姜稚衣盯着元策仰視着她的眼, 從他眸光的倒映裡看見自己一剎那慌亂的神色。
花蛇分明已經遊走,心臟卻跳動得比方纔的驚魂時刻還要劇烈。像是爲着她根本不喜歡沈元策的心虛,又像是爲着別的什麼。
這種感覺很熟悉, 就如同過去數月裡,她做着話本里那個依依, 每當與他親近之時……
姜稚衣一瞬間回過神來, 低頭看清兩人此刻的情狀。
視線一落,看見自己抱着他脖頸的手,圈着他腰的腿, 姜稚衣難以置信般睜大了眼,像被燙着似的驀地一鬆。
可手鬆了,腳鬆了,人卻還掛在他身上紋絲不動。
“你放我下來……”姜稚衣急喘着推了推他。
“真是用完就丟。”元策似有若無地嘆了一聲,攬在她腰後的手流連着摩挲了下, 剛要放人——
姜稚衣腰窩一麻,癢得痙攣般抖顫了下, 一聲驚呼險些栽下去。
彷彿無意間觸碰到她身體的關竅,元策也是一愣,穩了一把人,這纔將她平放回地上。再一低頭,見她臉頰微紅,揉着腰窩幾分尷尬。
“那是——”元策看着她眨了眨眼,“你癢癢肉?”
“不是!”姜稚衣瞪他一眼,兩腳軟綿綿打着架似的朝上走去, 走了兩步一回頭,見他好似還在回味她有趣的反應, “去祭拜你兄長了,嚴肅點。”
繼續七拐八繞地往上走着,姜稚衣臉頰的燥熱漸漸消退,身側元策也不再同她說笑。
方纔在山腳附近尚不覺得,越往上,越看到這座孤山觸目驚心的荒蕪,姜稚衣全然忘了蛇蟲的可怕,泥巴的髒,只覺寒意陣陣泛起,涼骨透心。
眼望着這滿目的蒼涼,腦海裡浮現出的卻是沈元策一身錦衣,嬉笑怒罵,打馬過長安街的恣意模樣。這樣一個鮮衣怒馬的少年,死在最熱烈的年華,死在保家衛國的戰役裡,可死後莫說立英雄祠,連自家陵園都不能入,只能葬在這樣的荒郊野外……
直到抵達目的地,看到那座連名字都不能刻的墓碑時,姜稚衣整個人像被牢牢釘在了泥地裡,一步無法再上前,怔怔站在原地,看着那座潦草的墳,看着那塊歪歪斜斜,彷彿隨意一豎的木碑。
元策站在她身側望着那方墓碑,目光微微出神,低着聲說:“潦草纔不會被打擾。”
姜稚衣恍然明白過來。這孤山不像陵園有人看守,若墳修建得太過精緻,容易惹賊人的眼,更重要的是,這樣一座無字碑如果太過體面,也容易讓有心人好奇墓中人的身份。沈元策剛戰死的時候,想必誰也無法預料這雙生子之事能否瞞天過海,擔心有人生疑,萬一查到這裡掘墳開棺驗證,只得慎之又慎。
只是這樣一幕連她都有些難以接受,更別說裴雪青了。
眼看裴雪青站在墓碑前許久未動,姜稚衣不忍地別開了頭,決定還是不上去打擾了,讓她好好跟沈元策說說話。
元策也站在原地沒動,將這時間留給了裴雪青——這墳雖然潦草,但墳上雜草剛被清理過,她猜他應當前些天一回河西便已經來祭拜過。
姜稚衣站在遠處,看裴雪青跪在墓前打開食盒,一雙手止不住地打顫,忽然在想,裴雪青有此千里祭拜的情意,沈元策從前應當也對她很好吧?
沈元策在裴雪青面前,是不是和在她面前全然是兩種模樣?
一些雜亂的、這些天來不及捋的記憶慢慢浮出水面,姜稚衣突然記起去年臘月,她第一天到天崇書院,看元策參與騎射考校,結束之後與他說,這是她第一次看他射箭,還沒看過癮。
她說對啊,以前在射弋場上你不都裝成三腳貓嗎?
可她之所以那樣說,是話本里說,那個阿策哥哥並非真正的紈絝,只因在京爲質才如此低調作僞。
那麼元策在扮演兄長之時這樣默認,是不是說明這話本給主人公的“美化”是真的?
“你兄長是不是在京之時便武藝傍身,也學過行兵打仗之道?”姜稚衣詫異問。
元策不解:“你不是之前就知道嗎?”
姜稚衣愣了愣,所以……這話本連這等秘事也能歪打正着?
那沈元策如果是裝的吊兒郎當,他當年對她如此惡劣……
還未及細想下去,那頭裴雪青忽然打了個擺晃。三七腳步一動要上前,卻見裴雪青踉蹌過後又跪坐穩了。
“我去吧,姑娘家方便些。”姜稚衣提起裙襬匆匆上前,彎身問,“裴姑娘可是身子不適?”
裴雪青低頭揩了揩淚,擡起一雙泛紅的眼:“我無事。”
“那我與沈少將軍就在後邊,你要哪裡不舒服便與我們說。”
“郡主若不嫌泥地髒,要不與我一道坐會兒吧?”裴雪青指指地上的蒲團。
姜稚衣看了眼腳下,若換作從前,她當真要嫌,可今日見此孤山,見此孤墳——
這世間髒的哪裡是泥巴地,是令英雄埋骨荒山,不得見天日的人心。
“英雄埋骨地,哪有不乾淨,你不覺打擾,我便陪你。”姜稚衣跪坐下去。
“怎會,今日得郡主作陪前來,其實我也剛好有些話想替他與你說。”裴雪青指了指那方墓碑。
“什麼話?”姜稚衣好奇問。“他從前對郡主做過許多過分的事,說過許多過分的話,其實後來一直想與你道歉。”
“他跟我說,第一次與你結下樑子的那日,那蛐蛐確實是不小心跳到了你身上,他向來無賴慣了,自然得擺出無賴的做派,卻沒想到你讓人碾死了他的蛐蛐。”
“其實他並非多麼寶貝那隻蛐蛐,只是看你手一揮便決定一隻蛐蛐生死的模樣,想起了手握生殺予奪之權,令他不得不長困於京城的聖上。”
姜稚衣喉間一哽。
“所以他一開始對郡主你多有誤解,覺你自小得聖上榮寵,與那些權貴一樣無心無情,以掌人生死爲樂,反正他剛好要將紈絝行徑發揚光大,便開始藉機處處與你作對……”
“直到有一次,他進宮赴宴,偶然在宮道里撞見你與婢女說話。婢女問你,今日是寧國公忌日,你何必在宮中強顏歡笑。你說,正因今日是父親忌日,纔不可在宮中甩臉子,以免聖上疑心你還在不甘自己的父親爲他的皇位犧牲。”
“婢女又問你,行得正坐得端,怕什麼?你說,正因你心裡有過怨恨,你行得不正,坐得也不端。”
這些話好像的確是她說過的,但姜稚衣完全忘了有這麼一出,更不知道這些話當時居然被沈元策聽了去。
裴雪青似笑似嘆地搖了搖頭:“那日他才明白,原來你跟他一樣,也是一個不自由的人。他很後悔對你說過那些剜心窩子的話,可是一個紈絝怎麼會跟自己傷害過的人道歉呢?他不知道何時纔有機會與你說一句對不住……”
姜稚衣震動地怔在原地,望着眼前的無字碑久久沒回過神來。
爲着這個嶄新的,與她過去所知所感截然不同的故事,對沈元策此人的記憶彷彿全被今日這座孤墳,和孤墳前所見所聞顛倒。
難怪……沈元策出征前最後那段日子似乎並未再找過她的茬兒,只是像與她勢不兩立一般,不再出席任何有她的宴席,她見他如此,自然也不甘落於下風,凡有他在的地方一律絕不踏足。
腦海裡浮光掠影幕幕閃過,卻模糊得已是好遙遠好遙遠的事。
此刻再讓她回想他當年如何惡劣,如何與她作對,又說過什麼傷人的話,她竟是一句也想不起來了。
沉默良久,姜稚衣被一道掠過頭頂的鳥翅撲棱聲驚過神。
想了想,執起手邊的酒壺,斟了一杯酒,傾倒杯沿,慢慢灑在了墳前。
“沈元策,這一杯,爲我當年任性所爲給你賠罪。”
又斟一杯,灑下——
“這一杯,是我原諒你了。”
再斟一杯,姜稚衣仰起頭,對着頭頂那片碧空裡振翅而過的鳥遙遙一敬,飲下——
“最後一杯,望來生,我們都做自由自在的人。”
*
回程一路,馬車裡靜無人聲,姜稚衣和元策將裴雪青送到她此行落腳的客棧,再打道回府。
裴雪青走後,元策從外頭移門進來,坐到姜稚衣對面,見她情緒不高地垂着腦袋,問她:“方纔裴雪青跟你說了什麼傷心話?”
“這點尊重還是要給兄長的。”元策看着她,回想她方纔敬下三杯酒的模樣,倒是他從未見過的鄭重。
姜稚衣覷了覷他,本想刺他一句,但見他嘴上雖然打諢,眼底卻黯淡無光,便收住了話。
雖然他前些天剛祭拜過兄長,但想必不論去幾次都一樣不好受,就像她十一年間每次去看阿爹阿孃一樣,姜稚衣決定今日看在沈元策那句“對不住”的份上,與他弟弟休戰一天。
“你和你兄長常年分隔兩地,感情一直很好嗎?”
元策眯了眯眼:“你是真關心我兄長。”
姜稚衣一陣語塞:“我問的難道不是你們倆的事,你這耳朵是隻能聽見你兄長嗎?要說關心,我不也在關心——”
“關心誰?”元策脣角一彎,循循善誘般催促她繼續說。
“沒誰,不想答就算了,也沒那麼關心。”姜稚衣冷哼着搖了搖頭。
元策從沒與人推心置腹說過這些,只不過一時不知從何答起,想了想反問:“若是你,你在邊關吃盡苦頭,捱打受訓,你嫡親的姊妹卻在繁華的都城錦衣玉食,你與她感情會好嗎?”
姜稚衣思索着眨眨眼,誠實地想了想。
“應當……不會吧。”不僅不會,她覺得自己可能還會有點嫉妒她,怨恨她。
“所以——”
元策沒把話說完,但姜稚衣聽懂了。
“那後來爲什麼又不怨他了?因爲知道他在長安也過得不好嗎?”
回想着這些久遠的事,元策也摸不準答案,或許像姜稚衣所說,是因爲知道兄長原來和他一樣並非自由的人,也或許是孿生兄弟初次相逢便有的一見如故之感,又或許——
“可能因爲——”像是找到了那個最重要的理由,元策垂着眼瞼道,“他是這世上第一個看不得我流血受傷,勸我珍重己身的人吧。”
姜稚衣只是好奇問問,着實沒想到會聽到這麼一個答案。
“第一個……?”姜稚衣驚訝地喃喃重複。難道他父親從小那般嚴苛地訓練他,對他都不曾有過半分關懷心疼?
元策忽然擡起頭笑道:“你是第二個。”
姜稚衣一愣,想起他在長安城受過兩次傷,她都着急得哭哭啼啼……
可那不是她,那只是她摔壞了腦袋,那是假的——
姜稚衣想解釋,想提醒他,看着他眼底浮動的笑意,又記起那一座無法再問他疼不疼、無法再勸他珍重己身的孤墳,忽然噎住。
想起他那日問她——不是說,我是全天下最乾淨的人嗎?
當時脫口而出的否認,此刻竟然怎麼也說不出口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