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月的姑臧直到中旬才終於有了春天的模樣, 一場暖雨下過,庭院裡綠意簇簇冒頭,白杏粉桃次第盛開, 日頭一出,春光爛漫, 滿園鮮妍。
自從院子裡沒了看守的眼睛, 天氣也轉暖, 姜稚衣午睡過後便肯出來散步了,有天一覺睡醒,發現庭院裡多了一架高高的鞦韆, 大約知道院主人講究,鞦韆架子特意用了漆紅的木料,抓繩光滑不磨手,蹬板牢固結實,站起來蕩也十分穩當。
這日午後, 姜稚衣坐在鞦韆上抱着元團曬太陽,穀雨在後邊一下下打着鞦韆, 與她說起,裴公子的信已送出好些天了,算算日子,若侯爺回信過來也該到了,怎麼還沒動靜呢?
姜稚衣正逗着懷裡的小京巴,聞言笑容一收,撇撇嘴:“最好是有回信。”
“奴婢瞧着沈少將軍近來好像沒那麼兇巴巴了,若侯爺寫了回信, 應當能收到吧?”
話音剛落,驚蟄喜上眉梢地跨進庭院, 遠遠朝姜稚衣揮了揮手:“郡主,長安來信了!”
姜稚衣立馬豎掌讓鞦韆停下,坐直身子歡喜地望出去:“還是兩封?”
“是,一封是侯爺的,一封是寶嘉公主的。”
姜稚衣快快將元團遞給穀雨,接過兩封信,翻面看了眼完好無損的火漆:“算他還是個人,沒有偷拆……”
驚蟄面色一慌剛要提醒,背後男聲已然響起:“特地打馬回府給你送信,就得你一句‘算還是個人’?”
姜稚衣一擡頭,看見元策撣了撣肩頭的泥塵,朝裡走來。
她纔不尷尬,她姜稚衣說人,背後怎麼說,當面也怎麼說。
“可差使的人這麼多,你究竟是爲了給我送信回來,還是爲了看信回來?”姜稚衣自顧自坐在鞦韆上拆開了信。
自從記憶恢復,人是越發聰明瞭。元策輕輕嘖了聲:“公主的信你私下看便是,侯爺的信既與我二人婚事有關,我也當知曉結果。”
“怎麼,你還期待舅父會來說和?舅父給我回信,沒給你回,還不明白是什麼結果嗎?”
“既然你成竹在胸,我看一眼也不會改變侯爺心意。”元策岔着腿坐上鞦韆。
死皮賴臉。姜稚衣瞪他一眼,因着急看信,懶得與他磨纏,便由他坐在了一旁,從信封裡取出三張信箋,振了振平。
第一張是尋常的噓寒問暖,舅父關心了她這一路是否安好,是否穿得暖吃得飽,人可有清減,又與她說家裡風調雨順,一切都好,不必掛心。
姜稚衣彎着脣一字字讀下來,翻到第二張——
“閱裴家小兒代你執筆之信,舅父深感痛心,夫妻二人同住一個屋檐朝夕相處,爭拗難免,但所謂百年修得同船渡,千年修得共枕眠,若爲尋常不愉快譭棄一樁來之不易的婚事,着實可惜,何況舅父觀甥婿來信,言辭懇切,看似誠心悔過,舅父勸你多思量三分,切莫輕率決意,否則來日悔之晚矣……”
姜稚衣嘴角一僵,笑容瞬間消失了個一乾二淨。
再一轉眼,元策側頭捱着她,看信看得津津有味,她上揚的脣角全挪去了他臉上。
姜稚衣忍氣吞聲地回過眼,翻到第三張信箋——
“不知舅父此信送達之時你是何心意,若已改變主意,待舅父派來的人馬抵達河西,便讓他們與你一同留在姑臧,來日你與甥婿爭執也多一分底氣。若仍堅決退親,舅父有一提議。舅父恐你退親之後一時無婚事可繼,觀裴家小兒寫一手比甥婿漂亮的好字,字如其人,可見風骨,你既將如此要事託付於他,想必也同他堪爲莫逆之交,不如考慮退親之後與裴家小兒議親,你若首肯,舅父立馬退還沈家聘禮,與裴家商議你下一樁婚事。”
姜稚衣本也被舅父的話鋒一轉驚得呆住,一轉頭看見元策臉黑如泥,噗嗤一聲。
元策一雙眼危險地眯起:“很好笑嗎,姜稚衣?”
“什麼?卑職從前這樣與岳丈大人寫信,幾乎百試百靈,怎會拿不下永恩侯呢?而且這永恩侯未免也太不缺外甥女婿了,怎麼您這一樁婚事還未退,就替郡主相看好下一樁了?”
——半個時辰後,元策回到玄策大營,站在高臺負手觀着底下演武場練兵,眼看穆新鴻直呼着“不應當”,在他跟前來回踱步。
是不應當,若不是兄長非要以紈絝面目示人,他也不至於爲模仿兄長那一手好聽點叫龍飛鳳舞,難聽點叫摸爬滾打的字,爲此輸給了裴子宋。
“眼下離侯府人馬抵達河西還有一個多月,只能抓緊時機令郡主回心轉意了……”穆新鴻分析着並不需要他分析也很明朗的局勢,眼看李答風閒閒走上高臺,連忙招呼,“李先生,您來得正好,快給少將軍出出主意吧。”
李答風搖搖頭:“我無甚經驗,幫不上少將軍的忙。”
元策斜他一眼:“你沒經驗?那怎麼今日公主寫給她的信一半在說你。”
姑娘家的信,元策自然沒看,但姜稚衣讀完信之後很是委屈,說她在阿姊心裡只佔一半了。
李答風聳肩:“可能因爲我和你不一樣,是個好人吧。好人總是被追逐的那一個。”
“最近是不是太閒了,要不我給你找點事做?”元策抱臂看他。
李答風眨了下眼:“少將軍何出此言?”
元策左右活動脖頸:“惡人心情不好的時候,喜歡折磨他的兵。”
玄策大營內的練兵之聲鏗鏗鏘鏘,直到戌時方歇。
一羣士兵頂着夜色,拖着散架的筋骨從演武場出來,元策站在高臺,正打算點幾個兵留下陪練,忽見一府裡的士兵飛奔上高臺:“少將軍,半個時辰前,少夫人與裴姑娘一道去逛夜市了。”
“隨她高興,護衛跟着就行。”元策不甚在意地一轉頭,繼續點兵。
“三七是跟着保護少夫人,但……”士兵猶豫着道,“但裴公子跟着保護裴姑娘呢,這還隨少夫人高興嗎?”
同一時刻,姑臧街頭夜市。姜稚衣正挽着裴雪青的臂彎,與她說笑着走街串巷。
今日傍晚,裴雪青來了一趟沈府,問她可有收到永恩侯寄來的信。原是舅父見她此前請裴子宋代筆,疑心元策會否攔截信件,所以也寄了一封信給裴子宋,一則對他此前送信之舉表示感激,二則請他幫忙確認她是否收到回信。
姜稚衣見裴雪青特意爲此跑了一趟,剛巧到了飯點,便留她用了晚膳,晚膳過後本想派人送她回客棧,想着過去一路正好順道逛逛夜市,就與她一道出了門。
路上又遇到裴子宋來接妹妹,這就成了三人同行。
感覺到身後那道很是複雜的目光,姜稚衣回頭看了一眼裴子宋。
裴雪青對沈家的秘密守口如瓶,連父親和兄長也不曾說,裴子宋善解人意,見妹妹不願說也未逼問,但心底估計早就有了猜測。
裴雪青此前在長安一直打探有關元策的事,又在元策定親之後大病一場,等元策前腳來了河西,後腳也跟來了河西,上次來找元策又是哭腫了眼回去——裴子宋鐵定以爲妹妹對元策用情至深,深到明知他已定親也不甘放棄。
此刻看她二人如此關係卻如此親密,心情必定五味雜陳。
姜稚衣朝裴子宋道:“裴公子不必擔心,我與雪青阿姊往日在長安是有些誤會,如今已經解開了。”
裴雪青也向兄長點了點頭:“是的,阿兄,稚衣妹妹待我很好,你莫多想。”
裴子宋朝兩人溫和地笑着,聽着這姐姐妹妹的,眼神更復雜了。
姜稚衣和裴雪青手挽手穿過長街,忽聽得一陣梆板月琴之聲和着咿咿呀呀的熟悉鄉音響起,朝前一看,見那頭圍攏了一羣人,人羣當中有支戲班子在唱戲賣藝,唱的正是長安的秦腔。
“居然在這兒能聽着秦腔戲。”姜稚衣和裴雪青頗有興致地朝前走去。
三七見兩人想聽戲,忙替她們開出一條道,讓兩人走到人羣前頭。
人羣中央,長鬚紅臉的綠袍武生手提一把假大刀,隨樂聲腳步噠噠地轉着圈,刀一提,手一翻,一記鏗鏘有力的丁步亮相。
“好——!”
周圍多是當地人,聽不懂秦腔的唱詞,不過看這架勢厲害,都在興致勃勃地鼓掌叫好。
討錢的賣藝人端着鑼盆繞着圈走着,姜稚衣見這一行長安人異鄉賣藝不易,招手問身後三七拿錢。
三七掏出錢袋子遞給姜稚衣,不好意思打擾郡主聽戲,便問裴子宋:“裴公子,這唱的是什麼詞兒?小人一句也聽不懂。”
裴子宋側耳聽了會兒,與他解釋:“這唱的是一出父爲子報仇雪恨的戲,說是這主人公的兒子命喪同窗之手,父親爲兒子報仇,將那同窗一家子收拾了,誰知報完仇才發現,仇報錯了,原來害他兒子的另有其人,這幕後之人手段高明,借他的刀殺人不說,自己竟還獨善其身,全身而退,他眼下便要找那真正的仇人去報仇雪恨……”
三七:“那這幕後之人可當真心狠手辣,此仇不報,枉爲人父!”
姜稚衣本是隨意聽個響罷了,根本未在意唱詞,聽身後兩人一來一回探討着戲本,忽然一愣,回過頭去:“你們說什麼?”
三七忙將裴子宋的話給姜稚衣簡單轉述了一遍。
耳邊樂聲震耳欲聾,卻在此刻變成了遙遠模糊的嗡嗡低響,姜稚衣滿心只顧着在想——這故事怎麼這麼耳熟?
兒子爲同窗所害,父親給兒子報仇卻找錯了對象,報完仇才意識到這是有人在借刀殺人……
這不就是元策借卓家之手扳倒鍾家的故事嗎?長安來的人,又在姑臧唱這樣的戲,只是個巧合,還是?
姜稚衣再次看向這支戲班子,不知是不是她的錯覺,總覺那一張張彩繪的面孔變得恐怖起來,不管是不是——
“三七,”姜稚衣連忙壓低聲與三七道,“快去給你們少將軍傳信……”
話未說完,裴雪青一聲驚叫,裴子宋高呼“小心”,一把拉過姜稚衣。
姜稚衣被拉得一個踉蹌,垂眼一看,一柄尖刀幾乎擦着她腰而過,只差一點就要捅到她。
一轉眼,那一個個戲子頭冠戲袍一摘,露出裡頭的黑衣勁裝,一拔腰間的真刀殺了上來。
三七面色一厲拔劍上前。
四下看戲的衆人紛紛尖叫着跑開。姜稚衣和裴雪青也被裴子宋拉着往後撤去。
滿街都是驚慌四散的人羣,姜稚衣和裴家兄妹被混亂的人流衝散,一轉頭看不着兩人蹤影,卻見身後的青面刺客越過人羣直追她而來。
姜稚衣絕望地拔步就跑,迎面撞上一道逆流而來的身影,一擡頭,看見一張熟悉萬分的臉,如蒙大赦,急聲道:“阿策哥哥,好、好像是宣德侯派來尋仇的人!”
元策目光輕輕一閃,一手將她拉到身後,一手拔匕一揚。
匕首如利箭破空,嗤一聲入肉之響。姜稚衣躲在元策身後,眼看當先那名刺客心口中刀,緩緩軟倒了下去。
元策回過頭來,看着嚇得不輕的人,眨了眨眼:“你剛叫我什麼?”“什麼?”姜稚衣懵懵地擡起頭來,腦袋裡一團漿糊。
……不是,眼下是說這個的時候嗎?
眼看刺客又追過來一撥,元策卻還不動如山地等着她作答,姜稚衣着急得渾身血液瘋狂奔涌,頭皮發麻:“阿策哥哥!阿策哥哥!”
元策靴尖一勾,勾起遺落在地的一柄刀,握在手裡,另一隻手牽過她,脣角一彎:“來,阿策哥哥帶你殺人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