還可以訊羣臣,訊羣吏,訊萬民,聽民之訴訟,施上服下服之刑,主持公議也並無不可,但卻無權驅逐大夫。再者,凡公之同族,有罪不即市,所以他沒有無傷及須句大夫的性命。然而刑不上大夫,他畢竟是年輕人,居然出於私心折辱之,這一點卻是過猶不及了。“
在趙無恤一些有意無意的舉動下,孔子對趙無恤還是有好感的,覺得他與自己心儀的那種賢明大夫十分接近。
加上不少弟子也在那邊爲臣爲吏,隨奏書一起來的,還有公西赤的私信。公西赤對趙無恤在西魯的防疫大加讚譽,認爲跟孔門的仁義德行暗合,這之後驅逐須句大夫。雖然有些小小的不合禮法之處,卻也大快人心。
雖然距離孟子那驚世駭俗的“民貴君輕”,桀紂之君非但可逐,而且可殺尚遠。但儒家裡的一部分人。對貴族卿大夫也沒有那麼待見,譬如孔丘自己在野時,就將三桓視爲“斗筲之人,何足道哉”。
通過公西赤的信件,孔丘這才知曉。原來西魯的傷寒並未造成太大的人口死傷。爲民衆慶幸之餘卻又心憂,在入朝爲政後,他需要考慮的事情比以前更多了:隨着外寇齊人消除,眼看魯國的內鬥又要喧囂其上,而此時趙無恤的動作,很可能會觸碰三桓敏感的神經,成爲他們對付的焦點。
不過如此一來,或許也是幫助君上收回政權的機遇。
他下定了決心:“我得想辦法解決此事,然後勸勸君上,再忍一時。切勿捲入其中才行。”
……
三桓也在場,對剛纔須句大夫的話他們若有所思,其中以叔孫州仇最爲不忿,心胸狹窄的他在陽虎之亂裡損失最大,如今主邑郈城還在家臣侯犯手裡捏着,無法要回。他身爲大司馬,卻無法掌兵權,看着日益強大的趙無恤十分羨慕嫉妒。
於是他開始出言道:“此事對錯暫且不論,我只知道,魯國西鄙共有九個千室邑。鄆城、廩丘、甄城、須句、秦、郿、範、高魚、中都,從趙無恤開始搞什麼西魯互保以來,其統兵之權便漸漸操持於其手中。到了傷寒流行時,更是派遣使者帶兵將行政、治民之權也竊取了。不知不覺,口數十餘萬的地域已經異姓爲嬴!”
若是加上新近佔據的衛國鉅野、垂丘、笙竇、城濮四邑,還有望風歸降的大野澤盜寇,趙無恤手裡已經有十七八萬人口,實力躍居叔孫之上,只比季氏和孟氏差一籌了。
季孫斯點頭:“然。此事不能就這樣算了,必須派使者加以申飭,去問個明白,下臣建議,還是以孟氏的子服何爲使。”
孟孫何忌瞥了季孫斯一眼,又怎會不知道執政是什麼意思?這明擺着想要讓孟氏上前,充當與趙無恤對抗的最前沿。
雖然雙方最初合作過,但經過雪原一戰,趙兵居然戰勝了強大的齊軍,孟氏那萬餘族兵又怎是其對手?忌憚之心越濃重。可且不說趙無恤手下“武卒”戰力驚人,就說如今晉國中軍佐還駐紮在西魯呢!想要找兒子的不痛快,得先問問做父親的答不答應吧!
趙氏,從趙宣子袒護趙穿開始,可是出了名的護短!
大夫與大夫出於“私憤”相鬥,之前不是沒有這樣的先例,當年魯國的季平子與郈昭伯鬥雞,郈氏給他的雞披上甲,季氏給雞套上金屬爪。季氏的雞沒有鬥勝,季平子很生氣,於是侵佔郈氏的領地,擴大自己的封土。
郈昭伯非常惱怒,就在昭公面前詆譭季氏說:“在襄公之廟舉行大祭的時候,舞蹈的人僅有十六人而已,其餘的人都到季氏家去跳舞了。季氏家舞蹈人數過規格,他日無君主已經很長時間了。不殺掉他,一定會危害國家。”於是昭公大怒,不加詳察,就派郈昭伯率輛軍隊去攻打季氏,攻入了他的庭院,結果導致了一系列事件,最後昭公被逐出國。
所以吸取過去教訓,孟孫何忌覺得,此事應該謹慎處理纔對。趙無恤的勢力已經越來越強大,強大到無法悍然出兵輕動的程度,他可不願意充當出頭鳥,讓季氏乘機削弱自己。
和以往無數次朝議一樣,三桓各懷心思,居然拿不出一個統一的意見,讓魯侯頭疼不已。
最後,還是孔子出面請命。
“事情當不至於此,此番與齊人作戰,趙小司寇畢竟立有大功,雖有小過,但功過相抵,不可輕易斥責。就和當年投入秦國的士會一樣,無論他在魯國怎樣,最後總是要歸國的,這是他一直承諾的事情,到時候西魯各邑,除了廩丘和甄地情況特殊,可以再商議外,其餘總要歸還魯國的。不如就請大司徒、大司空與下臣前往西鄙。一來與晉國中軍佐相會,二來也能坐下商議,解決須句,乃至於西魯之事。何如?”
……
一月初,冰雪消融,萬物始輝。
在醫扁鵲帶着草創的春秋紅十字會“靈鵲”進入後,須句邑的傷寒得到緩解。在趙無恤帶來的兵卒協助下,剛剛驅逐了大夫的須句秩序井然。無論是施藥、施粥還是隔離,都有條不紊地展開。
讓趙無恤哭笑不得的是,居然有部分民衆認爲,有賢明的司寇大人割爲祭,一定能餵飽鬼神,傷寒可不用藥而自愈。
趙無恤只能親自上陣,和“靈鵲”們如此宣傳:“得病的原因足足有百門之多,主要是寒暑失調和勞苦過度,敬鬼神只能閉其一門,並不能完全防止疾病的侵入。”
在用這種說辭說服將信將疑的須句衆人喝下苦澀的麻黃、桂枝藥湯後。趙無恤眼見這裡局面得到控制,留下軍吏守備,又馬不停蹄回到了廩丘。
呆了一個多月,五千趙兵和五千齊國俘虜就已經將秦邑吃空了,不得不分開就食,無恤讓須句承擔兩千,其餘各邑也分兵駐防。趙鞅也把大本營遷到了廩丘,此地往北往西都很方便,齊衛如今恐怕無力興兵了,但不可不防。
從疫區回來的人也要隔離。在結束了三天隔離時間後,再見到趙鞅時,無恤便得到了他的誇獎。
“須句的事你做的不錯,一來割代祭。收得此處民心;二來裝作私憤,讓須句大夫在此邑名望掃地,他日後就算再想歸來,恐怕也會被國人鄙夷;三來經由此事讓魯人明白,趙氏不可輕辱之!”
在堂堂霸國次卿趙鞅看來,對付魯國這些上不了檯面的小蝦米。需要太多手段?晉國的對策一向簡單粗暴,對待不服的諸侯,管你正卿次卿,直接一巴掌掄過去,看你心服不心服,平丘之會時,叔向那句話怎麼說來着?
“寡君有甲車四千乘在此,即使想要對魯國做點無道之事,天下誰又能阻止?晉國這條老牛雖然瘦了,可壓在魯國這頭小豬身上,難道怕小豬不死?”
齊魯各國頓時嚇得屁滾尿流,紛紛前來蒞盟,那時候還只是個趙氏庶子的趙鞅見證了晉國霸業之盛,除了膽大嘴滑的鄭子產能和晉卿們討價還價,誰敢說半個不字?
可如今時代不同的,晉國霸業已衰,唯獨趙鞅在外奔波。與魯人相處,他居然還要忍氣吞聲,看着兒子被人佔便宜。
對此次與齊國爲敵,魯國三卿的表現,趙鞅是極爲不滿的。陽虎在時,尚能對齊國打上一兩次漂亮的反擊戰,牽制齊人的行軍,可現如今,三桓居然未派一兵一卒參戰,光憑趙兵打贏了戰爭,魯侯和三卿又遲遲不來拜見祝賀,真是豈有此理。
不過好在魯人一如既往的識時務,這不,剛開春,他們就派使者上路了。大司徒季孫斯,大司空孟孫何忌親自帶隊,前來犒勞趙兵,感謝他們打跑了齊人,保護了魯國。
同來的,還有魯侯藉口要權職匹配,升任爲大宗伯、中大夫的孔丘!
“孔子要來了?”這消息是昨日才接到的,所以無恤也是剛剛知曉。
趙鞅撫須笑道:“來得正好,我正想與他見見,平日聽竇犨與子貢誇讚,說丘是什麼魯國大賢,其學識德行譬如江海;又聽陽虎中傷,認爲他是個虛僞的假仁假義之人,如今終於得見真容了。”
無恤笑道:“陽子之言不可當真,他之前也覺得小子是虛僞之人。”
他心裡卻暗自咋舌,趙鞅和孔子在歷史上雖然素未謀面,卻隔着大河相看兩厭。趙鞅想殺孔子而後快,而孔子也變得逢趙必黑,在差點被誘殺後,周遊列國就是不去投奔趙氏,一堆弟子全站在趙氏對立面。
如今因爲無恤的存在,歷史似乎有了改變,這對潛在的冤家死對頭,居然真要碰面了!
不知道接下來會是修羅場,還是一笑泯恩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