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個早上,天色灰暗陰沉——在悶熱潮溼的空氣裡,這座城市顯得格外壓抑。埃齊奧到達領主廣場時,震驚地看到龐大的人羣早已聚集在那裡。那裡搭起了一座平臺,而平臺上放着一張桌子,桌布上的圖案是這座城市的紋章。烏貝託·阿爾貝蒂就站在桌子後面,還有個高大魁梧的男人站在他身邊,那人長着一隻鷹鉤鼻,雙眸透出精明與謹慎,身穿深紅色的長袍——埃齊奧從沒見過他。他的注意力被平臺上的另外幾個人吸引過去:那是他的父親和哥哥、弟弟,全部戴着鐐銬,在他們身後,是一座高大的絞刑架,架子上掛着三條絞索。
剛到廣場的時候,埃齊奧還很樂觀——行政長官明明白白地告訴了他,今天一切都會順利解決。現在他的想法變了。有什麼地方不對勁——非常不對勁。他想要擠到前面,卻無法分開人羣——那種幽閉恐懼感幾乎壓倒了他。他努力讓自己平靜下來,戴上兜帽,正了正腰間的佩劍。阿爾貝蒂肯定不會讓他失望的。他注意到,那個高個子男人——從他的穿着、相貌和膚色來看,應該是西班牙人——自始至終都在用銳利的目光掃視人羣。他是誰?爲什麼埃齊奧覺得他莫名地眼熟?他以前見過他嗎?
穿着光鮮官服的行政長官此時擡起雙臂,示意人們安靜,他們便立刻寂靜無聲。
“喬凡尼·奧迪託雷,”阿爾貝蒂用威嚴的語調說着,但埃齊奧卻敏銳地捕捉到了一絲掩蓋不住的恐懼,“你和你的共犯面臨的是叛國罪的指控。你有能夠反駁這一指控的證據嗎?”
喬凡尼的表情突然顯得驚訝而又不安。“有,昨晚送去給你的那些文件裡就有充分的證據。”
阿爾貝蒂卻說:“我可沒收到什麼文件,奧迪託雷。”
埃齊奧立刻看出這場審訊只是走個過場,但他想不明白:爲什麼阿爾貝蒂能說出這樣的彌天大謊?他大喊道:“他撒謊!”但他的聲音被人們的咆哮聲蓋了過去。他奮力想要靠近,想把憤怒的民衆推到一旁,但他們人數衆多,讓他動彈不得。
阿爾貝蒂再次開口:“對你們不利的證據堆積如山,而且均屬事實。你無從抵賴。在缺乏反駁證據的情況下,我有責任向你和你的同黨——費德里克、彼得魯喬以及缺席審判的埃齊奧——宣佈,你們的確犯下了叛國的罪行。”他頓了頓,這時人羣再次陷入了沉默,“我在此宣判你們所有人死刑,並且立即執行!”
人們再次咆哮起來。阿爾貝蒂一聲令下,劊子手便準備好了絞索,而他的兩名助手首先將哭鬧掙扎的小彼得魯喬送去了絞架旁。就在旁邊的牧師低聲祈禱,將聖水澆在他頭上的時候,絞索也圍住了他的脖頸。接着劊子手拉動了絞刑架旁的一隻拉桿,男孩懸掛在空中,踢打着空氣,直到不再動彈。“不!”埃齊奧幾乎無法相信自己的眼睛,“不,上帝啊,請不要這樣!”但他的話哽在了嗓子裡,悲傷佔據了他的心。
費德里克是下一個,他大聲訴說着自己和家族的無辜,奮力想從那些押着他前往絞索的衛兵手中掙脫。埃齊奧發瘋地擠向前去,這時,他看到父親蒼白的臉上滾落了一滴淚珠。埃齊奧目瞪口呆地看着他的哥哥——也是他最好的朋友——在絞索裡不斷抽搐,他支撐得比彼得魯喬要久,但身體最終還是不再動彈了。埃齊奧甚至能聽到木頭橫樑嘎吱作響的聲音。埃齊奧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眼睛——這一切是真的嗎?
人們開始竊竊私語,但隨即有個堅定的聲音響起,讓他們沉默下來。喬凡尼·奧迪託雷在說:“你纔是叛徒,烏貝託。你曾是我最親近的夥伴和朋友,是我以性命相托的人!我真是個傻瓜。我沒能看出你是他們的一員!”說到這裡,他擡高了嗓音,語氣中充滿痛苦和憤怒,“你可以奪走我們的性命,但記住——我們會讓你們血債血償!”
他低下頭,陷入了沉默。接着,在牧師喃喃的祈禱聲中,喬凡尼·奧迪託雷昂首闊步地走向絞架,欣然面對死亡。
埃齊奧太過震驚,甚至忘記了悲傷。那感覺就像有一隻巨大的鋼鐵拳頭敲打在他身上。當喬凡尼腳下的活板門打開時,他再也忍不住了。“父親!”他撕心裂肺地叫喊起來。
那個西班牙人的視線立刻轉向了他。能在如此龐大的人羣裡辨認出他的身影,莫非那個人的雙眼擁有超自然的力量?埃齊奧看到,那個西班牙人靠向阿爾貝蒂,低聲說了句什麼,然後又指了指——而這一切在他眼中彷彿是某種慢動作。
“衛兵!”阿爾貝蒂指着他這邊,大喊道,“那兒!那兒還有個犯人!抓住他!”
在人們反應過來並制住他之前,埃齊奧便揮舞拳頭,擠到了人羣外圍。有個衛兵已經在那兒等待他了,他伸手去抓埃齊奧,拉下了他的兜帽。埃齊奧本能地掙脫衛兵的手,單手拔出劍來,用另一隻手捏住那衛兵的喉嚨。埃齊奧的反應比衛兵預料的要快得多,還沒等他擡起雙臂抵擋,埃齊奧便同時抓緊了對手的喉嚨和自己的劍,乾脆利落地刺穿了那個衛兵的身體,劍刃拔出時順勢一劃,那人的腸子便落在了他的衣服和石板地上。他推開那具死屍,轉身面對絞刑臺,對上阿爾貝蒂的雙眼。“我要殺了你!”他嘶吼着,嗓音充滿憎恨與憤怒。
其他衛兵已經圍攏過來。埃齊奧的求生本能開始佔據上風,他迅速和他們拉開距離,朝廣場那邊相對安全的小巷跑去。令他驚慌的是,有兩個衛兵飛快地趕了過來,想要截住他的去路。
他們在廣場的邊緣開始對峙。那兩個衛兵擋在前方,面對着他,其他衛兵則緊跟在後。埃齊奧瘋狂地與他們搏鬥起來。在格擋攻擊的時候,他的劍意外地脫了手,埃齊奧唯恐自己會命喪此地,於是轉身就逃——但還沒等他站穩腳跟,驚人的變故就發生了。在距離他幾英尺遠的那條小巷裡,有個身穿粗布衣服的男人走了出來。他以閃電般的速度衝向那兩個衛兵身後,隨後用一把長匕首狠狠地割開他們持劍臂的腋窩,割斷了每一根肌腱,讓他們再無抵抗之力。一切發生得如此迅速,埃齊奧的雙眼只能勉強跟上他的動作。那人拾起他脫手落地的劍,丟還給他。埃齊奧立刻認出他來,也再次嗅到了洋蔥和大蒜的氣味。在那一刻,大馬士革玫瑰的芬芳都無法與之相比。
“快走吧。”那人說道,然後就不見了。埃齊奧衝進那條小巷,飛快地在他和費德里克夜遊時早已熟悉的那些后街窄巷中穿行。他身後的呼喊聲漸漸遠去。他一直跑到河邊,躲進了屬於克里斯蒂娜父親的一棟倉庫旁的廢棄看守人小屋裡。
在短短的一個鐘頭裡,埃齊奧從男孩成長爲了男人。他感受到了身爲男人的職責:復仇與洗清冤屈的渴望彷彿一件沉重的斗篷,壓在他的肩頭。
他無力地躺在一堆廢棄不用的麻袋上,整個身體開始顫抖。他的世界已經分崩離析。他父親……費德里克……上帝啊,還有小彼得魯喬……他們都已死去,都已遭到毒手。他雙手抱頭,失聲痛哭——他無法控制那些悲傷、恐懼和憎恨。好幾個鐘頭以後,他麻木的面孔才恢復正常——他的雙眼充血,冷漠的復仇之火在其中燃燒。在那一刻,埃齊奧知道過去的人生已經結束——男孩埃齊奧已經不復存在了。從現在開始,他的人生將只有一個目的:復仇。
當天晚上,他取道小巷,前往克里斯蒂娜的家族宅邸。他知道衛兵們肯定還在搜尋他,他不希望讓她陷入危險之中,但他需要拿走那袋寶貴的東西。他在一處散發尿騷味的昏暗凹室裡等了很久,甚至連老鼠爬過腳邊時都沒有動彈。終於,她的窗戶亮起了光,他知道她已經回房準備就寢了。
“埃齊奧!”看到他在陽臺上的時候,她叫出了聲,“感謝上帝,你還活着。”她的臉上寫滿了釋然——
但很快便被悲傷取代。“你的父親和兄弟……”她低下頭,再也說不下去了。
埃齊奧把她抱緊在懷,有那麼一會兒,他們就這樣站在那裡,擁抱着。
最後她抽身退開。“你瘋了!你爲什麼不離開佛羅倫薩?”
“我還有些事沒辦完,”他語氣陰沉地說,“但我不能在這兒待太久,這樣會給你的家族帶來危險的。如果他們想到你在包庇我……”
克里斯蒂娜沉默不語。
“把那個袋子給我,我就離開。”
她把袋子拿給了他,但在遞給他之前,她首先問道:“你的家人怎麼辦?”
“那是我要做的第一件事:埋葬死者。我不能讓他們像普通罪犯那樣被人丟進石灰坑裡。”
“我知道他們的遺體在哪兒。”
“你怎麼知道的?”
“城裡一整天都在傳這事,不過現在那兒應該沒人了。他們的遺體在聖尼科洛碼頭,和乞丐們的屍體堆在一起。他們挖好了一個大坑,就等明早送石灰的貨車過來了。噢,埃齊奧……”
埃齊奧的語氣既平靜又無情。“我必須讓父親和兄弟體面地離開人世。我沒法爲他們安排一場安魂彌撒,但可以讓他們的屍體免受侮辱。”
“我跟你一起去!”
“不行!你知道被別人看到我們在一起會有什麼後果嗎?”
克里斯蒂娜垂下了目光。
“我必須確保母親和妹妹平安無事,還有個人要爲這一切負責,”他猶豫了片刻,“隨後我就會離開,也許再也不會回來了。我想知道的是——你會跟我一起走嗎?”
她抽身後退,他能看到她眼裡那些相互矛盾的情感。她的確深愛着他,但他已經成長了許多,而她仍舊只是個少女。他怎麼能指望她做出那樣的犧牲?“我想跟你走,埃齊奧,你不知道我有多想——但我的家人——我的父母會因此送命——”
埃齊奧溫柔地看着她。儘管他們年齡相仿,但最近的經歷讓他的思想開始成熟。他不再有可以依靠的家人,只剩下艱難的責任與職責。“我不該問的。而且誰知道呢?也許等到這一切都過去以後——”他把手伸向脖頸,從領子裡抽出一枚拴在細金鍊上的沉重銀吊墜。他取下鏈子。吊墜上的圖案很簡單——只有他家族的首字母。“我希望你拿着這個。請收下吧。”
她顫抖着雙手接過吊墜,輕聲哭泣起來。她低頭看着吊墜,然後又擡起頭,想要感謝他,想要繼續替自己辯解。
埃齊奧已經離開了。
在亞諾河的南岸,靠近聖尼科洛碼頭的地方,埃齊奧找到了那些堆放在巨大土坑旁邊的屍體。兩個悶悶不樂、看樣子還是菜鳥的衛兵正在附近巡邏,有氣無力地拖着手裡的長戟。他們的制服引起了埃齊奧的怒火,他的第一個念頭就是殺死他們,但他今天已經見過太多人死去,而這些衛兵也不過是想過個好日子的鄉下男孩而已。他看到父親和兄弟的屍體就在坑邊,脖子上仍舊掛着絞索,心不由得痛了起來。他明白,一旦那兩個衛兵睡着,他就能把屍體搬到河邊,放到他準備的那隻裝滿了柴火的小船上。
那時是凌晨三點,等到他大功告成時,黎明的第一道光線已經照亮了東方的天空。他獨自站在河堤上,看着小艇承載着他親手點燃的家人屍體,順着河水緩緩地飄向大海。他目送着小艇,一直到閃爍的火光消失在遠方……
隨後,他轉身返回城中。堅定的決心蓋過了他的悲傷,還有很多事要做,但首先,必須休息。他回到看守人的小屋裡,找了個還算舒適的位置躺下。他輾轉難眠,但即使在那短暫的夢境中,克里斯蒂娜的倩影也徘徊不去。
他依稀記得安妮塔姐姐的住處,儘管他從沒去過那兒,也沒有和葆拉見過面。但安妮塔曾是他的乳母,他知道就算其他人都不可信任,他也可以相信她。他不知道她是否聽說了他的父親和兄弟們的命運——如果她聽說了,又會不會告訴他的母親和妹妹。
他以迂迴的路線,謹慎地靠近那棟屋子,並且儘可能在屋頂上前進,以免經過大路。因爲他相信烏貝託·阿爾貝蒂會派手下前來搜尋。埃齊奧無法忘記阿爾貝蒂的背叛。父親死前提到的派系之爭究竟是怎麼回事?阿爾貝蒂究竟爲什麼要把他最親密的盟友送上絞架?
埃齊奧知道,葆拉的家就在大教堂北方的一條街上,但到了那裡以後,他才發現自己不記得是哪一棟房子了。那些房子的正門上都掛着用以區分的銘牌,但他不能停留太久,以免被人認出來。他正打算離開時,看到安妮塔正從聖洛倫佐廣場的方向走來。
他拉低兜帽,讓面孔籠罩在陰影裡,然後不緊不慢地朝她走去,儘可能融入周圍的行人之中。他與安妮塔擦身而過,感激地看到她並沒有表現出注意到他的樣子。又走了幾碼遠以後,他轉身折回,跟在她身後。
“安妮塔……”
她明智地沒有回頭。“埃齊奧。你安然無恙。”
“這可不好說。我母親和妹妹……”
“她們很安全。噢,埃齊奧,你可憐的父親。還有費德里克。還有……”她壓下一聲嗚咽,“……小彼得魯喬。我剛剛從聖洛倫佐廣場回來。我爲聖安東尼奧點燃了一支蠟燭,爲他們祈禱。他們說公爵很快就會回來。或許……”
“我母親和瑪莉亞知道發生了什麼嗎?”
“我們認爲最好暫時先瞞着她們。”
埃齊奧思索了片刻。“這樣最好。等時機合適,我會告訴她們的。”他頓了頓,又說:“你能帶我去見她們嗎?我認不出你姐姐的家了。”
“我正要去那兒呢。跟着我就好。”
他稍微退後了一點,但始終跟着她。
她走進的那棟宅子的正面和佛羅倫薩的其他大型建築同樣宏偉而沉悶,但走進門後,埃齊奧頓時吃了一驚。他看到的景象超乎他的預料。
他發現自己站在一座裝飾豪華而又異常寬敞的客廳裡。這裡的光線很暗,空氣也很沉悶。暗紅色和深棕色的絲絨蓋着牆壁,中間點綴着東方式的掛毯,掛毯上描繪着各種放縱露骨的性愛場面。房間用燭光照明,空氣裡有薰香的氣味。這裡的傢俱大部分配有昂貴的織錦軟墊的躺椅,躺椅邊矮桌的托盤裡放着用銀瓶裝着的葡萄酒、威尼斯產的玻璃杯,以及用金碗盛着的蜜餞。最令人驚訝的是房間裡的那些人。十幾個漂亮女孩,身穿綠色和黃色的絲綢與緞子衣服,剪裁成佛羅倫薩的流行式樣,但裙子側面的開口連大腿都一覽無餘,領口之深也格外引人遐想。在房間的三面牆壁上,在那些掛毯和簾布之間,排列着許多扇門。
埃齊奧掃視周圍,有些不知所措。“你確定沒走錯地方?”他問安妮塔。
“當然沒有!而且我姐姐已經來迎接我們了。”
一位優雅的女子正從房間的中央朝他們走來,看樣子還不到三十歲(雖然按照安妮塔的年齡來計算,她應該已有三十八九了),她的容貌就像公主那樣美麗,穿着比大多數公主還要華貴。但她的眼神裡帶着隱約的悲傷,莫名地增添了她的性感,埃齊奧儘管心事重重,也不由自主地被她所吸引。
她朝他伸出那隻戴滿珠寶、手指纖長的手。“很榮幸認識您,奧迪託雷先生,”她以品評的目光打量着他,“安妮塔對你的評價相當高。我看得出她所言非虛。”
埃齊奧不由得紅了臉。他答道:“感謝您的溢美之辭,女士——”
“請叫我葆拉。”她打斷了埃齊奧的話。
埃齊奧鞠了一躬。“關於您對我母親和妹妹給予的保護,我感激不盡,女——我是說,葆拉。”
“這只是舉手之勞而已。”
“她們在這兒嗎?我能見見她們嗎?”
“她們不在這兒——讓她們留在這兒可不太合適,而且我的一些客戶還是這座城市的高官。”
“請原諒,但這兒是我想象的那種地方嗎?”
葆拉大笑起來。“當然!不過我希望這兒能和碼頭那兒的那些區分開來!現在還沒到營業時間,不過我們習慣做好一切準備——經常會有官員在去辦公室的路上順道光顧。你們選擇的時間恰到好處。”
“我母親在哪兒?克勞迪婭呢?”
“她們很安全,埃齊奧,但現在帶你去見她們就太危險了,我們可不能危害她們的安全。”她拉着他來到一張躺椅旁,和他一同坐下。而安妮塔消失在這棟屋子的內部,忙她自己的事去了。
“我想,”葆拉續道,“你最好還是一有機會就帶她們離開佛羅倫薩。不過你必須先休息。你需要養精蓄銳,還有一條漫長坎坷的道路在等待着你。也許你會喜歡——”
“您太好了,葆拉,”他輕聲打斷道,“而且您的建議也很正確。但眼下我不能久留。”
“爲什麼?你要去哪兒?”
在他們對話的時候,埃齊奧漸漸鎮定下來,頭腦裡紛亂的思緒也聚攏到一起。最後,他發現自己擺脫了震驚和恐懼,因爲他已經做出了決定,也找到了目標,他知道再也沒有回頭的路了。“我要殺死烏貝託·阿爾貝蒂。”他說。
葆拉麪露擔憂之色。“我明白你渴望復仇,但行政長官是個有權勢的人,你也並非天生的殺手,埃齊奧——”
命運正迫使我成爲殺手,他心裡這麼想着,但說出口時卻儘可能地禮貌:“請別對我說教了。”他已經下定決心。
葆拉沒理睬他,繼續說完了後半句:“——但我可以讓你成爲殺手。”
埃齊奧壓下心中的疑慮。“您爲什麼要教我殺人的方法?”
她搖搖頭。“爲了讓你學會如何生存。”
“我不太確定是否需要你的訓練。”
她露出微笑:“我明白你的感受,但請允許我磨礪你與生俱來的技藝。就把我的教導當成你用來防身的另一件武器吧。”
她在當天便開始了訓練,還找來了不當班的女孩兒和忠實的僕人來幫忙。在屋後高牆環繞的花園裡,她將二十個人分爲四組,每組五人。隨後他們開始在花園裡亂轉,不時與其他小組擦身而過,同時交談和大笑,其中幾個女孩還面露微笑,朝埃齊奧投來大膽的目光。埃齊奧仍舊挎着他那隻寶貴的袋子,對她們的魅力視若無睹。
“聽着,”葆拉告訴他,“審慎在我這一行是最重要的品質。我們必須做到隨意行走於街道上——既被人看見,又沒人會留意。你必須學會融入我們之中,與城市裡的其他行人融爲一體。”埃齊奧正要抗議的時候,她擡起了手。“我知道!安妮塔告訴我,你的表現不算壞,不過你必須做到更好。我希望你挑選其中一組人,嘗試融入進去。我可不想一眼就認出你來。回想一下你在刑場上遭遇的狀況吧。”
那番話刺痛了埃齊奧,但這件事在他看來並不困難,只要他學會運用自己的審慎就好。但在她毫不留情的目光下,他發現自己過於樂觀了。他會笨拙地撞上別人,或者被人絆倒,有時還會導致他挑選的那組人迅速散開,讓他暴露在所有人的目光之下。這座花園風景宜人,陽光明媚,鳥兒在觀賞樹木的枝頭唧唧喳喳地叫着,但在埃齊奧的頭腦裡,它卻成了不友善的城市裡彷彿迷宮般的街道,從旁經過的每個人都可能是敵人。葆拉從不間斷的批評也令他惱火。“當心!”她會說,“你走起路來不能這麼橫衝直撞的!”“對我的姑娘們放尊重點兒!靠近她們的時候,走路要小心!”“你把別人撞得東倒西歪的,還怎麼融入人羣?”“噢,埃齊奧!你可以表現得更好的!”
到了第三天,那種惱人的評論開始減少,而在第四天早上,他已經能從葆拉的眼皮底下走過,甚至不會讓她眨一下眼睛。終於,在整整十五分鐘沉默不語以後,葆拉喊道:“好了,埃齊奧,我放棄了!你在哪兒?”
他滿意地從一羣女孩之中走出,舉手投足跟那些年輕僕人一般無二。葆拉微笑着拍起手來,其他人也開始鼓掌喝彩。
訓練並未就此結束。
“既然你已經學會了融入人羣的技巧,”次日早晨,葆拉對埃齊奧說,“我接下來要教你如何利用這種技巧——用來偷竊。”
埃齊奧露出猶豫的神色,但葆拉解釋道:“這是你在旅途中必須的生存技巧。人沒了錢就寸步難行,而且有時候,你的處境不允許你用誠實的手段賺錢。我知道你不會去碰窮人或是朋友的東西。就把它看成是一把你很少使用的小折刀吧——有一技傍身總是好的。”
扒竊學起來可就沒那麼簡單了。他可以悄然接近某個女孩,但他的手纔剛剛碰到她腰帶上的錢包,她就會大喊“住手,小賊!”然後飛快地跑開。等他初次成功地摸到幾枚錢幣以後,他得意地佇立了片刻,隨後便有一隻沉重的大手按在他的肩頭。“我要逮捕你!”扮演城市衛兵的那位男僕笑着說,但葆拉沒有笑。“等你從別人那裡偷到東西以後,埃齊奧,”她說,“就不該再繼續逗留。”
埃齊奧學得很快,而且他開始認識到,這些技巧是他達成使命所必要的。一直到他能成功地摸走十個女孩的錢包——後五個甚至連葆拉都毫無察覺——的時候,她才宣佈訓練到此爲止。
“回去工作吧,姑娘們,”她說,“遊戲時間結束了。”
“我們非走不可嗎?”女孩們嘀咕着,不願離開埃齊奧,“他那麼天真可愛……”但葆拉毫不動搖。
她和他在花園裡走了一會兒。他的一隻手一如既往地按在袋子上。“現在你學會接近敵人的方法了,”她說,“我們需要爲你找一把合適的武器——比劍精巧得多的武器。”
“噢,你打算讓我用什麼?”
“答案早就在你那兒了!”說完,她拿出了一把帶有裂紋的劍刃與一副護腕,與埃齊奧從父親箱子裡取出的一般無二。直到這時,他還以爲那些東西正安全地存放在他身上的袋子裡。他在震驚中打開袋子,翻找起來。那些東西果然不見了。
“葆拉!你究竟是怎麼——”
葆拉大笑起來。“我是怎麼拿到手的?就是用我剛纔教你的那種技巧。不過你還有一課要上。既然你已經學會了如何偷竊,就該學會防範別人來偷你的東西!”
葆拉把那些東西交還給埃齊奧,而他臉色陰鬱地看着破損的劍刃。“這上面配有某種機械裝置。只不過都沒法用了。”他說。
“噢,”她說,“的確。不過我想,你已經認識萊昂納多先生了吧?”
“你說達·芬奇?對,我之前見過他——”他停了口,強迫自己不去想起那段痛苦的回憶,“但一個畫家能幫上什麼忙呢?”
“他可不僅僅是畫家而已。把這些東西帶給他,然後你就等着瞧吧。”
埃齊奧理解了她的意思,點頭同意,然後說:“在離開之前,我能最後問你一個問題嗎?”
“當然可以。”
“你爲何如此熱心地幫助我——幫助素未謀面的我?”
葆拉露出悲傷的笑容。作爲回答,她拉起長袍的一條袖子,露出蒼白而纖細的前臂——它的美被上面縱橫交錯的黑色傷疤所破壞。埃齊奧明白了。在她過去的人生中,也曾遭受過拷打和折磨。
“我也知道遭到背叛的滋味。”葆拉說。
埃齊奧這才發現,眼前這個人有着與他相似的靈魂。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