喬凡尼·奧迪託雷的辦公室位於二樓,透過寬闊的陽臺上的那兩扇雙開大窗,可以俯瞰下方的後花園。房間裡的黑色橡木材質牆板的旋渦狀圖案,散發出莊嚴肅穆的氣氛,就連裝飾華麗的灰泥天花板也無法將其緩和。房間裡有兩張面對面放着的書桌,大的那張屬於喬凡尼。牆邊擺着一排書櫃,書櫃裡塞滿了賬簿和貼有紅色火漆的羊皮紙文稿。這個房間的佈置正是爲了告訴來訪者:你會在這裡找到財富、尊重與信任。作爲奧迪託雷國際銀行的負責人——銀行主要爲名義上是神聖羅馬帝國所屬的日耳曼尼亞諸王國提供貸款——喬凡尼·奧迪託雷非常清楚自己的責任之重大。他希望自己的長子和次子能早點停止胡鬧,幫他分擔他從自己父親那裡繼承來的這份重擔,只是目前看來希望渺茫。不過……
他坐在書桌後面的椅子上,憤怒地看向房間另一頭的二兒子。埃齊奧站在另一張桌子旁邊,那邊空無一人——喬凡尼的秘書聽從吩咐離開,讓這對父子有機會私下談話,而埃齊奧擔心,這次對談會讓他非常痛苦。時間剛過中午。他整個早晨都提心吊膽地等着父親的召喚,不過他還是利用那段時間補充了一兩個鐘頭必要的睡眠,又梳洗了一番。他猜想父親是有意在責罵他之前給他做這些事的時間的。
“我的兒子,你以爲我又瞎又聾嗎?”喬凡尼怒吼道,“你以爲我沒聽說你昨晚在橋邊跟維耶裡·德·帕齊那夥人打架的事嗎?有時候,埃齊奧,我真覺得你不比他好多少,而且帕齊家可不好惹。”埃齊奧正要說話,可父親卻擡起手作爲警告。“麻煩讓我說完!”他吸了口氣,“你知道你讓我想起了誰嗎?”埃齊奧垂下了頭,但他驚訝地發現父親站身起來,穿過房間來到他面前,然後摟住他的肩膀,咧嘴笑了起來。
“你這搗蛋鬼!你讓我想起了年輕時的自己!”但喬凡尼的表情隨即轉爲嚴肅,“別以爲我不想狠狠懲罰你,只不過眼下我還需要你的幫助。否則的話,你聽好了,我會把你送到你的馬里奧叔叔那裡,讓他把你招募進他的騎兵隊去。這會讓你開開竅!不過我現在還用得着你,而且眼下正是我們在這座城市發展的關鍵時刻,雖然憑你那愚鈍的腦瓜肯定猜不出來。你的頭感覺如何?我看到你把繃帶解掉了。”
“好多了,父親。”
“那麼我猜,沒什麼能妨礙你去完成我爲你安排的工作了?”
“保證完成,父親。”
“你最好說到做到。”喬凡尼轉身回到桌邊,從抽屜裡拿出一封蓋着他的印章的信,遞給埃齊奧,外加一個皮革匣子,匣子裡裝着兩份羊皮紙公文。“我希望你把這些帶到洛倫佐·德·美第奇的銀行,送到洛倫佐本人手中,不能有任何拖延。”
“我能問問裡面的內容嗎,父親?”
“如果你說的是那些公文的話,不行。不過我可以告訴你,這封信是爲了把我們和米蘭打交道的最新情況告知洛倫佐。我花了一整個早上的時間做準備。這些本來不該跟你多說,不過如果我不能信任你,你也就不會明白何謂責任。據說有人在密謀對付加萊亞佐公爵——那傢伙是個討厭鬼,這我可以向你保證,但佛羅倫薩沒法承受米蘭動亂帶來的影響。”
“參與者都有誰?”
喬凡尼眯起眼睛看着他的兒子。“他們說主謀包括喬凡尼·蘭普尼亞尼,傑羅拉莫·奧爾加第和卡洛·維斯康蒂,不過看起來我們親愛的弗朗西斯科·德·帕齊也有份參與。最重要的是,他們計劃的目標似乎不只是控制兩個城邦的政治界而已。這兒的行政長官已經暫時拘捕了弗朗西斯科,但帕齊家恐怕不會善罷甘休。”喬凡尼停了口。“好了。我已經說得太多了。儘快把這些送到洛倫佐那裡——我聽說他很快就要去卡勒基,呼吸鄉下的新鮮空氣。貓兒不在,老鼠可就……”
“我會盡快趕到那兒的。”
“好孩子。快出發吧!”
埃齊奧獨自出發,儘可能地利用后街小巷前進,卻沒想到維耶裡可能還在搜尋他。在距離美第奇銀行只有幾分鐘路程的一條安靜的街道上,維耶裡突然擋住了他的去路。埃齊奧本想折返,卻發現維耶裡的其他手下封鎖了退路。他再次轉身。“抱歉,我的小豬兒,”他對維耶裡喊道,“但我沒空再痛打你一頓了。”
“要被痛打的人可不是我,”維耶裡大吼着回答,“你已經走投無路了:不過別擔心——在你的葬禮上,我會送上一隻漂亮的花圈。”
帕齊家的打手們漸漸圍攏過來。維耶裡多半還不知道他父親已經入獄的事。埃齊奧拼命地掃視周圍。街道兩旁高大的房屋和牆壁徹底包圍了他。他背好那個裝着重要公文的小包,選定了附近最矮的那棟屋子,衝到牆邊,開始攀爬粗糙的石牆,很快爬到了屋頂。到了那兒以後,他停留了片刻,低頭看着維耶裡惱怒的表情。“我連對你撒尿的時間都沒有了。”他說着,儘可能快地穿過
屋頂,甩掉了追兵,然後以前所未有的靈巧動作穩穩落地。
沒過多久,他就來到了銀行門前。他走進銀行,看到了洛倫佐最信任的僕人之一,波提奧。真是走運。埃齊奧連忙走上前去。
“嗨,埃齊奧!你怎麼看起來急急忙忙的?”
“波提奧,沒時間了。我這裡有我父親寫給洛倫佐的信。”
波提奧露出嚴肅的表情,攤開雙手。“哎呀,埃齊奧!你來得太遲了。他已經去卡勒基了。”
“那你就得把這些儘快送到他手上才行。”
“我相信他最多才走了一天時間。在這種時期……”
“我明白你的意思!一定要把這些交給他,波提奧,而且不能讓別人看見!越快越好!”
回到自家宅邸後,他迅速來到父親的辦公室,既沒在意花園樹下的費德里克善意的揶揄,也沒去理睬父親的秘書朱利奧阻止他推門走進內室的企圖。他發現父親正和佛羅倫薩的首席法官——行政長官烏貝託·阿爾貝蒂——促膝深談。這並不意外,因爲他們兩人是多年老友,埃齊奧也像對待自己的叔叔那樣對待阿爾貝蒂,但他發現了他們臉上的嚴肅。“埃齊奧,我的孩子!”烏貝託和藹地說,“你還好嗎?還是跟平常一樣,上氣不接下氣的。”
埃齊奧急切地看向父親。
“我正在努力讓你父親鎮定下來,”烏貝託續道,“最近麻煩很多,你知道的,但……”他轉身看着喬凡尼,語氣更加誠摯。“威脅已經結束了。”
“你把公文送到了嗎?”喬凡尼直截了當地問。
“送到了,父親,但洛倫佐公爵已經離開了。”
喬凡尼皺了皺眉。“我沒料到他會這麼快離開。”
“我把公文交給波提奧了。”埃齊奧說,“他會盡快送去給他的。”
“這樣也許還不夠快。”喬凡尼臉色陰沉地說。
烏貝託拍拍他的背脊。“你看。”他說,“路上最多也就一兩天。我們已經把弗蘭西斯科關起來了。這麼點時間裡,還可能發生什麼變故?”
喬凡尼似乎稍稍安心了些,但很明顯,他們還有別的事要商量,而且不希望埃齊奧在場。
“去見見你的母親和妹妹吧,”喬凡尼說,“除了費德里克以外,你也該和其他家人多多相處纔對!好好休息一下吧——回頭我還有用得上你的地方。”他父親又揮揮手,示意他可以離開了。
他慢步穿過屋子,對一兩個家族僕人點頭致意,他向朱利奧也點了點頭,但後者正匆忙趕回辦公室去,手裡拿着一張紙,看起來和平常一樣,滿腦子想的都是公事。埃齊奧朝仍在花園裡閒逛的的哥哥揮揮手,卻沒有過去的打算。另外,父親要他去陪陪母親和姐姐,他明白還是別違逆父親的好,尤其是在他們今早的談話以後。
他發現妹妹正獨自坐在與庭院相連的走廊裡,手裡拿着一本彼得拉克的書。這倒也在情理之中。他知道她戀愛了。
“你好啊,克勞迪婭。”他說。
“你好,埃齊奧。你去哪兒了?”
埃齊奧攤開雙手。“我爲父親跑了趟腿。”
“我聽說不只是這樣。”她反駁道,但她的臉上只有機械式的微笑。
“母親在哪兒?”
克勞迪婭嘆了口氣。“她去見最近很熱門的那位年輕畫家了。你知道的,就是剛剛在韋羅基奧門下學成出師的那位。”
“真的?”
“你就不能關心一下家裡的事嗎?她委託他畫了幾幅畫。她相信這些畫會是不錯的投資。”
“聽起來還真是母親的作風!”
克勞迪婭沒有回答,埃齊奧這纔看清她臉上的悲傷。這讓她看起來老成了許多,完全不像是十六歲的少女。
“怎麼了,妹妹?”他說着,坐到她身邊的石凳上。
她嘆了口氣,露出懊悔的笑容。“是因爲杜喬。”她最後開口道。
“他怎麼了?”
她雙眼含淚。“我發現他對我不忠。”
埃齊奧皺起眉頭。杜喬已經和克勞迪婭訂了婚,雖然還沒有公開宣佈……
“誰告訴你的?”他說着伸出胳膊,摟住了她。
“別的女孩,”她擦了擦眼睛,擡頭看着他,“我以爲她們是我的朋友,但她們告訴我的時候似乎很高興。”
埃齊奧氣憤地站起身。“她們真惡毒!還是早點跟她們絕交的好。”
“可我愛過他!”
埃齊奧等了好一會兒纔開口:“你確定嗎?也許你只是這麼以爲而已。你現在還愛他嗎?”
克勞迪婭不再流淚。“我希望看到他受苦,就算只有一點點。他真的傷了我的心,埃齊奧。”
埃齊奧看着他的妹妹,看到了她眼裡的悲傷,還有顯而易見的憤怒。他下了決心。
“我想
我該去拜訪他一下。”
杜喬·多維奇不在家,但他的管家把他的去向告訴了埃齊奧。埃齊奧穿過維奇奧橋,隨後沿着亞諾河的南岸向西,朝聖雅各布·索普拉諾教堂走去。附近有幾座僻靜的花園,情人們不時會在此幽會。埃齊奧一心想爲妹妹出這口惡氣,但對於杜喬的不忠行爲,他需要更加確實的證據——而且他覺得,那些花園會是搜尋證據的理想場所。
果不其然,他很快發現金髮的杜安一身光鮮打扮,坐在一條俯瞰河面的長凳上,摟着一個他不認識的黑髮女孩。
“親愛的,這可真美。”女孩說着,伸出手來。埃齊奧看到了鑽石戒指的閃光。
“就要給作最好的,親愛的。”杜喬得意地說着,把她抱向自己,想要吻她。
可那女孩卻抽身退開。“別這麼急。我可不是用錢就能買下的。我們相識還沒有多久,而且我聽說你已經跟克勞迪婭·奧迪託雷訂了婚。”
杜喬吐了口唾沫。“已經結束了。反正父親也常說,我能找到比奧迪託雷更好的妻子,”他捏了捏她的臀部,“比如你!”
“壞蛋!我們去走走吧。”
“我能想到一件比散步更有意思的事。”杜喬說着,把手伸向她的兩腿之間。
埃齊奧看不下去了。“嘿,你這頭骯髒的豬玀!”他吼道。
杜喬嚇了一大跳。他轉過身,放開了那個女孩。“嗨,埃齊奧,我的朋友,”他的語氣有些緊張。埃齊奧看到了多少?“我想你還沒見過我的……表妹吧?”
這句明目張膽的謊言惹惱了埃齊奧,他向前走去,一拳打在他從前的朋友的臉上。“杜喬,你真該感到羞恥!你侮辱了我妹妹,還找了這麼個……這麼個婊子!”
“你是什麼東西,敢叫我婊子?”那女孩大吼道。但她隨即站起身,讓到一旁。
“我覺得就算是你這樣的女孩,也能找到比這個混球更好的男人,”埃齊奧告訴她,“你真覺得他會讓你成爲貴婦人?”
“別這麼跟她說話,”杜喬嘶聲道,“至少她比你那死板的妹妹大方得多。我猜你妹妹那地方大概跟修女一樣乾巴巴的。真可惜,我本來可以教教她的。不過話說回來——”
埃齊奧冷冷地打斷了他的話:“你傷了她的心,杜喬——”
“是嗎?真遺憾。”
“所以我要打斷你的胳膊。”
女孩尖叫着逃跑了。埃齊奧抓住連連哀號的杜喬,狠狠地把他的胳膊砸向石頭長凳的邊緣,直到杜喬痛得眼裡流淚。
“住手,埃齊奧!求求你!我是我父親唯一的兒子!”
埃齊奧輕蔑地看着他,隨後放開了手。杜喬倒在地上,側過身子,一邊嗚咽一邊揉搓自己青腫的手臂,他那身好衣服也變得髒污破碎。
“打你簡直髒了我的手,”埃齊奧告訴他,“如果你不想讓我改變主意,就離克勞迪婭遠點兒。別再讓我看到你。”
隨後,埃齊奧沿着河堤向家的方向走去。他的影子越來越長,但思緒卻越來越清晰。他告訴自己:如果他允許憤怒徹底控制自己,他就永遠無法成爲男人了。
在離家不遠處,他看到了從昨天早上起就不見人影的弟弟。埃齊奧熱情地向他問好:“你好啊,彼得魯喬。你在忙什麼呢?你是不是逃課了?而且話說回來,現在是不是已經過了你的睡覺時間了?”
“別說傻話了。我已經是個大人了。再過幾年,我就能打得你滿地找牙了!”兄弟倆咧開嘴,相視而笑。彼得魯喬抱着個雕花梨木盒子。盒子沒蓋,埃齊奧注意到裡面有一把棕白相間的羽毛。“這些是鷹的羽毛,”彼得魯喬解釋道。他指了指附近一棟建築的塔樓。“上面有個舊鳥巢。那些雛鷹肯定已經長大飛走了。我看到有很多羽毛落在屋頂上。”彼得魯喬懇求地看着哥哥,“埃齊奧,你能幫我再拿些來嗎?”
“噢,你要羽毛做什麼?”
彼得魯喬低下頭。“秘密。”他說。
“如果我幫你拿來,你會睡覺去嗎?已經很晚了。”
“好。”
“你保證?”
“我保證。”
“那好吧。”埃齊奧說。既然我能幫克勞迪婭的忙,也就沒理由不讓彼得魯喬開心一下,他心想。
爬上塔樓的過程並不輕鬆,因爲牆面很光滑,他只能集中精神,在石料之間的接縫處尋找可以借力的位置。他花去了半個鐘頭,不過成功收集到了十五根左右的羽毛——那是他能找到的全部了——然後帶去給了彼得魯喬。
“你漏了一根。”彼得魯喬說着,指了指。
“上牀去!”埃齊奧吼道。
彼得魯喬拔腿就跑。
埃齊奧希望他們的母親會喜歡這份禮物。彼得魯喬的秘密並不難猜。
他露出微笑,然後自己也走進了屋子。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