且不說數萬齊人在泰山北麓辛苦勞役,修築長城,若張孟談和宰予將視線往西移動,便能發現,在疆域僅是戰前二分之一的衛國土地上,也在大興土木。
衛靈公死後,蒯聵成了唯一的國君,帶着逼死父親的惡名,他任命孔圉爲執政,開始了自己的統治。濮陽地區土地肥沃,衛國農夫也極爲勤勞,所以在連綿戰火結束後,春耕秋收,很快糧食再次在倉稟裡堆積起來,但它們很快就被輜車向西運送,去朝歌交割,作爲衛國之前與趙氏爲敵的代價。
明眼人都知道,這個新衛國存在的意義,完全是爲趙氏在戰爭中提供財物和勞力的。
去年,有一萬身強體壯的齊國俘虜被調撥到此,和戰爭裡淪爲奴隸的範、中行、衛、莒等國俘虜,以及數萬衛國平民一起,正在開挖了一條連通黃河、濮水水系的運河。這條由計然提議,魯班規劃的運河從澶淵分大河之水,向東南行,在洮邑與濮水相連,全長一百餘里。因爲一路都是平原,地勢也向東南偏斜,所以很可行,計劃三年工期,如今才修了一小半。
在計然的規劃裡,這將是讓趙氏魯國和河內兩地連成一片的大動脈,也可以加強對泗上諸侯的控制,而運河的樞紐帝丘或許能取代陶丘,成爲北方最大的貿易中轉中心!
如今一來,衛國在趙氏主導的東方體系裡,赫然顯得重要起來,趙無恤派自家人趙廣德帶了一師精兵去衛國駐守,還空降了計然去衛國,總管運河事項。這位在野大才雖然理論十足,趙無恤是準備當財政部長來用,不過就這樣將整個趙氏財權交給他,也會讓老家臣們不服,所以先牛刀小試一番,立下功勳後再重用,也能叫人無話可說。
雖然這條運河被賦予了很大的期望,但當下,因爲它的開挖,衛國人的日子過得不好,數萬人在工地上揮灑血淚,衛人紛紛說,這日子還不如衛靈公時候呢!
民間的憤恨和痛苦會通過歌聲來發泄,張孟談和宰予從魯國途徑帝丘時,一首《邶風》中的民歌正在衛地流行。
“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故,胡爲乎中露!式微,式微!胡不歸?微君之躬,胡爲乎泥中?”
天黑了,天黑了,爲什麼還不回家?如果不是爲君主討好趙氏的緣故,何以在清晨露水還在時就起來勞作?何以一天到晚都在泥漿中勞作?
衛人抱怨歸抱怨,可看着胄明甲亮的趙氏兵卒,挨着監工高高揚起的鞭子,卻不敢反抗,只能默默忍耐着。至少在運河邊幹活,苦是苦了點,能保證一日兩餐。比起被徵召去前線填溝壑,挖一條運河算不上什麼……
過去兩年間,大規模的戰爭雖然休止,可戰火卻從未從中原大地上消失,除齊國內戰外,最重大的事件,當屬中行氏的滅亡……
……
在中行寅和主力在朝歌之圍中被殲滅後,中行氏已經日薄西山,中行黑肱依靠東陽地區較高的地勢苟延殘喘,殊不知在沒了軍隊後,他們家已經是人人覬覦的肥肉。
西面,知氏將中行領地收歸己有,東面,陳氏控制了河間地區,隨着鮮虞中山與趙氏達成同盟,東陽面臨南北夾擊。在苦苦堅持一年後,柏人終於失守,中行黑肱逃往齊國投靠鮑氏,至此,中行相當於滅亡了。
在翟封荼的引薦下,趙無恤和中山君在昔陽會面,談判如何瓜分中行氏的遺產。
因爲地緣的關係,中山方面與趙氏沒什麼舊仇,僅僅有的一次衝突,還是二十多年前,趙鞅參與了中行吳伐鮮虞的戰爭。中山君手下的臣子們依靠那次戰爭遺留下來的蛛絲馬跡,居然“考證”趙無恤的生母狄婢,原來是鮮虞部落的人,被趙鞅作爲戰利品帶回下宮。
細細算起來,他的生母和中山君一系還有親戚關係,所以嚴格算起來,中山君和趙無恤,應該是遠方的表兄弟纔對哩!
趙無恤對中山國這種攀親戚的行徑笑而不語,也不想追究真假,不過既然對方示好,他也伸手不打笑臉人,於是雙方結下“兄弟之盟”,中山君四十多歲的人,還腆着臉稱呼趙無恤“表兄”。
就算是親兄弟也得明算賬,對中行氏領地的瓜分,按照實際控制區域而定,中山方面獲得了鼓、肥,趙氏則獲得柏人。如此一來中山恢復了舊土,趙無恤也對滿是狄人部落的鼓、肥興致缺缺,無法編戶齊民的地區,短時間內價值不大。
有了鼓、肥兩縣,加上失而復得的仇由,晉燕交界的一些隙地,中山的人口劇增到了四十餘萬!一個強大的實體已經在燕晉齊中間崛起,歷史上中山也是戰國小強之一,不可小覷。
但無恤這會也沒空收拾他們,因爲他反而有求於中山君。除了柏人之外,這場盟約給趙氏的額外好處,便是借中山國控制的井陘發展下一步軍事行動。
今年夏末,趙無恤讓主力在太行一線發動攻勢,吸引敵人的注意力,郵無正和趙伊則帶着一萬趙軍翻山越嶺通過中山國,收復陷落的馬首、盂等城邑,驅逐了盤桓在太原盆地的代戎,殺到晉陽城下。
晉陽的軍隊在韓氏的大敗中被牽連,喪失大半,丁壯也大多跟隨趙鞅去了東邊。但因爲晉陽人心向趙,城牆完整,府庫器用充足,倉廩糧草實備,甚至連宮殿四周都滿是茂密環生可用來造箭桿的“荻蒿”、“楮楚”,高十餘丈。
智氏引代戎入寇,卻頓兵於晉陽之下,見強攻無效,便採納知瑤的計策,改用圍困及水攻的戰術,切斷所有出入通道,決開汾水灌淹晉陽城。大水淹沒城內“三版”(六尺),兩年下來,糧食即將斷絕,人們懸釜做飯,搭棚居住,生活非常困難。
但他們還是在董安於的帶領下堅持到了現在,終於得救後,滿城皆哭,白髮蒼蒼的董子得知趙鞅逝世的消息後,也痛哭垂拜溫縣方向。
至此,最艱難的時期已經過去了,太原盆地光復後,趙氏已經從東、北兩面對晉、知、魏完成包圍,他們已經失去了天險,戰爭很可能會在今年內結束。
所以趙無恤也開始考慮戰後的事情,無論結果如何,他必然會長期留在晉國。這世上還沒有同時做兩國卿士的先例,所以東方的魯國將軍的位置,還是讓兒子去坐比較好,這纔有了張孟談和宰予來溫縣接趙操母子上路的一幕。
……
“少主到魯後,吾等要如何行政?”宰予還是有些憂心,有些不安。
“一切如常,直到少主成年行冠,親政爲止。”張孟談說完這句話後,便朝已經結束祭祀,由季嬴牽着走出來的趙操行禮。
“臣張孟談見過少將軍。”
“臣宰予,見過少將軍!”
小少年面對兩個陌生的男子有些怯怯的,宰予的笑容有些虛假,但他還是能感受到張孟談那如沐春風般的善意,只是不知道該如何稱呼,如何還禮,便擡起頭看着姑母,拉着她的衣角不知所措。
季嬴縱然不願此子離開,但也知道弟弟自有打算,自己無法阻止。於是她便收起不捨,柔聲說道:“這是你的幕府長史,汝父爲汝找到的老師,叫夫子。”
趙操懂了,就和那些教他書、數、禮、樂的傅一樣。於是他笨笨地行了個見師之禮,奶聲奶氣地說道:
“夫,夫子……”
這聲音停在耳中,竟讓張孟談心中一熱,連忙將他扶起,看着這位小小的少年,趙無恤的話,又一次在他耳邊迴盪。
“孟談你像管夷吾輔佐齊桓公一樣侍奉我,也要像狐偃追隨晉文公一般輔佐吾子,可能做到?”
此時此刻,張孟談在心中立誓:“將軍知臣謹慎,故西征前寄臣以大事,孟談不敢忘懷,必將盡心竭力,輔佐少將軍治魯!”
直到有朝一日,晉魯合一爲止!
“他應該會是個好夫子。”這少長和睦的一幕季嬴看在眼中,便點了點頭,稍微放心了一些。
這時候,霖霖秋雨已經停了,溫暖的太陽從雲層背後探出頭來。
“父親雖然不在了,但趙氏的太陽依舊照常升起,一代又一代,綿延不息……”季嬴嘆了口氣,回頭看了看趙鞅那擺滿祭品的靈位,合手爲他祈福。
只是操心完小的,她又得操心大的了。因爲趙氏已經積累了兩年的力量,而趙無恤下定決心,要在今年內結束這場漫長的戰爭!
在光復太原盆地的同時,從秋收直到現在,趙軍主力攻勢如潮,他們已經反攻到了韓氏上黨一帶,親帥四萬大軍,與晉侯、知氏、魏氏、範氏殘部的四萬聯軍對峙了月餘。
決戰,就要開始了……
她多麼希望,這場大決戰之後,這世間能長期和平下去,女人不必再擔憂遠方的昆父兄弟是否已死於溝壑之中,治下的孩童們也不用從小沒了父親,只能進入“羽林孤兒”裡,學習舞刀弄劍,延續上一代的仇恨。
不知是不是巧合,據季嬴所知,雙方對峙的戰場在沁水流域,是個連地圖上都找不到的小村邑,卻有個讓人充滿遐想的名字,叫做“長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