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日,得知皚兒已然仙逝,我再也不想承受生之沉痛,於是潛意識裡想逃避,不願醒來,所以一直渾渾噩噩的。
其實對周圍發生的事情,心裡清楚的很,只是不想直面而已。
直到秦桓之爲了喚醒我耗盡氣力,轟然倒下,那個極具良知的自我總算戰勝了心性涼薄的自我,死而復生般甦醒過來了。
我只是精神萎靡了一陣子,身體並無大礙,但是秦桓之不同,他耗費的是所剩無幾的元氣。爲此,我已經不知自責多少回了。
:“姐姐毋需自責,是小生我,太嬌氣。”秦桓之低低的回唱,間或有悶悶的喘氣聲。
我一愣,轉而淚如雨下,拿出一方絲帕拭去他嘴角殘留的細細血珠,他扶住我的手腕,提示我安置他躺下,我扯來一個雲枕,將他的頭墊高,又端來一盞清水,讓他潔口,脖子以上的事情做完了,纔給他換上一套乾淨的衣裳。
他手臂上的劃傷不知何時又增添了許多道,即便在不甚明亮的光線下,也頗爲慘烈悽婉,讓人無法不聯想他屢屢自殘時的痛楚和煎熬。
此時,門外宮人稟報,太子來了。
:“父皇龍體無恙,兒臣就放心了。”太子略現疲憊,不似剛從睡夢中醒來的樣子,不知熬夜忙些什麼?批奏章還是看書什麼的?那雙酷肖吳王的眼睛,每每讓我神經緊張,不知秦桓之面對越長越像“他二表哥”的兒子,又是個什麼心情?
我微微低頭,不敢多看多想。
:“朕已無大礙,我兒且放寬心。”秦桓之的態度溫和平靜:“倒是太子你,莫要日夜操勞,也要愛惜身體纔是,別等百病侵蝕再後悔。”我覺得,秦桓之凝望太子時的眼神很複雜,完全讓人揣摩不透他此刻的心情如何,父子兩人又客客氣氣的客套了幾句,最後秦桓之以需要深度休息爲由,將我們的兒子趕回去了。
太子臨走,也沒有特別關照宮人們多加註意什麼的,只是淺淺的說了一句:“明日兒臣與太子妃一起過來。”
只是說過來瞧瞧,沒說過來一起侍候,跟普通親友團差不多。不用看,我也知道自己臉上流露出的一定是苦笑。
:“好了,別難過啦,孩子大了,總是離開父母的。”我的夫君居然幽幽的安慰我,“我們不是說好離開皇宮的嗎?突然的又回來了,難怪孩子會不適應。” 九五之尊的天子化身善解人意的知心大叔,一副看透人情世故的淡定範。
他的自我安慰煥發着點阿Q精神的神聖光輝,我心頭的失落被驅趕了,也是啊,兒大不由娘,現代社會那麼多空巢老人不也一樣過得瀟灑,活得痛快嗎?我擁有兩世爲人的人生經驗,丈夫身居要位,身旁只有我一個女人,我們意趣也算相投,還有什麼好遺憾的?
大不了繼續埋頭編撰我的《國覽》,掙個高級知識分子的身後名。胡思亂想的,居然也一覺睡到天亮。
翌日清晨,太子和太子妃手牽手進來給秦桓之請安,我見那太子妃郭氏一副嫺靜溫婉狀,與太子眼神交匯時,有一種彼此心領神會的和諧感,對我的態度也恭謹溫順,心頭積壓的失落感不免減少些許。
郭氏低頭手捧藥碗,彎腰站立在病榻前,我微笑着雙手接過,拿起調羹,輕輕舀了一勺,喂進秦桓之的口中,郭氏旁邊的太子,認真地看着眼前的一幕,喉嚨中輕輕咳了一聲。
喂藥後,我站起來,將空碗遞迴給郭氏,郭氏依然低頭,接過藥碗,慢慢後退,離開病榻跟前,太子上前一步,半個屁股坐上長榻,我期盼已經的畫面出現了,父子兩人第一次距離那麼近,面對面的坐在長榻上。
:“兒臣稍後便到議政殿去了,父皇可有特別的事情要叮囑孩兒嗎?”太子的雙手似乎不知該如何擺放,有點侷促不安的交疊在一條腿上。
秦桓之一點都不驚訝,他像是早就料想太子會有此一問,所以只是祥和微笑:“大司馬是否曾求覲見爲父?”
太子稍稍遲疑:“大司馬每日朝廷事了,均求見父皇,都被兒臣擋回去了。”
秦桓之的表情沒有任何變化,又問其他人的情況,太子告訴他說,鍾鉉病了,被批准在家養病;沁園裡的章仲康老先生去探視過他,然後就說要去雲遊四方,也許是研發新藥去吧?其他人,沒什麼特別的事。
:”你祖母呢?你有沒有想過派人到三清山去迎接回來?”太子彙報完畢,秦桓之淡淡地問,“你三叔已經上了戰場,府中再無其他親人,你祖母她老人家一個呆在那裡,孤零零地,怪冷清的。”
太子的臉色立刻大變,他從長榻上滑落下來,噗通一聲跪倒在地,不遠處的郭氏也面現怯色,依樣跪下去,雙手撐地,頭埋在手臂上。
:“兒臣考慮不周,罪該萬死!父皇息怒。兒臣這就回去立即打點行裝,奔赴三清山,迎接祖母鳳駕。”太子說完額頭碰地,咚咚直響。
我看着秦桓之,後者審視般看着地上太子的後腦勺,臉色陰晴不定,過了半晌,秦桓之才無聲地嘆氣,道:“朕,生下來便痛失生母,體格又不甚強壯,是你祖母撫養朕長大,一直以來,朕早把她當親生母親看待,先王在世時,也對寧老夫人的嘉善贊善有加,朕希望你們做晚輩的,對老人多一些關愛,少一些漠視。”
太子的聲音夾帶着隱隱不安:“兒臣謹遵父皇教誨。”
秦桓之的眼瞼開始半垂,疲態漸現:“起來吧。朝中還有重大事情需太子處理,迎接老夫人的事情,還是讓侍衛去吧。”
太子又磕了幾下頭,這才起身,我去扶那郭氏起來,見她臉色雖然侷促不平,俏生生的粉面卻又似流露出欣慰之意,不禁暗暗訝然。
接下里,太子與太子妃繼續在病榻前逗留半個時辰的光景,說的也都是些朝政的事情,尋常無波的那些,我見秦桓之再無精力傾聽下去,便提醒太子說,議政的時辰快到,太子可以離去了。
太子點頭應諾離去,郭氏留下來與我聊了些宮中日常事務,見我興趣不甚濃,她也乖巧地起身告辭,豐和殿只剩下我們夫妻二人,再度回覆清淨無濤的狀態。
我小心翼翼地觀察秦桓之的臉色,沒有貿然開口,因爲,我知道,他,在生悶氣,在生我們唯一的兒子的悶氣。
:“陪我到你做事的地方走走吧,整天呆在一個地方不見天日,人都快發黴了。”謝天謝地,他總算把不愉快的事情放到一邊,主動提要求了。
端蘭臺現在是編撰項目的總負責,論學識和資歷,他本不能擔此重任,可誰叫他是我林貴妃的心腹呢?他的親生父親是我手下殺的,我欠他一筆債,就讓他名載青史來償還吧。
編輯組的大大小小編輯們看到天子和貴妃攜手進來,只是稍稍愣了幾秒鐘,然後很淡定很沒驚喜非常泰山崩於頂而不變色地行禮問安,末了,乖乖地站在原地,等候大BOSS發話。
不過,大BOSS沒興趣發號施令,他揮揮手,示意大小編們該幹嘛幹嘛,然後他要了幾卷最早編寫的和最近編寫的資料,慢慢的看了起來。
最早的文卷是我編寫的,是關於山河風光方面的內容,好死不死,我把富川江小三峽風光,放在第二篇了----第一篇,當然是當今天子的故鄉,譙國皖南山水長廊。
其實我不是有意爲之,只是寫完恬靜優美皖南風光後,順應泉涌的文思,寫了一片對比性的文章,關於靈動秀麗的江南風景,編輯組的人當然不會知道我其中的玄機,所以他們自然而然的將兩篇文章,放在一起了。
我忽然覺得害怕,不會連累同事們吧?室內的氣氛是那麼美好,充滿了紙香和墨香,偶爾有細微的翻紙聲和磨墨聲,輕輕敲打被紅塵俗事侵蝕的心靈。
自幼便沉迷於書籍列傳的秋月公子,似乎也被周圍的書卷氣給感染了,軟化了,他,不但沒有發火,而且聚精會神地瀏覽了數卷,興致勃勃地提出建議,最後甚至還讓我親自研磨,在散發着木蓮馨香的落霞紙上,寫下《瀛洲田園賦》。
洋洋灑灑六百餘字,將瀛洲島上的田園風物,人神習俗,還有靈異古怪栩栩如生地敘述描寫,不知道內情的人,只道是他靈光乍現,雅興大發,偶成佳作,只有我這個知情人,明白他是在回憶那回不去的美好時光,悠然詩意的田園生活。
編輯組的人都嘖嘖稱奇,直到現在,他們看秦桓之的目光,才帶有那麼一點點敬佩和興奮,像下屬面對領導的樣子,唉,這些毫無政治頭腦和憂患意識的編輯們啊,難道乃們看不出,皇帝今天來俺們幽靜的“陋室”,是來尋找存在感的嗎?
站在對面的端蘭臺,忽然朝我露出一記怪異邪魅的笑容。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