葆拉奢華的“愉悅之屋”距離萊昂納多的工作室所在的繁忙街巷並不遠,但埃齊奧必須穿過寬闊熱鬧的主教座堂廣場,他發現新學會的融入人羣的技巧格外有用。自行刑後已經過去了十天,阿爾貝蒂很可能認爲埃齊奧早就離開了佛羅倫薩,但埃齊奧並不打算冒這個險,從安排在廣場上的衛兵數量來看,阿爾貝蒂也一樣。他肯定也安排了便衣的探子。埃齊奧始終低垂着頭,尤其是在穿過大教堂和洗禮堂之間的時候——那裡是廣場最繁忙的地帶。他經過一百五十年來始終俯視着這座城市的喬託設計的鐘樓,又經過布魯內萊斯基十五年前才建成的紅色的大教堂圓頂,當他看到一羣來自法蘭西和西班牙的遊客擡着頭,以毫不掩飾的吃驚與羨慕打量這些建築的時候,他的心裡油然升起了自豪之情,但這座城市真的還屬於他嗎?
他壓下那些陰鬱的念頭,飛快地通過廣場南側,前往萊昂納多的工作室。工作室裡的設備顯得比上次更加混亂,雖然他依稀看出了幾分條理。埃齊奧早先注意到的那些人造物件的數量又有所增加,有個古怪的木製裝置自天花板垂下,形狀像是等比放大後的蝙蝠骨架。在其中一隻畫架上,貼着一張寬大的羊皮紙,紙上畫着龐大而又異常複雜的繩結設計圖,紙的邊角有萊昂納多令人費解的潦草筆跡。這裡除了安格尼羅以外,又多了位名叫因諾森託的助手,兩人正在努力整理工作室,給裡面的東西分門別類,以便尋找。
“他在後院呢,”安格尼羅告訴埃齊奧,“直接過去就好。他不會介意的。”
埃齊奧發現萊昂納多在做些非常古怪的事。佛羅倫薩到處都能買到鳴禽。人們會把鳥籠掛在窗口,爲他們取樂,等鳥兒死後就換一隻。萊昂納多的身邊足有十來只裝着鳴禽的鳥籠,在埃齊奧的注視下,他選擇了一隻鳥籠,打開柳條編成的籠門,催促它鑽出籠子,飛向自由。萊昂納多熱切地看着它飛遠,隨後轉過身去挑選另一個籠子,這時他才注意到埃齊奧正站在這兒。
看到埃齊奧的時候,萊昂納多露出迷人而又溫暖的微笑,隨後擁抱了他。接着他的神情嚴肅起來。“埃齊奧!我的朋友。發生了那種事以後,我真沒想到你還會來。不過歡迎,歡迎。稍等我一下就好。不會很久的。”
埃齊奧看着萊昂納多一隻接一隻地放飛那些畫眉、紅腹灰雀、百靈和昂貴得多的夜鶯,他每次都會專注地看着它們飛遠。
“你在做什麼?”埃齊奧疑惑地問。
“所有生命都是寶貴的,”萊昂納多回答,“我無法忍受看着它們遭受這樣的囚禁,就因爲它們有動聽的歌喉。”
“這是你釋放它們的唯一理由嗎?”埃齊奧懷疑他還有更深的動機。
萊昂納多咧嘴一笑,但沒有給出正面回答。“我也已經不吃肉了。憑什麼讓那些可憐的動物爲此送命呢?”
“那樣的話,農夫們就沒活可幹了。”
“他們可以種穀物。”
“想象一下那會有多無聊吧。而且還會有供應過剩的問題。”
“噢,我都忘了你是個金融家了。我也忘了應有的禮節。什麼風把你吹來了?”
“我需要幫助,萊昂納多。”
“我能幫你什麼忙呢?”
“我這兒有一件……從父親那裡繼承來的東西,可以的話,我希望你幫我修理。”
萊昂納多的眼睛亮了起來。“當然可以。這邊走。我們去裡間——那些孩子又在像平時那樣弄亂工作室了。有時候我會想,我當初爲什麼要僱用他們?”
埃齊奧笑了。他也想到了同一件事,但與此同時,他也明白萊昂納多的最愛始終都是工作本身。
“這邊來。”
狹小的裡間比工作室裡更加雜亂,但衣冠楚楚(也和周圍格格不入)的萊昂納多走到大堆的書籍和標本,以及寫滿令人費解的文字的紙張之中,小心翼翼地把一些東西堆到另一些東西上,最後將那張大號製圖桌徹底清空。“請原諒,這兒亂糟糟的,”他說,“不過我們總算有了一片綠洲!讓我看看你拿來的東西吧。還是說你想先喝一杯葡萄酒?”
“不,不用了。”
“很好,”萊昂納多熱切地說,“那就讓我看看吧!”
埃齊奧小心翼翼地取出劍刃、護腕和那個機械裝置,以及他用來裹住這些東西的畫着神秘符號的牛皮紙。萊昂納多徒勞地想把那些東西拼回去,但沒能成功,一時間露出了氣餒的表情。
“我不知道,埃齊奧,”他說,“這裝置很老了——非常古老——但又十分複雜,可我敢說,它的構造甚至超前於我們當今的時代。它太迷人了,”他擡起頭,“我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但如果沒有原始的設計圖,我恐怕沒什麼可做的。”
他正想把埃齊奧的東西重新包好的時候,注意力轉到了那張牛皮紙上。“等等!”他大叫一聲,專心地審視起來。然後他把劍刃和護腕放到一旁,攤開那張牛皮紙,隨後對照着上面的文字,開始在附近架子上的舊書和手稿中翻找起來。他找出了兩本書,放到桌上,然後仔細地翻閱起來。
“你在做什麼?”埃齊奧有點兒不耐煩。
“真有意思,”萊昂納多說,“這張紙似乎是一本古籍裡的一頁。”
“什麼?”
“就是古書裡的其中一頁。這張紙上的文字不是印刷的,而是手抄的。它真的非常古老了。你還有類似的嗎?”
“沒了。”
“真可惜。他們不該把這種書的書頁撕下來的,”萊昂納多頓了頓,“不過也許,這些加起來纔是——”
“什麼?”
“沒什麼。你瞧,這一頁上的內容是用密文寫成的,但如果我的理論正確……根據這些圖案來看,它很可能就是……”
埃齊奧等待着,但萊昂納多已經沉醉在了自己的世界裡。他拖過一張椅子坐下,耐心地看着萊昂納多去翻找、閱讀那些書籍和卷軸,不時做着交叉引用和筆記,而且全部是用左手寫成的鏡像書寫體。埃齊奧猜想他應該是出於謹慎。從先前在工作室裡看到的那些東西來判斷,如果教會得知萊昂納多在研究什麼,那麼這位朋友肯定不會有好果子吃。
終於,萊昂納多擡起了頭,但埃齊奧已經快睡着了。“了不起,”萊昂納多喃喃自語着,然後又擡高了嗓門,“了不起!如果我們顛倒這些字母的順序,再每隔兩個字母……”
他把劍刃、護腕和那個裝置拉到面前,開始動手修理。他從桌子下面拉出一隻工具箱,拿起一把鉗子,然後專心地投入了工作。一個鐘頭過去了,然後是兩個鐘頭……在房間裡沉悶而溫暖的空氣,以及萊昂納多輕柔的敲打與刮擦聲中,埃齊奧不由得沉沉睡去。終於——
“埃齊奧!醒醒!”
“呃?”
“看!”萊昂納多指着桌子。那把劍刃修復完好,而且裝在了那個古怪的裝置上,而裝置又固定在護腕上。一切都擦得乾乾淨淨,就像是嶄新的一樣,只是看不到任何反光。“這是啞光表面,”萊昂納多說,“就像羅馬盔甲。在太陽底下反光的東西只會讓你暴露。”
埃齊奧用雙手拿起那把武器,在手裡掂量起來。它很輕,但平衡性絕佳。埃齊奧從沒見過類似的東西。這是一把能藏在袖口裡的、裝有彈簧的匕首。他只需要活動一下手腕,利刃就會彈出。
“我還以爲你是個和平主義者呢。”埃齊奧說着,想起了那些鳥兒。
“創意優先於一切,”萊昂納多斬釘截鐵地說,“無論是怎樣的創意。好了,”他說着,從工具箱裡拿出錘子和鑿子,“你是右撇子,對吧?很好。麻煩你把右手的無名指放在這塊木頭上。”
“你要做什麼?”
“抱歉,但我必須這麼做。這件武器設計很特殊。”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們得砍掉那根手指,才能讓你使用它。”
埃齊奧眨了眨眼。他的腦海中閃現出許多幅畫面:他想起了阿爾貝蒂對父親的虛情假意,想起了阿爾貝蒂在父親被捕後對他的寬慰,然後是處決和逃亡。他咬緊牙關。“動手吧。”
“也許我該用切肉刀。這樣傷口會平整些,”萊昂納多說着,從桌子的抽屜裡拿出了一把,“好了——把你的手指放上去——就像這樣。”
萊昂納多舉起切肉刀的時候,埃齊奧繃緊了身體。他閉緊雙眼,聽着它砍在木塊上的聲音,但他沒有感到痛楚。他睜開了眼睛。那把切肉刀砍在木頭裡,與他的手相距幾英寸,而他的那根手指卻毫髮無損。
“你這混蛋!”這毫無品味可言的惡作劇讓埃齊奧又驚又怒。
萊昂納多擡起雙手。“冷靜!我只是開個玩笑而已!我承認是有點殘忍,不過我真的忍不住。我想看看你的決心有多堅定。你瞧,原本使用這件裝置的時候,的確需要犧牲一根手指。我猜這跟某種古老的加入儀式有關。不過我做了些細微的調整。這樣你就能保住你的手指了。瞧啊!劍刃彈出的時候毫無阻礙,而且我還添加了彈出後的握柄。你只需要記得彈出劍刃的時候攤開手掌就好!這樣你才能保住你的手指。不過你用的時候最好戴上手套——它很鋒利。”
埃齊奧看得入了迷,又對萊昂納多滿心感激,因此他的怒氣很快就消了。“這可真是不同尋常。”他說着,將劍刃彈出和收回了幾次,直到能熟練使用爲止。“難以置信。”
“可不是嘛!”萊昂納多贊同地說,“你確定你那兒沒有類似的書頁了嗎?”
“抱歉,真的沒了。”
“噢,聽着,如果你碰巧找到了類似的東西,拜託帶來給我。”
“我答應你。關於修理的費用——”
“我很樂意幫忙。而且我自己也獲益良多。用不着——”
就在這時,工作室那邊傳來沉重的敲門聲。萊昂納多匆忙走了過去,安格尼羅和因諾森託也驚恐地擡頭去看。門那邊的人開始大吼:“開門,這是佛羅倫薩衛兵的命令!”
“稍等!”萊昂納多大聲回答,但隨即又低聲對埃齊奧說:“待在裡間別出來。”
然後他開了門,並且站在門口,擋住了那名衛兵的去路。
“你是萊昂納多·達·芬奇?”那衛兵用響亮、兇惡而又帶着官腔的嗓音說。
“我能幫您什麼忙嗎?”萊昂納多說着走到街上,迫使那衛兵向後退去。
“我有權向你詢問幾個問題。”萊昂納多再次挪動腳步,使得那名衛兵背對着工作室的門口,但衛兵仍堅持要問話。
“您要問些什麼呢?”
“我們收到報告,有人看到你與一名在逃的罪犯有來往。”
“什麼?我?太荒謬了!”
“你上次見到埃齊奧·奧迪託雷是在什麼時候?”
“誰?”
“別跟我裝傻。我們知道你跟奧迪託雷家很親密。還賣了好幾張塗鴉給那家的母親。要我幫你回憶一下嗎?”說完,那衛兵用長戟的尾端狠砸萊昂納多的肚子。萊昂納多發出一聲痛苦的尖叫,彎腰倒地,而那衛兵開始用腳踢他。“現在打算說話了吧?我不喜歡藝術家。一羣同性戀。”
這些時間足夠埃齊奧悄然穿過房門,站到那名衛兵身後。街道上空無一人。那人滿是汗水的頸背暴露在外。這是試驗他的新玩具的好機會。他擡起手,觸動了機關,那把利刃便無聲無息地彈了出來。埃齊奧的右手靈巧地一揮,便刺進了那衛兵的脖子。新近打磨過的劍刃異常鋒利,毫無阻礙地刺穿了那人的頸靜脈。那衛兵倒了下去,還沒落地便已死去。
埃齊奧幫萊昂納多站了起來。
“謝謝你。”藝術家發着抖說。
“很抱歉——我沒想殺了他的——可沒時間——”
“有時候我們別無選擇。不過我已經開始習慣這種事了。”
“你這話什麼意思?”
“我是薩爾塔列裡案的嫌疑人之一。”
這時埃齊奧想起來,幾周之前,被人匿名告發一位年輕藝術家的模特——他名叫雅各布·薩爾塔列裡——有賣淫行爲,而萊昂納多和另外三人則被指控爲他的主顧。案子最後因爲缺乏證據不了了之,但他的污名並未完全洗清。“只不過我們這兒並不會起訴同性戀,”他說,“哎,我記得德國人好像對那些人有個特別的稱呼——‘佛羅倫薩佬’。”
“對於官方來說,同性戀還是違反法律的,”萊昂納多幹巴巴地說,“這種行爲會被處以罰金。而且考慮到當權的是阿爾貝蒂這種人——”
“屍體該怎麼辦?”埃齊奧打斷了萊昂納多。
“噢,”萊昂納多說,“這倒是意外收穫。趁着還沒人看到我們,幫我把屍體拖進去。跟其它那些放到一起。”
“意外收穫?其它那些?”
“地窖裡很冷。應該至少能保存一個禮拜。我時不時會從醫院那邊弄到一兩具無人認領的死屍。當然了,是私下裡。我會切開那些屍體,研究一下——這能幫助我改善我的研究。”
埃齊奧打量他朋友的目光已經不僅僅是好奇了。“什麼?”
“我想我告訴過你了——我想要了解萬物運作的方式。”
他們把屍體拖進屋裡,萊昂納多的兩名助手接了手,把它搬進一段石階下方的門裡,然後消失在門後。
“可如果他們派人來找他,那該怎麼辦?”
萊昂納多聳聳肩。“我會矢口否認,”他眨眨眼,“我在這兒也不缺有權有勢的朋友,埃齊奧。”
埃齊奧有些困惑。他說。“好吧,你看起來很有信心……”
“只要別跟任何人提起這次意外就好。”
“我不會的——還有,謝謝你,萊昂納多,謝謝你爲我做的一切。”
“樂意之至。還有,別忘記——”他的雙眸閃過渴望的神色,“——如果你再找到那本古籍裡的其他書頁,就帶來給我。誰知道里面還有什麼新奇的設計呢。”
“我會的!”
埃齊奧帶着勝利的喜悅朝葆拉的“愉悅之屋”走去,不過在穿過鎮子朝北方前進的路上,他並沒有忘記始終融入人羣。
看到他的時候,葆拉鬆了口氣。“你去得比我預想中要久。”
“萊昂納多很喜歡說話。”
“他該不是隻顧跟你說話了吧?”
“哦,不是的。你瞧!”他將那把“腕刃”給她看,隨後以誇張的動作啓動機關,讓劍刃彈出,臉上露出了孩子氣的笑容。
“真了不起。”
“是啊,”埃齊奧讚賞地看着它,“我還需要一點時間來練習。我可不想因爲它少掉幾根手指。”
葆拉露出嚴肅的神色。“噢,埃齊奧,看起來你已經準備就緒了。我教給了你必要的技藝,萊昂納多修好了你的武器,”她深吸一口氣,“接下來,你要做的就是付諸行動了。”
“是啊,”埃齊奧輕聲說着,神色又暗了下來,“問題在於接近阿爾貝蒂的方法。”
葆拉陷入了深思。“洛倫佐公爵回來了,他對阿爾貝蒂在他缺席時批准的處決很不滿,但他沒有權力挑戰行政長官。不過,明晚在聖十字教堂的迴廊裡,韋羅基奧大師的最新作品將會正式開始展出。佛羅倫薩的各界人士都會出席,包括阿爾貝蒂,”她看了看他,“我想你也應該去一趟。”
埃齊奧早就知道,那尊即將公開的雕像是青銅製成的大衛像——那是一位在聖經中與佛羅倫薩有關的英雄。這件作品由美第奇家族所委託,預計將佈置在維奇奧宮裡。韋羅基奧大師在三四年前就開始了雕刻的工作,從那時起就有傳言說,雕像的頭部是以韋羅基奧當時較爲英俊的那名年輕學徒爲範本——肯定是萊昂納多·達·芬奇了。總而言之,這是件令人興奮的大事,人們早就在考慮該穿什麼衣服去出席了。
埃齊奧則有別的事要考慮。
“我不在的時候,請照顧我的母親和妹妹。”他對葆拉說。
“我會像對待自己的親人一樣對待她們。”
“如果我出了什麼意外——”
“對你自己要有信心。”
次日晚上,埃齊奧提前趕到了聖十字教堂。他需要時間做準備,以磨礪他在使用那把新武器方面的技巧,直到相信自己對它瞭如指掌爲止。他一次次地回想起父親和兄弟的死,而阿爾貝蒂宣判死刑時的話語也清晰地在他腦中響起。
接近教堂的時候,他認出了走在前方的兩個身影,一小隊衛士跟在他們身後不遠處——那些人的制服圖案是黃色背景上的五顆紅球。他們似乎在爭吵,而他連忙接近到能夠聽清的位
置。他們在教堂門廊前停了下來,而他躲在他們視線之外,偷偷聽着。那兩個人說話的口氣都帶着不滿。其中一個是烏貝託·阿爾貝蒂;另一個是位二十七、八歲的年輕人,有一隻大鼻子和堅定的五官,穿着華貴,頭戴紅色帽子,身披紅色斗篷,在斗篷外穿着一件銀灰色的束腰外衣。他是洛倫佐公爵——他的臣民們稱他爲“華麗公爵”,而這讓帕齊家以及他們所屬的派系極爲不快。
“你不能爲這件事指責我,”阿爾貝蒂說,“我只是根據得到的消息和無可辯駁的證據做出了行動而已——我的行爲是符合法律、符合我的職權範圍的!”
“不!你的行爲越界了,行政長官,而且你還是趁着我不在佛羅倫薩的時候這麼做的。這讓我非常不愉快。”
“你有什麼資格說越界?你掌控了這座城市,自封爲公爵,甚至沒有得到領主或者其他任何人的許可!”
“我可沒做過這種事!”
阿爾貝蒂發出譏諷的大笑。“你當然會這麼說!你永遠都這麼無辜!多方便的藉口啊。在卡勒基,你還讓我們認爲的那些危險的自由思想家陪伴自己——費奇諾、米蘭多拉,還有那個可怕的波利齊亞諾!至少我們有機會看到你的勢力範圍能延伸到多遠——看起來你根本沒有勢力範圍可言!這對我和我的盟友們來說都是有價值的一課。”
“是啊。你的盟友帕齊家。這纔是你真正的動機,對吧?”
阿爾貝蒂仔細審視了一番自己的指甲,然後才答道:“我會留意你這句話的,公爵大人。你恐怕說了不該說的話。”但他的語氣聽起來並不十分自信。
“你纔是該管好嘴巴的那個人,行政長官。希望你把這條建議傳達給你的同夥——就把它當成是友好的警告吧。”說完,洛倫佐便和他的護衛們朝迴廊的方向揚長而去。片刻後,阿爾貝蒂低聲咒罵了一句,然後跟了上去。在埃齊奧聽來,阿爾貝蒂咒罵的似乎是他自己。
迴廊周圍掛上了金絲簾布,簾布反射着數百支蠟燭耀眼的光。在迴廊中央噴泉旁的高臺上,有一羣音樂家正在演奏樂曲。另一座高臺上放着那尊青銅雕像,它足有半人高,看起來精緻而美麗。埃齊奧走進門裡,利用柱子和陰影藏匿身形,這時看到洛倫佐正在讚美雕像的做工。埃齊奧也認出了另一個身披矇頭斗篷的神秘身影:那是在絞刑臺上站在阿爾貝蒂身邊的那個西班牙人。
在不遠處,一羣本地貴族圍住了阿爾貝蒂,對他毫不吝惜溢美之辭。根據聽到的零碎片段,埃齊奧知道他們是在向行政長官道賀,因爲他替這座城市消除了奧迪託雷家族這樣的禍患。他從沒想過他的父親在佛羅倫薩會有這麼多敵人——以及朋友——但他明白,他們在父親的主要盟友洛倫佐不在城裡的時候纔敢下手。有位貴婦人對阿爾貝蒂說,她希望公爵能夠理解他的正直與誠實,而埃齊奧不由得露出笑容。很顯然,阿爾貝蒂並不喜歡她的言外之意。然後他聽到了更多的對話。
“那家人的另一個兒子呢?”有個貴族問道,“是叫埃齊奧吧?他是徹底逃跑了嗎?”
阿爾貝蒂擠出一絲微笑。“反正那男孩也沒什麼威脅。他手軟,心更軟。不出這個星期他就會落網,然後被送上刑場。”
他周圍的貴族們大笑起來。
“那麼——您接下來的目標是什麼呢,烏貝託?”另一個貴族問,“還是領主的寶座?”
阿爾貝蒂攤開雙手。“這就聽憑上帝的旨意了。我想做的只是繼續忠實而勤勉地爲佛羅倫薩效命罷了。”
“噢,無論您如何選擇,我們都會支持您的。”
“感激不盡。接下來就順其自然吧。”阿爾貝蒂謹慎地露出笑容,“至於現在,我的朋友們,我建議我們把政治放到一邊,專心去欣賞這件令人崇敬的藝術傑作,它可是高貴的美第奇家族的慷慨捐贈。”
埃齊奧等待着阿爾貝蒂的同伴全部朝大衛像那邊走去。阿爾貝蒂則拿起一杯葡萄酒,掃視着周圍,眼神裡混合了滿足與警惕。埃齊奧知道這正是他的機會。其他人都在看着雕像,而韋羅基奧正在雕像旁做着簡短的演說。埃齊奧悄然走到阿爾貝蒂身邊。
“能讓你說出最後那句恭維可真不容易,”埃齊奧壓低聲音說,“不過你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都滿嘴謊言,這倒是很適合你。”
阿爾貝蒂認出了他,驚恐地瞪大了眼睛。“是你!”
“是啊,行政長官。是我,埃齊奧。我來爲你親手謀害的朋友——爲我的父親——以及我無辜的兄弟復仇。”
阿爾貝蒂聽到了微弱的彈簧觸動聲和金屬碰撞聲,隨後看到了抵着自己喉嚨的利刃。
“再見了,行政長官大人。”埃齊奧冷冷地說。
“住手,”阿爾貝蒂喘息着說,“如果你是我,你也會做出同樣的事來——爲了保護你愛的人。原諒我,埃齊奧——我別無選擇。”
埃齊奧湊得更近,對他的託辭充耳不聞。他知道眼前的這個人是有選擇的——而且是種可貴的選擇——但他太過軟弱,不敢做出那種選擇。“你以爲我現在不是在保護我愛的人嗎?如果我的母親和妹妹落入你的手中,你會對她們留情嗎?現在聽着:我給你的那些文件在哪兒?你肯定放在什麼安全的地方了。”
“你永遠也找不到的。那些文件我從不離身!”阿爾貝蒂想要推開埃齊奧,再大聲呼喚他的護衛,但埃齊奧徑直將利刃刺進了他的喉嚨,隨後用力割斷了他的頸動脈。阿爾貝蒂連聲音也發不出來,只能跪倒在地,雙手本能地攥住自己的脖子,徒勞地想要抑止潑灑在草地上的鮮血。等阿爾貝蒂側身倒下之後,埃齊奧迅速彎下腰去,割斷了他腰帶上的錢包並打開看了一眼。阿爾貝蒂最後在傲慢中說出了實情。那些文件真的在裡面。
周圍突然變得一片寂靜。韋羅基奧的演說戛然而止,賓客們開始回頭張望,還不明白髮生了什麼。埃齊奧站起身來,面對着他們。
“是的!你們看到的是真相!你們看到的是復仇!奧迪託雷家族沒有滅亡。我還活着!埃齊奧·奧迪託雷!”
他正在喘息的時候,有個女人尖叫起來:“有刺客!”
混亂主宰了周圍。洛倫佐的護衛們迅速圍攏過來,拔劍在手。賓客們四散奔逃,比較勇敢的那些走上前去,試圖制住埃齊奧,但沒有人敢真正動手。埃齊奧注意到,那個穿着矇頭斗篷的身影消失在了陰影裡。韋羅基奧站在那裡,保護着他的雕像。女人們男人們都在呼喊,城市衛兵涌入走廊,卻不清楚該追趕什麼人。趁此機會,埃齊奧爬到迴廊的頂上,跳進旁邊的庭院裡,那裡敞開的大門通向教堂前方的廣場。一羣好奇的民衆被迴廊裡的騷動吸引過來,聚集在那裡。
“發生了什麼事?”有人問埃齊奧。
“正義得到了伸張。”埃齊奧答道,然後朝着西北方向穿過城市,前往葆拉的宅邸。
他在路上略微駐足,確認了阿爾貝蒂錢包裡的東西。那傢伙的遺言的確不假。所有文件都在裡面。除此以外,還有些別的東西。是阿爾貝蒂的一封尚未寄出的信。爲了確認裡面的內容,埃齊奧撕開火漆,展開了那張信紙。
這是阿爾貝蒂寫給妻子的私人信件。埃齊奧讀着這封信,也漸漸明白,究竟是怎樣的勢力才能迫使一個人不再公正和誠實。
吾愛:
我將這些想法寫進信裡,希望有一天能有勇氣與你分享。到那時,你肯定早已得知,我背叛了喬凡尼·奧迪託雷,將他冠以叛徒的罪名,並宣判了他的死刑。在後世的歷史上,這一行爲多半會被記載爲出於政治立場或是貪婪,但你必須明白,迫使我做出這種事的並非命運,而是恐懼。
美第奇家族奪走我們家族的一切之時,我發現自己滿心懼怕。爲了你,爲了我們的兒子,爲了將來。如果一個男人失去了所有財產,他在這世上還能有什麼指望?至於其他那些人,他們提議給我金錢、土地和頭銜,以此交換我的合作。
這就是我背叛我最親密朋友的原因。
無論這種做法有多麼不堪,在當時看來都是必要的。
即使到了現在,回顧當初,我還是看不到其他出路……
埃齊奧仔細疊好那封信,放進錢包裡。他會重新把它封上火漆,然後再寄出去。他可不想做那種心胸狹隘的人。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