少年時,他抓過魚、烤過酒、種過地,挑起了家庭的重擔;青年時,當過自救隊指導員、徵糧組組長、區長,他不畏艱難、奮勇爭先,爲理想燃燒;中年時,他是農場副場長、糖廠副廠長,創造了無數奇蹟。
滇越鐵路上的蒸汽機車把他帶到了昆明求學,遇見了開闊視野、啓迪一生的導師先驅;在戰場上,他是代號“黑貓”的情報員、神搶手;當時代的列車把他送進衷牢山時,磨鍊的是他的身體與意志,激發出的是他無盡的創造力。
天行健,君子以自強不息。他是褚時健,生於1928年農曆新年第一天,是屬“牛”的龍子。
“少年時的勞作對我以後的人生很有幫助……所以,我從十幾歲時就形成一個概念,從投入到產出,搞商品生產要計算仔細,幹事情要有效益。有經營意識和良好的技術,才能創造出更多的價值。”
有山村,名矣則
“屬牛”的龍:褚時健出生了
蒸汽機車與鐵皮盒子
秉性的養成:堅忍與寬厚
第一個名字的由來:“親俄親共”
無憂的山村小學時光
國變:抗戰爆發
家變:父親被炸傷
夜半烤酒:挑起家庭重擔
家道中落:父親走了
少年農夫:你不想上學了嗎?
褚時健不是一個喜歡憶舊的人,“一直往前走”成爲他人生各個時期的行爲準則。人生進入80歲之後,同輩人所剩寥寥,當年事漸行漸遠,他的兄弟姐妹逐一離去,褚家到他這一輩,再也沒有能和他回憶當年的人了,故鄉也就淡出了他的視線。只有談及他一生對山水土地的鐘情或探討他性格特徵的成因時,他的眼中才會現出故鄉的山川風貌、父老鄉親……一切恍如昨日,歷歷在目。
有山村,名矣則
原雲南省玉溪市華寧縣祿豐鄉的矣則村是褚時健的故鄉。這裡地處南盤江流域,依山傍水,卻不是山清水秀的世外桃源。
南盤江是珠江的正源,自古以來就是雲貴通往兩廣的必經水路。據說,公元前135年(漢武帝建元六年),漢武帝派遣唐蒙沿牂牁江通夜郎,說服夜郎侯多同附於漢,在今盤江流域置夜郎縣,後置牂牁郡。《御批通鑑輯覽》注云:“古牂牁江即今南盤江。”
村後的那座山高而蒼涼,如紅土高原上常見的峰巒一樣,山脊裸露。南盤江從村前流過,江邊巨石堆積。湍急的水流打在石頭上,激起一串串銀白的“花束”飛散在半空。粗獷蠻荒的山野,桀驁不馴的激流,這個名叫矣則的山村似乎藏着某種張揚而嚴峻的力量。
褚家大院的房屋就在村裡的高臺地上。在這個相對貧窮的山村裡,這座青瓦四合院顯得頗有氣派。褚時健的祖父褚發珍當過鄉長和團總,人稱“褚監生”,看來曾捐過功名。褚家不是矣則的原住民,他們在這個江邊山村居住的歷史,到褚發珍時不過兩代。關於家族的來歷,褚時健曾說過:“我們的祖先來自河南,清咸豐年間因屯墾戍邊來到雲南,不是當地的土著。”
不過,褚發珍的妻子的確是彝族人,她的老家就在南盤江邊彌勒縣的西山上。祖先的族別在雲南並不重要,這是一個多民族聚居的地區,各民族間通婚在很多地方是很常見的事情,通婚也造就了民族血脈的交融,使得漢、彝兩族在長相上頗有幾分桕近。
褚發珍的妻子給他生了三個兒子:老大褚開學,老二褚開科,老三褚開運,另外還有一個女兒。
在褚時健的記憶裡,他的大伯褚開學是個蠻有威儀的鄉紳。褚開學在華寧縣青龍區當過區長,因爲家境富裕,後搬離矣則,遷到祿豐村車站住了。二伯褚開科是個老實巴交的農民,一輩子和土地打交道。姑姑招了上門女婿單獨過,也是種地爲生。他的父親褚開運則是個不安分的人,常年在外頭跑買賣,主要經營箇舊錫礦坑道里用的原木、煉礦時用的木炭,算是個木材商。他家門外就是滇越鐵路,從各地收來的木材就靠這條鐵路運往箇舊。鐵路運輸在現在看來是很平常的營生,可擱在當時的雲南,是需要勇氣和智慧的。
“屬牛”的龍:褚時健出生了
褚時健出生時,他大伯的兒子褚時俊已經五歲,二伯的兒子褚時仁也已經可以滿地瘋跑、撒尿和泥了。褚開運的妻子褚王氏之前已經生過兩個兒子,不想孩子到了兩三歲就不幸夭折了。因此這個即將出生的孩子,讓父母既期待又擔憂。
農曆年的大年三十,褚家沒法兒安生過年,褚王氏臨盆了。從褚王氏懷孕開始,褚開運夫婦就離開了老屋,在江邊一處小院裡居住,這麼做據說是爲了避開前兩個兒子的夭折造成的陰影。褚開運在兔年和龍年交錨的時候等待了半宿,終於在大年初一天剛矇矇亮時,聽到了孩子呱呱墜地時響亮的哭聲。這個趕在龍年頭上出生的孩子,是個又黑又胖的大小子。從老屋趕來看望的爺爺奶奶高興得合不攏嘴,給孫子起了個小名叫“石柱”。
關於出生日期,筆者曾多次向褚時健本人求證,因爲他的履歷表上寫的是1928年3月1日。褚時健的解釋是,出生時辰講的是農曆,他一直沒搞清對應的是公曆的哪一天,參加革命隊伍時就隨便填了3月1日。日後有人查了萬年曆和褚家的家譜,確定這一天是公曆1928年1月23日。其實在褚時健看來,出生日期沒那麼重要。他作爲一個企業家光芒四射的時候,有人就用“龍”這個屬相說事兒;可當他出了事兒之後,又有人用這個生日說事兒,他聽到種種議論,淡然處之。他曾經問過筆者:“你相信這些嗎?我不大信,我是個唯物主義者。”在85歲生日時,褚時健選擇和80歲的老伴一起過生日。他在生日聚會上高聲說:“我和老伴,我們兩個都是屬牛的,一輩子都要勞動,一輩子都離不開土地。”實際上,褚時健屬大龍,馬靜芬則屬雞。
說起矣則,褚時健感慨:“我們這個村不是個大村子,當時只有十來戶,就是到現在,也只有三四十戶,從來都不昌盛。有山有水,土地卻不多,村裡有幾百畝山地,水上不去,還是靠天吃飯,窮得很。我這些年有條件了,每年都要給村裡十多萬元,一直在幫他們。現在我們村有個不錯的村委會主任,大家信任他,連任四屆。他有心要改變矣則的面貌,我也有這個心意。我出了300多萬元,幫他們修水管,引水上山,改變了土地缺水的狀況,大家的日子好過了一些。現在雲南省在搞‘最美鄉村’,我也在想辦法。我和村主任商量,全村39戶人家,全部蓋新房沒有這個能力,能不能把老屋改造一下,土牆變磚牆,老屋架還可以用,房樑還是重新搞。我離開故鄉都70年了,矣則還是窮,不變怎麼行?”
滇越鐵路從褚家老屋後通過。
褚時健那時還被人喚作石柱。他和父親長得像,膚色黝黑,濃眉下那雙眼睛也是又亮又黑。石柱每天都伴着江水的嘩嘩聲入睡,隨着火車的汽笛聲醒來。這兩樣東西陪伴着矣則這個小小的村落,也豐富了小石柱天真的童年。
石柱三歲那年,弟弟褚時候出生了。1934年,家裡又添了人口,這次是個女兒。不久,褚王氏又生了一個兒子。褚開運有了一個六口之家。
守着一條江,江水就成了石柱最初的玩伴。在他的記憶裡,從來沒有人教他游泳,江水就是他的老師,三四歲時,他已經和村裡的小夥伴在江水裡玩耍了。到了五六歲時,他能獨自在江水中上下翻騰,像魚一般自由自在。玩累了爬上岸,趴在江邊的大石頭上曬太陽。河谷裡的太陽又毒又辣,背上的皮曬爆了一層又一層。陽光的顏色就這樣一點點滲進了他的皮膚,讓他的膚色在黝黑裡透出了光亮。他後來回憶:“我們上面那一代,我大伯父黑,但他的兒子不黑;我像父親,但我比他黑;伯父家的兩個兒子和我一起玩,就這樣一年一年地曬,曬得一年比一年黑。可以說,全村就數我們三兄弟最黑了。”與水爲伴,石柱學會了另一項本事——抓魚。起先是抓江邊石縫裡的小魚,然後是巴掌長的魚,再後來收穫的就是遊動在江中的尺把長的大魚。抓魚的方法也層出不窮,用手摸、用腳探、用樹枝做的矛叉。到了六七歲時,石柱在水下摸魚的本事就在小村裡出了名。一直到幾十年後,家鄉的老者回憶起來,仍覺得石柱摸魚的本事,哪怕是六七十年後,也沒人能比得上。石柱摸到的魚到底有多少,他自己沒稱過,但母親知道。母親從不擔心兒子在水中的安全,她的兒子從小就沒給家裡添過麻煩,是個少見的“做事有譜氣”的孩子。一直到做魚需要的油和作料都沒有了,她纔對兒子說:“你不要再拿魚了,沒有油,咯是千吃呷(你不要再抓魚了,沒有油,只能幹吃了)。”對母親這種分不出是褒獎還是批評的話,石柱聽了只是笑笑,抓魚對他來說實在是一件樂事,他忍不住。多年以後,他被髮配在紅光勞改農場,抓魚這項技能幫他和家人度過了難捱的饑荒。
蒸汽機車與鐵皮盒子
陪伴他童年的另一個玩伴,就是那條滇越鐵路。鐵路不光是父親掙錢養家需要的交通渠道,也是開啓他懵懂心智的老師。
“這條鐵路對我的影響太大了,我對工業產品的最初印象、對外面世界的認識,想來都和它有關係。我們村按說屬於華寧縣,但我的中學就是坐火車到昆明去上的,應該說,我們那個時候對昆明還更熟悉些,這都是因爲鐵路。”
這條從雲南省會昆明開往越南海防的鐵路,修建於20世紀初。當時英法兩國爲爭奪殖民地在東南亞明爭暗鬥,雲南與越、老、緬三國交界,戰略地位十分重要,加之雲南資源豐富,交通閉塞,在雲南修建一條陸路通道,有着政治和經濟的雙重意義。1898年,法國公使呂班照會清**,以干涉歸還遼東半島有功爲由,要求清**允許法國自越南邊界至雲南省會修築鐵路。那時,清**面臨內憂外患,很難對列強提出的要求說“不”,只能在照會上答覆“可允照辦”,於是法國取得了滇越鐵路的修築權。
1901年,滇越鐵路的越南段從海防經河內到老街的389千米路段開始修建。1903年,從河口沿南溪河北上,經碧色寨、開遠、宜良、呈貢至昆明的466千米雲南段也開始施工,整個工期歷時七年。人們用“一顆道釘一滴血,一根枕木一條命”這樣的話,來形容這條鐵路修造的艱辛程度,就連當時的雲南地方官員都說“此路實吾國血肉所造成矣”。1910年,滇越鐵路全線通車。當時的西方媒體將它與1859年開鑿的蘇伊士運河、1914年通航的巴拿馬運河並稱爲“世界三大工程奇蹟”。
1910年(清宣統二年)3月31日,一輛黑色的蒸汽機車徐徐開進了昆明,車頭上插着鮮豔的法國三色旗。據說,當這種鋼鐵動物轟隆隆駛進火車站時,圍觀的百姓充滿了好奇與不安,膽小的人被汽笛聲嚇得四處逃散。雲貴總督李經羲有這樣的詩句:“耳畔才聞汽笛鳴,列車已出千里路。”可見西方工業革命的成果帶給雲南人民的震撼。百年之後客觀來看,滇越鐵路把一個閉塞的中國內陸省份一下子拉到大海邊,鐵路的建成讓雲南人領略了現代物質文明,同時也促進了先進文化的傳播,催生了社會觀念的變革。
圍繞這條鐵路發生的種種風雲變幻,山村少年無從知曉,但鐵路就從家門口經過,這是石柱每天都能看到的景象。長長延伸的鐵軌,隆隆駛過的火車,給石柱帶來了關於外面世界的信息,引發了他的各種猜想。他甚至天真地認爲,外面的世界就是修建這條鐵路的法國人過的那種生活。
1932年,一列法制米西林小型豪華旅行客車出現在這條路上。這列車採用鋁合金做車廂殼體,車長20米,分主車與掛車,主車內有19張皮沙發軟座,帶有西餐廳和抽水馬桶衛生間,掛車爲行李車,車型爲鯨魚狀流線型,以飛機引擎爲發動機,功率117.6千瓦,大大超過蒸汽發動機,從昆明到海防港只需一天時間。這列與衆不同的火車讓鐵路邊的山村孩子們大開眼界,他們常常在旅行客車經過的時候聚在路邊看着它駛過。有時候,客車車廂吹起的窗簾下會露出乘客的臉,那些影影綽綽的面容分明透着一種神秘。偶爾,他們也會從窗口扔出一隻餅乾桶抑或糖盒。小夥伴們就一擁而上跑去撿,誰跑得快誰就能撿到。
冒着白煙的蒸汽機車,風馳電掣的米西林快車,製作精良的鐵皮盒子,都向山村少年石柱展示着工業產品的無窮魅力。他納悶兒:這些精美的東西是人做出來的嗎?它們是怎麼做的呢?兒時飄忽而過的記憶,竟促使他一生都癡迷於對產品精益求精的追求。
秉性的養成:堅忍與寬厚
父親常年在外,家裡的農活兒都是母親在做。石柱從五六歲時就成了母親的幫手。在他眼中,身材不高也不壯的母親,有着山一樣的堅忍和水一樣的寬厚。“回想起小時候,對我影響最大的是母親。母親不愛說話,她只是用行動告訴你,事情要怎麼做,什麼是對,什麼是錯。”
雲南鄉下,五六月是青黃不接的時候,家境差點兒的人家,這段時間就揭不開鍋了。褚家的情況要好一些,畢竟褚開運在外跑買賣,褚王氏會拿出家裡的餘糧接濟斷糧的鄉親,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後來。石柱記得,父親意外身亡後,一家五口就靠母親在三畝薄田裡討生活,家境窘迫起來。一天,快吃晚飯的時候,有個流浪漢來到家門口乞討。家裡哪裡還有存糧呀,就靠石柱每天到江裡摸魚給長身體的弟弟妹妹填點兒葷腥。一看流浪漢的破碗遞到了面前,石柱沒好氣地說:“沒有沒有,我們晚上都沒吃的了,拿什麼給你?”這話讓在竈房做飯的母親聽見了,她端着半碗米飯走了出來,說:“石柱,不許這樣說,不到無可奈何,誰願意端個碗討口。我們少吃幾口死不了。”看着母親將手中的米飯倒進那隻破碗,石柱心裡咯噔了一下。
1937年7月7日夜,日本侵略軍在北平西南的盧溝橋附近,以軍事演習爲名,突然向當地的中國駐軍第29軍發動進攻。第29軍奮起抵抗,這就是著名的“盧溝橋事變”,抗日戰爭打響了。
就在這一年的九月,褚開運牽着兒子的手走進了祿豐村車站小學。
第一個名字的由來:“親俄親共”
走進學校時,石柱已經九歲了。這個黝黑的山村少年,好奇地打量着這所建在山壁上的學校。學校不大,只有幾間教室、一個籃球場。不過沾了緊靠車站、交通便利的光,這所學校的生源和師資力量都不同於普通的鄉村小學,可以算是當地最好的學校了。石柱的兩個堂哥——褚時俊和褚時仁此時都在這所學校讀書。
褚開運一直沒給兒子取大名,小名石柱一叫就是九年。入學登記的時候,石柱終於有了第一個大名——褚時俄,這是學校老師給取的。按輩分來排,他的爺爺是“發”字輩,父親一輩爲“開”字,到了石柱這一輩,名字的中間是“時”字。褚家還有個講究,石柱這一輩的名字最後的一個字必須有個單立人。
老師選的這個“俄”字雖說都符合要求,但念起來有點兒像女人的名字。據說這個取名的老師是個“布爾什維克”,不是有這麼一句話嗎:“十月革命”一聲炮響,給中國送來了馬克思列寧主義。地處雲南腹地的一所鄉村小學的老師,給新來的學生取了個“親俄親共”的名字。
車站小學不遠處就是祿豐車站。和小學所處的地形相比,車站的地勢更加險要。兩岸高山在這裡變窄,形成了一道峽谷,盤江水在峽谷間呼嘯奔涌,車站就建在江邊斷崖上。滇越鐵路雲南境內沿途設大小車站55個,全部採用法國東南部建築的樣式,紅瓦黃牆的小樓,深長的屋檐、木質的百葉窗、鑄鐵鏤空的花式三腳架、牆上標有“巴黎”字樣的三面鍾,無一不帶有濃郁的法國風情。
祿豐站雖只有三條鐵軌,卻是滇越鐵路上的一個特等站。特等站一般由法國人管理,車站的員工有法國人,也有越南人。六十年後,談到故鄉的這個車站,褚時健說:“我搞企業以後,回想我小時候見過的車站,一個特等站,只有六七個員工,管理得井井有條。這條鐵路後來一直運營,貨運和客運都很少了,車站的人倒多了,有二三十個。”這一比較,可見法國人當時的管理水平有多高。
一來是上學時年齡大了些,理解力要比別的孩子強,二來是真心喜歡讀書,褚時健上學頭幾年一直是個好學生。他尤其喜歡上國文課,當時的課文大部分是文言文,老師要求白天教過的課文,晚自習時必須背誦,背出書來才能去睡覺,褚時健每天都搶在前頭背完。
時至今日,他仍記得當年背誦過的“關關雎鳩,在河之洲……”,“那個時候不明白意思,只覺得這文字很美,有種說不出來的味道。”
上學第一年,他得到了人生的第一份獎品:一本書、一支筆。
初小四年,他年年是好學生,成績在班裡名列前茅。
無憂的山村小學時光
車站小學的學生來自附近的村落,學校要求住校,每個星期回家一天。矣則離車站不過五六裡地,都在南盤江一側。當時沒有公路從矣則直達祿豐車站,對孩子們來說,最便捷的路徑就是沿着鐵路走。滇越鐵路是米軌,機車相對準軌火車要小。當蒸汽車頭帶着車廂爬坡的時候,火車的速度會放慢許多。學校地勢在上,矣則在下,正好是火車爬坡的路段,褚時健從不放過扒火車上學的機會。火車來時,他先在鐵道邊準備好,火車一過,緊跑幾步跟上,瞅準機會拉住車尾的把手,縱身躍上去,這樣,火車就把他帶到了學校。這一手別的孩子也會,只是膽子夠不夠大的問題。褚時健記得自己從來沒有失誤過,有的時候,機車上的工人還搭把手拉他們上車。
放學回村的路,大家只有乖乖沿鐵路走了,矣則不是站點,又是下坡,火車的速度比上坡快,即使扒車,到時候也下不了車。
褚時健不想走回去,他琢磨出一個新辦法,把衣服包好,頂在額頭上,躺在江水裡,讓江水送自己回家。這一招兒在孩子中可是個創舉,直到現在也沒有人效仿。褚時健對自己的這個辦法十分得意,多年後他說:“這種辦法是我獨有的,別人不行,主要靠水性。盤江到我們這一段,被兩岸的山夾在中心,變得很窄。水流急,聲響都比別處大。江邊有很多大石頭,江心還有暗礁,漂流也是件危險的事情,搞不好人就被撞飛了。不過我不怕,只要水溫合適,我就用這種辦法。要是沒把握,我也不會這麼做。”可見當年小小年紀的褚時健,已經有着超越年齡的判斷能力,辦事果斷而不魯莽,稱得上是少年老成。
小學的生活艱苦而充滿新鮮感,學生和老師都住在學校,師生之間關係很好。這些在小學教書的先生大都很年輕,除了教語文、數學,他們還要給學生上音樂、美術和體育課。褚時健後來回憶:“老師上課給我們講的東西,教我們唱的歌,其實都是在傳播樸素的民主思想和人生道理。我們那時候年紀小,還聽不太明白。不過,我覺得老師講得都很有道理。”
一天上課的時候,褚時健和同學們發現他們的班主任老師不見了,一同消失的還有兩位年輕老師。後來才聽說,這幾位老師都是地下黨員。當時,國民**在祿豐車站設有一個警察分局,局長就是個特務,他已經掌握了車站小學老師的情況。就在他準備對這些潛伏在學校的“**分子”下手時,黨組織得到情報,將三位老師連夜轉移了。聽到這個消息,學生們議論紛紛,他們不知道地下黨是幹什麼的,只是聽說再也見不到和藹可親的老師了,都覺得十分惋惜。
國變:抗戰爆發
山河破碎,戰火瀰漫。就在褚時健上小學的這兩個年頭,日軍鐵蹄迅速踐踏了中國的半壁江山,華北、華東、華中、華南都成了日軍佔領區。
中國主要的工業區和重要的沿海港口,先後落入了日軍手中。此時,偏居一隅的滇越鐵路顯出了它的重要性,國民**在海外購買的戰略物資和民用物資、國際社會援助中國抗日戰爭的大量物資都要通過它運入中國。
1940年,日軍侵入越南。爲了切斷滇越鐵路這條運輸線,日軍飛機多次轟炸雲南,鐵路沿線不時響起隆隆的爆炸聲。當時,各國援華的大量物資仍積壓在海防港。爲了保住這條生命線,中方派搶修隊日夜趕修。國民**西南運輸處主任宋子良親自坐鎮,督運海防積壓物資。這一年6月,統治越南的法國殖民者懾於日軍強大的軍事力量,答應了日本的要求,宣佈禁止中國貨物由滇越鐵路越南一方入境。
原先想保住這條生死運輸線的國民**,此時改變思路,炸斷了兩國交界的河口大橋,滾滾紅河成爲阻止日軍沿鐵路線入侵雲南的天然屏障。同時,**下令,將滇越鐵路河口至碧色寨177千米路軌拆除,移鋪至川滇鐵路昆明至曲靖段,以形成與滇緬公路、駝峰航線聯運的另一條運輸大動脈。
國外運輸停了,可國內昆明到箇舊的火車還在運營,褚開運的生意和這條鐵路分不開,雖說時不時會遇到日本飛機的轟炸,但爲生計所迫,他堅持做着往箇舊錫礦運送原木、木炭的生意。
家變:父親被炸傷
十歲出頭的褚時健,課餘時間已經成了父親的幫手。收來的原木是用來做礦坑內的支撐木的,每一根都有長度和粗細的要求,褚時健就管驗收,拿着尺子替父親把關。
這時的褚家,境況大不如前。操勞半輩子的奶奶先走了,爺爺褚發珍在一次上山伐木時受了重傷,拖了兩三年,無可奈何地撒開雙手也走了。二伯褚開科正值壯年,卻一病不起,很快也離開了人世。而褚時健剛剛三歲的小弟,也莫名其妙地天折了。小小年紀的褚時健,在短短几年中經歷了一次又一次親人的離別。
就在這時,更大的變故出現了。1942年夏天,押車運木材的褚開運在箇舊附近一個叫巡檢司的小車站,碰上了日本飛機的轟炸。三架日本飛機在鐵路上投下了數發**。褚開運被**的氣浪掀起,嚴重震傷。
褚開運被炸傷時是在箇舊,家裡人都沒有他的消息。直到半個月後褚開運被人擡回家中,褚王氏才知道丈夫受了重傷。這時她已經懷孕了,丈夫受了傷,孩子們年紀小,想到今後的日子,褚王氏心頭彷彿壓了塊石頭。
躺在家裡的褚開運心情鬱悶至極,他抱怨老天不公,自己一生沒做過傷天害理的事情,勤勤謹謹討生活,怎麼還落得如此下場?他恨日本人,跑到別的國家扔**,還說什麼“東亞共榮”;又擔憂過去靠自己的買賣維持生計,如今買賣沒了,自己成了廢人,一家人怎麼辦?思來想去,卻總是無解,褚開運成天唉聲嘆氣。
就在這年秋天,褚王氏生下了最小的兒子,名叫褚時佐。
夜半烤酒:挑起家庭重擔
父親躺在牀上,生意血本無歸,三畝水田和十幾畝山地成了一家人唯一的生活來源。十四歲的褚時健不得不幫母親挑起了全家人生活的擔子。他開始逃課,一到下午就從學校裡消失了。回到家裡,他要幫母親砍柴、燒火做飯,還要承擔地裡的農活兒。
亂世多事,各地都有暴民聚衆山林,當上了打家劫舍的土匪。村裡境況好一些的農戶們家裡都買了傢伙,以備不時之需。褚家老屋在村裡算是顯眼的宅子,不得不防。夜裡,半大小子褚時健就抱着爺爺留下的捷克造步槍,擔起了看家護院的責任。
後來回想起這段時間,褚時健從不提當時的艱難,留在他記憶中的仍是充滿快樂的少年時光。他說:“我的成績從讀高小的時候就不行了,說起來都是逃課摸魚鬧的。每到下午上課,老師在黑板上寫字,我就悄悄溜了。也就是這個時候,我的數學變得一團糟。數學是要跟着走的,缺了不行,我天天逃課,學分數時有好多環節搞不懂,咋個做得出來?所以上中學以後,我最怕的就是數學。”
其實,成績下降怎麼能怪摸魚?天天逃課,是因爲家裡天天有做不完的事情。
爺爺留下一家酒坊,由褚時健家和二伯家共有,每家一半。父親不能千活兒了,母親把烤酒的事情交給了褚時健。她告訴兒子,如果烤的酒好,賣得出價來,一家人的日常開銷就有了着落。
褚時健見過烤酒,那時候家境稍微寬鬆些,每年烤酒時會請來師傅,褚時健好琢磨,看也看會了。只是烤酒前需要準備大量柴火,過去是父親和師傅做,現在一切都要靠自己,就連母親也無暇顧及。
褚時健給家裡的小毛驢架上了木車,到二十里外的山裡去砍柴。砍上兩三天,千把斤的燃料才能備好。輪到自己家烤酒的時候,他先找一些樹根搭竈,竈的洞門小,就得把柴砍成能夠塞得進去的塊兒。烤酒用的大甑子要蒸700斤苞谷,褚時健一個人扛到酒坊,母親幫他把苞谷泡上。泡到吃晚飯前,他就把這些苞谷撈進甑子,再把甑子支在大鍋上蒸,一直要蒸到苞谷開花。烤酒的程序不算複雜,但需要耐心。褚時健總結爲:“蒸煮的過程要十八九個小時,大約每兩個小時要添一次火。火大了,湯鍋容易燒乾;火小了,糧食又蒸不透。添完火以後,還要把甑子裡的糧食攪拌一次,控起來,調一調,再攪拌一次,這樣才能蒸得均勻。”
山區夜黑,遠近都沒有了燈光,四野寂靜,只聽得到竈臺下的柴火在噼啪燃燒。褚時健獨自在酒坊裡守夜,他不覺得害怕,只是擔心這一夜怎麼睡覺。不睡不行,幹活兒需要體力,睡過了頭更不行,鍋燒乾了,豈不壞了大事!這種擔心沒持續多久,很快,他自己都感到奇怪的事發生了,他體內的生物鐘自然而然發生了改變,每兩個小時會自動醒來。
“冬天,一般是晚上七點鐘開始蒸苞谷,九點鐘的時候,我還沒有睡,澆一回水,之後我就睡着了,但是到十一點、第二天一點、三點我一定會醒。這種習慣一直延續到現在,我從來不會因爲睡覺誤事。”褚時健回憶時頗爲自豪地說。
半夜,褚王氏悄悄來到酒坊,兒子畢竟只有十四歲,她有些不放心。她沒有叫醒兒子,只是在酒坊外靜靜地觀察。她發現自己的擔心有些多餘,兒子好像上了鬧鐘,每隔兩小時會自動醒來。加柴添火、攪拌,每道工序都做得井井有條,和烤酒師傅沒什麼兩樣。此後,褚王氏再也沒有晚上到過酒坊,她對兒子一百二十個放心。她沒有告訴過兒子自己曾在深夜到酒坊探訪,可兒子知道母親來過。褚時健說:“我瞭解我的母親,她肯定來看過,看過就放心了,只是她不說。”
“我的母親教會我很多,那時候家裡擔子那麼重,她從來不說難。她是一個有責任心的母親,但她從來沒有表達過她對我們的愛。這一點,我和她一樣。”
經過18個小時的蒸煮,第二天太陽下山時,蒸好的糧食就要拿出來晾乾了。褚家的小酒坊規模不大,每天能出百十斤酒。但燒一次酒的勞動強度不小,十八九個小時,700多斤糧食,1000多斤燃料,放糧、蒸煮、攪拌、發酵、撈渣,全靠這個十多歲的少年一個人侍弄,頂得上兩個成年的工人。這樣的勞作,一直持續到褚時健上高中時。
家道中落:父親走了
多年以後,所有的回憶變得單純而凝重。褚時健說:“少年時的勞作對我以後的人生很有幫助。烤酒的實踐讓我懂得,烤酒要講出酒率,就是你放100斤的苞谷要出多少酒才行。要追求效率,那就要講技術,這些糧食熟透的程度、火的溫度、酵母的培養,不從技術上搞好,酒就出不來。酒出不來就會虧本,不光補貼不了家裡,我還讀不成書。所以,我從十幾歲時就形成一個概念,從投入到產出,搞商品生產要計算仔細,幹事情要有效益。有經營意識和良好的技術,才能創造出更多的價值。”
1943年6月,在病痛中煎熬了一年的褚開運預見自己的生命將走到盡頭,他讓妻子把還在學校上課的褚時健叫了回來。
褚時健匆匆趕回家時,發現除了家人之外,舅舅王之義一家也在。這一天,褚開運當着全家人表達了兩個意願:一是希望褚時健能和表妹王蘭芬結成姻緣,因爲兒子的婚姻是保證褚家香火得以延續的大事,而他看不到這一天了。第二件事是自己死後,要追隨父母和兄長,安葬在大黑者老憨坨的祖墳裡。
三天後,42歲的褚開運走完了自己的人生旅途。
褚開運的第一個願望最終沒有實現。褚時健當時只是一個十五歲的少年,壓根兒還沒有男女之情的意識。在他眼中,表妹王蘭芬是個溫柔嫺靜、長相漂亮的小姑娘,他們是血緣很近的表兄妹,他從沒有想過要和這個年僅十一歲的小女孩成爲夫妻。
很快,褚開運和自己的父兄們在祖墳裡相聚,實現了他的第二個願望。
給父親的墓碑磕了最後一個頭後,心懷傷痛的褚時健默默地站起身來,從這一刻起,他就是這個家裡最年長的男人,他知道肩頭的擔子有多沉。
站在老憨坨山上看四下的山川,他突然發現,祖墳所在的位置有着一種難以形容的氣勢。腳下是一個雲蒸霞蔚的大壩子,南盤江水銀鏈般在壩子裡蜿蜒而過。遠望層巒疊嶂,好像一道道青蒼的波浪,洶涌澎湃;又似萬馬奔騰,呼嘯而來,在他的眼前交匯。褚時健呆住了,他從來沒有這麼認真地觀察過山川風物,也從來沒有這樣被自然界的景觀深深震撼過。這一刻的體會,他再也無法忘記。
少年農夫:你不想上學了嗎?
1943年,褚時健小學畢業,他放棄了上中學,回到了矣則。家裡有太多的事情需要他。下田薅秧、上山打獵、下水摸魚,褚時健似乎掌握了一個農夫所有的技能。他掛在嘴邊的話是“同一塊地,我要種就要比別人種得更好”,他好像真的打算成爲一個與土地終身爲伴的農夫。
沒有人問他還想不想上學,母親只是時時將眼光停在兒子身上,她知道,這個沉默寡言的孩子,心裡有自己的主意。
暑假,已經到昆明讀大學的堂哥褚時俊回來了,就住在褚家老屋。褚時健很高興,他領着堂哥上山打兔子、套野雞,下河裡游泳、摸魚,變着法子讓堂哥感受鄉間生活的樂趣。
他說:“我跟我這個堂哥最要好,他學習成績好,考西南聯大的時候,聽說一千個人錄取一個,他也考得上。他雖說不住在矣則,但每年回老家,我和他談得最多,一點兒隔膜都沒有。”在他心目中,這個聰明過人、見多識廣的堂哥,算得上是當時自己的人生導師。
一天,褚時健把堂哥帶到了南盤江邊。他指着河灘上新開出來的一片地說:“你瞧瞧,這是我的地,我自己開的地。”
褚時俊十分驚奇:“你家三畝田都種不過來,你怎麼還要跑到江邊開荒?”
褚時健告訴堂哥一個秘密:“村子裡有一個從四川搬遷來的外來戶在坡地上種了幾十棵黃果樹,我看這樹太好了,結的黃果酸酸甜甜的,很好吃。看來,我們這個地方適合種這種東西,我也想種。”
看着眼前興致勃勃的堂弟,褚時俊沉默了。在他看來,堂弟是個天賦異稟的少年,有着常人沒有的本事,那就是敢想敢做,而且做事有目標,要做就做到最好。他的人生纔剛剛開始,他的腳步還沒有邁出,難道矣則是他的起點也是終點嗎?
傍晚,褚時健從江裡打上來七八條筷子長的魚。兄弟倆在江邊支了一個三腳架,掛起一口鐵鍋,邊煮邊吃。
白天的燥熱退去,江面上涼風習習。看着興致勃勃地煮魚的褚時健,褚時俊問:“石柱,你不想讀書了嗎?”
褚時健愣住了。從心裡講,他喜歡上學,小學六年,他學到許多知識,眼界開闊了,變成了一個有文化的人,能不想上學嗎?可眼前家裡實在困難,母親帶着四個孩子,有自己幫襯,日子尚能過下去,如果自己走了……他不敢往下想。
褚時俊從他的眼裡看到了答案。他告訴堂弟,外面的世界很大,你還沒有真正看到它。只有讀書,眼界才能打開,眼界開了,路才能寬,才能幹一番事業,改變自己的命運。他還告訴堂弟,現在時局動盪,山河破碎,民族已到生死存亡之際,有志青年當擔負使命,爲國家民族盡綿薄之力。
褚時健沉默地看着江水,堂哥的話讓他熱血沸騰。
86歲時,褚時健說:“我當時差點兒就不讀書了。是堂哥的一席話點醒了我,一定要讀書,要走出山村,要改變命運。”
晚上,褚時俊和嬸嬸在堂屋裡坐下,他把自己的想法告訴了嬸嬸,怕嬸嬸反對,他準備了種種說服她的理由。沒想到,褚王氏只說了短短一句話:“我知道,再難也要讓他讀完中學。”
此後的一段時間,褚時健爲出門讀書做着準備。他沒日沒夜地烤酒,逢趕集就和母親一起到集市上賣酒,積攢了一年的學費。
母親心思更細些,怕兒子到昆明兩眼一抹黑找不到廟門,專門跑到祿豐車站找到了站長。褚開運做生意的時候,和這個站長交情不錯,站長的家就在昆明。褚王氏說:“我大兒子要到昆明讀書了,他從來沒有出過遠門,到昆明能不能先到你家落個腳?”站長很爽快地答應了,他給褚王氏寫了個字條,上面寫着自己家的街道和門牌號碼,並告訴褚王氏,讓褚時健到昆明當晚就住在他家裡。
一個到過昆明的親戚告訴褚時健:“不認得路不怕,你喊一輛黃包車,把你要到哪裡的條子給他看看,他就會把你送到那裡,你只消給他錢就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