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答風沒想到, 在京郊住了一個多月,也遙望着近在咫尺的公主府忍了一個多月,卻在離開長安前的最後十幾日功虧一簣, 連日往公主府奔忙,在府上一待就是整日。
只是忙上一整天也不見公主府主人幾眼, 光在亂花迷人眼裡見公主府一衆門客了。
頭兩天原本只有江近月一個病號, 第三天寶嘉說:“我看李先生如今在醫術上的造詣可勝過宮中太醫, 來都來了,不如李先生幫我個忙,順道替我府上所有門客都把把脈, 調理調理身子,好讓他們將來更好地爲公主府效力。”
調理好身子才能更好地爲公主府效力,伺候公主的時候才能令公主更滿意——他聽懂了她的弦外之音,沉默良久,卻沒有理由拒絕這個聽上去並不過分的要求。
公主府便專門給他闢了一間院子, 讓他坐在庭院裡給那些門客看診。
八個門客人人一身飄逸的白衣,齊刷刷在他跟前排着號, 這個身形像他,那個眼睛像他,那個鼻子像他,那個嘴巴像他,親眼所見的震撼,遠勝過當初姜稚衣輕描淡寫的一句——你這軍醫怎麼和寶嘉阿姊的面首長得這麼像?
他坐在案後,看他們一個個輪番上前,按脈的指尖像麻了, 執筆寫方子的時候每一筆每一劃都似在飄。
那些門客也對他的到來倍感威脅,尤其當發現他彙集了他們所有人的相貌特徵之後, 一個個跟那天的江近月一樣眼神複雜,如臨大敵,彷彿生怕他奪去他們現有的寵愛。
他成了他們一致對外的那個“外”,衆人一面候診一面閒聊,話裡話外你爭我搶地彰示着自己的地位,八仙過海各顯神通——
“公主前日給我過了生辰,這是我進府第三年了,年年生辰公主都讓廚房給我做一碗長壽麪,還會看着我吃完。”
“除夕那天公主回府晚了,看我在外頭等她等睡着了,親自送我回的房。”
“過陣子就是上元節了,公主說今年帶我出去賞燈,只與我兩個人。”
不遠處樓閣之上,寶嘉倚在窗邊,聽着底下聒噪鬧騰的人聲,望着李答風面無表情給人搭着脈,像恨不能不長耳朵的樣子,笑得樂不可支。
江近月的病是除夕後半夜起的,徐太醫說只能暫時壓制病情,減少痙攣發作的次數,但沒有治癒的把握,她實在自責,那些天的確一直在親自看顧江近月。
畢竟如意是她交給江近月照顧的,江近月知道如意是她的愛寵,一直想跟如意打好關係,借如意跟她走近些,所以被抓傷了也不敢說出來,這才導致傷口沒有及時處理。
若江近月因此喪了命,她當真難以自處,那幾天確實着急請遍了宮中太醫,自然也不可能有心思去想李答風的事。
只是不知道怎麼李答風就得到了消息,還誤會成是她得了病。
既然人都來了,她便順水推一推舟,看這兩天江近月的病情已然穩定下來,乾脆發揮一下李先生的餘熱。
寶嘉正望着庭院那頭熱鬧的景象,忽見李答風面色一變,沉靜的臉像裂開了一道縫似的,好像搭着了什麼不尋常的脈象。
寶嘉探頭出去,看了眼坐在李答風對面的男子,認出了人。
此人名叫柳臨飛,大約去年年初進的府,論相貌是她府上這一衆門客裡公認最俊朗的一個,比起李答風也不遜色。
但柳臨飛進府不久以後便有了些不乾淨的手腳,偷摸拿了府上的東西出去典當換錢。
她在用度上一向大方,從不虧待府上人,知道以後自然生氣。
不過念在初犯,也就沒報官押送衙門,本想將人打發出府就算了,但柳臨飛苦苦哀求,說往後定然洗心革面,留在府上打雜也行。
她看他身世悽苦,想着行吧,這麼大個公主府,多管一口人的飯罷了,便給了他一些文墨差事,爲防他再行偷盜,讓他住進了偏僻的院子,後來她宴飲作樂也不再召見柳臨飛。
若不是今日下令所有門客過來看診,她都許久沒見過柳臨飛了。
看李答風診脈從來雲淡風輕,這會兒反應這麼大,莫不是柳臨飛在那“冷宮”待得太久,得了什麼重病?
寶嘉觀察着李答風的側影,見他胸膛輕輕起伏,搭完脈之後便將手垂落下去,擱在膝上蜷起指頭,像在消解什麼,過了片刻,忽然一言不發起身走出了庭院。
雪白的衣袂拂風而過,走得掉頭不顧。
留下一衆門客面面相覷,不知發生了什麼。
李答風在人前從來風度翩翩,溫文爾雅,就連七年前都沒見他這樣當衆失態過,更不必說如今。
寶嘉也是愣得不輕,匆匆下了樓閣,本想去問問李答風出了什麼事,半途卻被柳臨飛一個撲通下跪攔住。
“怎麼了這是,李先生給你診出什麼來了?”寶嘉驚訝垂下眼去。
“回公主話,李先生說小人……”柳臨風埋頭跪在地上,支支吾吾沒說下去,“公主可否借一步說話?”
“那你在這兒等着,我先去看看李先生。”寶嘉繞開他就要往外走。
柳臨風卻急了,膝行着再次攔住寶嘉:“公主,您若去問李先生,小人怕您誤會,公主可否先聽聽小人的解釋?”
半刻鐘後,寶嘉端着茶盞坐在正堂上首,被茶水一口嗆着,掩着嘴咳嗽起來。
翠眉連忙拍撫她背脊,一面替她向下首確認:“你說,李先生斷你腎陽虧虛,是房勞過度之症?”
柳臨飛點頭,伸出三根指頭:“公主,小人指天發誓,絕沒有與府裡府外任何女子私通,只是、只是……”
寶嘉聽着這結結巴巴的聲兒,看着柳臨飛漲紅的臉,大概明白了。
那就不是兩個人的房事,是一個人的房事。
寶嘉擡手虛虛一按,示意他不必再說下去了,想起李答風方纔裂了道縫似的臉,恍然明白過來什麼:“你與李先生可解釋了?”
“小人沒來得及解釋李先生就走了,小人心想着,李先生是不是知道小人根本見不着您,所以懷疑小人與人私通……”
柳臨飛話沒說完,聽見上首噗嗤一聲笑,一擡頭,看見寶嘉笑盈盈托起腮來,心情極好的樣子。
“他哪兒知道這麼多……”上首之人彎脣說着,不知在答他,還是在自語,“他若是知道,就不會走了。”
寶嘉從快活的遐想裡回過神來:“你呢,如今也就在我府上做些文墨差事罷了,若真有了相好的姑娘,與我說一聲就是,我不會怪罪,若確實沒有,那就聽李先生的,注意節制,莫年紀輕輕就傷損了身子。”
柳臨飛連連點頭,還想說什麼,卻見寶嘉站起身來,一臉神清氣爽地走出了正堂。
寶嘉到了庭院,讓聚在一起的那羣門客都散了,正打算出去看看李答風,一擡眼剛好看見他踏進庭院。這是消解了會兒,思來想去撂了挑子面上過不去,又回來了。
寶嘉停在原地,在李答風方纔那把座椅上坐下來,靠着椅背閒閒打量起他的臉色。
看李答風若無其事慢慢走近,瞧着一切如常,臉上已看不出油鹽醬醋打翻的痕跡。
“李先生一聲不吭,又什麼都沒拿,這是去做什麼了?”寶嘉支着扶手,撐腮看着他。
李答風在她面前站定,隔着一方桌案道:“回公主話,在下去歇息了會兒。”
“公主給了在下豐厚的酬勞,在下並未覺受累。”
寶嘉指尖在額角輕輕敲着:“無妨,我聽聞沈少將軍下定的吉日還未到,李先生慢慢診就是,今日我已讓他們先回了。”
李答風頷首:“那在下去看看江先生,再給江先生施一次針便也回了。”
“他還沒睡醒呢,”寶嘉傾身向前,笑着仰頭盯住了他,“不如先看看我?”
李答風垂下眼,目光在她朱脣貝齒間一落,又移開視線去。
“怎麼,我還沒有我的門客好看?”寶嘉笑吟吟看着他,“李先生今日見了我的門客們,應當也看出他們在我府上多得寵幸,當真不再考慮考慮我那日的提議?”
“公主已有九位門客要寵幸,在下就不給公主添忙了。”
“你在擔心這個啊,這不必李先生操心,那九位是四年間陸續招進府的,每年實則也就兩個新人罷了,我忙得過來呢。雨露均沾這等事,熟能生巧。”
“凡事過則損,公主勿因雨露均沾傷了元氣。”
寶嘉發笑:“李先生的暗語真有趣,醫者出言有什麼好忌諱的,直說不要房勞過度就是了。”
“那我有沒有傷了元氣,要不李先生給我也診診脈?”寶嘉拉起袖子。
“講究什麼,李先生連足穴都替我按摩過,怎麼越活越過去了?”寶嘉打斷了他的動作。
李答風看了她一會兒,收起絲線,在她對面坐下,指腹搭上她的腕脈。
寶嘉靜等着,見他眉心一點點蹙起,好奇道:“怎麼,難道有與柳先生一樣的症狀?”
李答風沉出一口氣:“是公主的宮寒比從前更重了。”
“哦,這不是老毛病了嗎?大驚小怪什麼。”
“我走之前,已將公主的宮寒調理好了。”
“可是你走了呀。”
話音落定,過境的風都似停了一剎,一剎過後,庭院裡的樹被風吹得颯颯作響,明明是開春的季節,卻像將人帶回那個悽風陣陣的冬夜。
李答風對上她含笑的眼睛,無可辯駁,半晌後,指腹再次往下壓脈。
“公主這宮寒好轉之前不能再飲酒了。”
“連酒都不能喝,人生豈不少一大樂子,宮寒就宮寒吧,不治也行,不就是日子長了懷不上孩子嗎,我又不想生。”
“不是生孩子的事,這宮寒若不治好,長此以往會引發更多頑疾。”
“那這樣,你入我府給我添點樂子,我便戒了酒,如何?”寶嘉饒有興致地看着他。
“身體是公主自己的。”
寶嘉收起笑臉:“既然不是你的,你管什麼。”
李答風撇開頭去,冷靜着閉了閉眼,又問:“公主這些年有沒有用過傷身的湯藥?”
“傷身的湯藥?”
“——避子湯藥。”
寶嘉笑出聲來:“這你診不出來?”
“在下並非大羅神仙,幾年間的事不能悉數靠診脈知曉。”
“你看那種糟踐人的東西我會喝嗎?”
“以後也不能喝,比酒更不能喝。”
“以後?多久以後?”寶嘉看着他按在她腕脈上的手指,“是又一個七年以後,等李先生再來給我診脈,說——你並非大羅神仙,幾年間的事不能悉數靠診脈知曉?”
李答風皺眉看着她,似是想說什麼,幾次張嘴又閉上,反反覆覆,最後一個字也沒能出口。
*
這天過後,李答風日日來公主府,一面給江近月治病,一面給其餘八名門客開方,最重要的自然是給寶嘉調理身子。
若知道她這些年從不聽太醫話,平安脈總是請了與沒請一個樣,他該在進京第一天就來給她診脈,至少會有兩個月的時日,現在當真是大羅神仙也做不到十日之內根除這樣遷延不愈的慢病,只能提前開好方子,囑託宮裡太醫跟進她的病情。
李答風焦頭爛額,寶嘉卻滿不在乎,說人生在世,及時行樂,寧肯在酒池肉林裡死,也不要靠湯藥活。
她這宮寒當然還不至於牽扯到生死大病,可李答風聽見這話,額角青筋依然突突直跳。
不知她到底在氣他,存心讓他走不踏實,還是當真如此作想。
“酒池肉林裡死了,就什麼都沒有了。”李答風跟她說。
“可我除了酒池肉林,本來也什麼都沒有啊。”寶嘉理所當然。
話是這麼說,看李答風每天在她面前繃着一根弦,好像下一刻弦就要斷了的樣子,寶嘉心裡暢快,還是給了他這面子,戒了十日的酒,喝了十日的湯藥。
十日之期,短得像一眨眼,又長得像七年之前,那填得滿滿當當的一整年。
有些瞬間總覺得好像回到了從前,可又有更多的瞬間會撕裂這種幻覺。
譬如每當如意出現,從前那個會將如意抱進懷裡的人,如今卻會遠遠避開,從不與如意打一次照面。
不需要李答風解釋,寶嘉也明白爲什麼。
當年他走以後,三隻小奶貓沉鬱了很久,尤其如意病了好大一場。
他知道自己是要再次離開的人,所以在如意早就忘了他、已經有了旁人陪伴的如今,不必再喚起它關於過去的記憶。
在以爲她病了,匆匆來公主府那天之前,李答風對她也像對如意一樣。
寶嘉早就從姜稚衣口中得知他們將在上元出發回河西,但李答風一直沒提,她便想看看他到底準備什麼時候提,準備怎麼提,所以也從未主動問起。
上元前夕,李答風在公主府忙到入夜,給她的門客們各留下一張方子,而後終於來了她的院子。
寶嘉抱着如意坐在庭院的涼亭,已經等了他許久,見他來了,將懷裡的貓交給院子裡的婢女。
等婢女將貓抱下去,李答風才拎着醫箱走上前來。
“李先生忙完了,照舊讓翠眉與我打聲招呼就是,怎麼還親自過來了?”寶嘉擡起眼明知故問。
李答風拎着醫箱的手稍稍收了收緊,站在她面前靜靜看了她一會兒:“我來與公主辭行。”
“李先生還真是心志堅定,什麼樣的溫柔鄉都留不住你。”寶嘉臉上沒什麼意外之色,以茶代酒斟了兩盞,一盞推向對面,示意他坐。
李答風垂眼默了片刻,在她對面的石凳坐下:“公主後續的藥方我已經交代給了徐太醫,食療的方子交代給了翠眉,往後翠眉會盯着公主喝藥食療。”
“我若不願,翠眉管得住我?”寶嘉笑着轉轉手中的茶盞,“人呢,是不能什麼都要的,又要走,又要走得心安理得,世上哪兒有這麼好的事?既然要走就不必交代這些了,你覺得你李答風當真這麼招人惦記,能讓人十年如一日記着你的交代?”
“一年。”
寶嘉眉梢一挑,才反應過來他在說他離開的時日。
過去三年他不曾進京,是因河西爆發戰事,戰時他這軍醫自然也跟着將軍在最前線參戰。眼下既然無戰,年關邊關守將便要依例進京,他也可隨元策回來,所以是一年之期。
寶嘉上下掃視着他:“李先生如今好大的排場,年關進京,正月又走,讓人指着這一個月去吃一年的苦藥,未免太看得起自己了。”
“有些沒做完的事,我得去做完,如果做完以後還留着命——”李答風定定看着她,“我答應公主入府。”
寶嘉像是被逗笑了:“李先生,我府上門客人人以我爲先,到了你這兒,你要做的事排第一,你的命排第二,我這公主府只排第三?”
其實元策這些天跟他說過,他要是想留在長安就留,不必再跟他回河西,但他知道元策接下去要做什麼。
除掉鍾家尚算小事一樁,可鍾家背後還有河東範氏和二皇子。
如果因爲他的缺席,元策在哪個環節丟了性命——
寶嘉看着李答風眉眼間的掙扎,斂起色來:“跟北羯的仗都打完了,還有什麼事要拿命去做?”
李答風擡眼看向對面人。
就算他相信寶嘉,也不能把屬於沈家的秘密說出來,這是唯有元策自己才能選擇對誰講的事情。
“對不住。”半晌過去,李答風只答了三個字。
寶嘉擱下茶盞撇開頭去。
“行,我不問。”寶嘉喃喃着望向頭頂的燈籠,一瞬不眨望了會兒,站起來背過身去,自顧自點了點頭,“我不問,你走吧。”
李答風緊緊盯着她的背影,寬袖下的手攥攏成拳,良久後慢慢鬆開。
“還有樣東西要給公主。”
寶嘉沒有回頭:“什麼東西,擱在那兒吧。”
李答風從醫箱裡取出一個瓷瓶,輕輕擱到石桌上:“不是給公主用的藥,是給公主的門客們。”
寶嘉回過頭來,疑問道:“你不是給他們一人開了個方子?”
“這是他們都可以用的藥。”
寶嘉眨了眨眼:“什麼藥?”
李答風垂下眼睫看着那個瓷瓶,一句句道:“我知長安權貴通常用魚腸羊腸做成陰枷避子,但若尺寸不合又或腸衣破損,此法也並非萬無一失,公主眼下的身體狀況絕不可受孕,若有雙重關卡便可放心些。但公主事後喝湯藥太傷身體,所以我這些天研製了男子事前可用的避子藥,連服七日之後,腎精便可失活,輕易無法再致孕,公主可令他們長期服用。”
寶嘉愣愣看着他,見他面容平靜,好像當真只是在以醫者的口吻說這些話。
“我還以爲……李先生要勸我戒酒之後一併戒了色。”
“房事只要不過度,並不影響公主的身體,這是公主的自由。”李答風將衝撞在胸臆間的濁氣往下壓,繼續平靜道,“當然,不能吃了藥便不用陰枷,兩者都需用上。公主放心,這些藥對男子不會造成傷害,停藥一陣過後,腎精自可慢慢恢復。”
“哦,”寶嘉乾巴巴應了聲,“這個我自然相信李先生,不過這藥是你剛剛研製,你怎知吃七日起效?”
李答風擡起眼來,對上寶嘉疑問的眼色。
漫長的四目相對裡,寶嘉聽見他緩緩開口:“我試過了。”
“什麼?”
李答風閉了閉眼:“我這些天試過藥了,第七日起效。”
寶嘉看着他臥薪嚐膽般的神情,噗嗤一聲笑了出來:“那——辛苦李先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