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解決了。”埃齊奧簡短地對葆拉說。
她擁抱了他一下,然後退開幾步。“我知道。看到你安然無恙,我很欣慰。”
“我想我該離開佛羅倫薩了。”
“你打算去哪兒?”
“我父親的弟弟馬里奧在蒙特裡久尼附近有個莊園。我們會去那兒。”
“他們已經展開了對你的大規模追捕,埃齊奧。他們在四處張貼通緝佈告,佈告上還有你的畫像。公共發言人也會開始講述對你不利的言論,”她頓了頓,陷入深思,“我會派人去儘可能撕掉佈告,再花錢買通那些發言人,讓他們說些別的話題,”她似乎又想到了什麼,“我最好再爲你們準備好旅行證件。”
埃齊奧搖搖頭,想起了阿爾貝蒂。“連信念都可以如此輕易地操縱,我們究竟生活在什麼樣的世界裡啊?”
“阿爾貝蒂對那種處境無能爲力,但他本該堅定地對抗纔對,”她嘆了口氣,“真相就是一件可以買賣的商品。你最好早點習慣,埃齊奧。”
他握住她的雙手。“謝謝你。”
“佛羅倫薩會變得更好,尤其是在洛倫佐公爵讓自己的親信當上行政長官以後。你得抓緊時間了,你的母親和妹妹都在這兒。”她轉過身,拍了拍手,然後說:“安妮塔!”
安妮塔從屋子的後方出現,帶着瑪莉亞和克勞迪婭一起。接下來便是感人的團圓場面。埃齊奧看到母親的狀況沒有好轉多少,手裡仍舊抓着彼得魯喬的那盒羽毛不放。她迴應了他的擁抱,儘管有些心不在焉,而葆拉看着這一幕,露出悲傷的微笑。
克勞迪婭卻緊緊地抱住了他。“埃齊奧!你去了哪兒?葆拉和安妮塔對我們很好,但她們不讓我們回家。媽媽從那時以後就沒說過一句話——”她停了口,忍住淚水。“好吧,”她稍稍平復心情,然後說,“也許父親可以幫我們解決問題。這整件事都是個可怕的誤會,對吧?”
葆拉看看埃齊奧。“恐怕是時候了,”她輕聲說,“還是早點讓她們知道真相的好。”
克勞迪婭的目光從埃齊奧轉到葆拉,再轉回埃齊奧。瑪莉亞在安妮塔身邊坐了下來,後者摟住了她。瑪莉亞注視着空氣,面露微笑,同時輕柔地撫摸着那個梨木盒子。
“怎麼了,埃齊奧?”克勞迪婭的語氣裡帶上了恐懼。
“發生了一些事。”
“你這話是什麼意思?”
埃齊奧沉默下來,不知該說什麼纔好,但他的表情已經說出了一切。
“噢,上帝啊,不!”
“克勞迪婭——”
“告訴我這不是真的!”
埃齊奧垂下了頭。
“不,不,不,不,不!”克勞迪婭喊道。
“噓,”他試圖讓她平靜下來,“我已經盡我所能了,小傢伙。”
克勞迪婭把頭埋進他的胸口,發出冗長而嘶啞的嗚咽,埃齊奧則盡他所能去安慰她。他的目光越過她看向母親,但她卻像是沒聽到似的。也許她早就用自己的方式知道了。在埃齊奧的人生遭遇了這場巨大的風波之後,眼看妹妹和母親墜入絕望的深淵,這幾乎令他崩潰。他站在那裡,久久地抱着他的妹妹——整個世界的責任彷彿都壓在他的肩頭。現在他必須保護他的家人——奧迪託雷家的聲譽要靠他來維護。男孩埃齊奧已經不復存在……他陷入了深思。
“聽着,”等她安靜了一些以後,他對克勞迪婭說,“現在最緊要的事就是離開這兒。到安全的地方去,讓你和媽媽能遠離危險。如果要這樣做,你就必須勇敢起來。你必須學會堅強,學會照顧我們的母親。明白了嗎?”
她聽完了他的話,清了清嗓子,然後稍微退開幾步,擡頭看着他。“明白了。”
“那我們就該開始準備了。去收拾好需要的東西,不過儘可能少帶一些——我們只能徒步離開,安排馬車的話風險太大。穿上你們最樸素的衣服,我們可不能引人注目。而且要快!”
克勞迪婭跟他們的母親以及安妮塔一同離開。
“你應該去沐浴更衣,”葆拉對他說,“這樣感覺會好些。”
兩個鐘頭以後,葆拉爲他們準備好了旅行證件,動身的時間終於到了。埃齊奧最後一次確認了那隻文件袋裡的東西。至於他從阿爾貝蒂手裡拿回的文件,也許他叔叔可以幫他解讀內容——那些文件顯然非常重要。他的新武器固定在右前臂上,用袖子掩住。他繫緊了腰帶。克勞迪婭領着瑪莉亞去了花園,靠着門邊的牆壁上,強忍着眼淚的安妮塔陪在她們身邊。
埃齊奧轉身面對葆拉。“再會了。再次感謝您爲我做過的一切。”
她伸出雙臂擁抱了他,又親吻了他的嘴邊。“保重,埃齊奧,別忘了保持警惕。恐怕你要走的這條路會相當漫長。”
他嚴肅地鞠了一躬,隨後戴上兜帽,走到母親和妹妹身邊,拿起他們收拾好的行李。他們親吻了安妮塔,和她道別。片刻之後,他們來到街上,朝北方走去,克勞迪婭挽着母親的手臂。有那麼一會兒,他們沉默不語,而埃齊奧思索着肩負着的沉重職責。他希望自己能獨力撐起大局,雖然這麼做並不輕鬆。他必須得保持堅定才行,不過他會辦到的:爲了克勞迪婭和可憐的、徹底封閉了內心的母親。
等他們來到城市的中心地帶時,克勞迪婭開口說話了——而且她有一肚子的問題要問,但他滿意地發現,她的語氣非常堅定。
“我們爲什麼會遇到這種事?”她說。
“我不知道。”
“我們還有可能回來嗎?”
“我不知道,克勞迪婭。”
“我們的家會怎樣?”
他搖搖頭。沒時間安排一切,而且就算有,他又能讓誰去執行呢?或許洛倫佐公爵可以把那裡封鎖起來,派人守衛,但這種希望太渺茫了。
“他們……他們有沒有得到體面的葬禮?”
“是的。是……我親自安排的。”埃齊奧朝亞諾河的下游看了一眼。
最後他們接近了城市的南門,埃齊奧慶幸這一路上都沒人察覺,但眼下這一刻非常危險,因爲城門的檢查非常嚴格。幸好葆拉給他們提供的文件上的假名讓他們順利通過,而瞭望塔上的衛兵們留意的也是與他年紀相仿的年輕男子,而非穿着樸素的一家人。
他們一整天都不緊不慢地向南方前進,直到遠離城市以後,他們才停下腳步,從一戶農家裡買了些麪包、奶酪和葡萄酒,隨後在麥田邊緣的一棵橡樹的廕庇下休息了一個鐘頭。埃齊奧不得不壓抑自己的不耐煩,因爲他們距離蒙特裡久尼還有起碼三十英里,而他們又必須按照他母親的步調前進。她原本是個四十出頭的堅強女人,這場可怕的變故讓她蒼老了許多。他再次祈禱,希望到了馬里奧家以後,她就能康復,雖然他看得出這段康復期不會太短。他希望能在第二天下午順利趕到馬里奧的莊園。
晚上,他們在一座廢棄的穀倉裡過了夜:至少那兒乾淨又溫暖,還鋪着乾草。他們吃完了午餐時剩下的食物,讓瑪莉亞儘可能舒適地躺下。她沒有抱怨,事實上,她似乎對周圍的環境毫無察覺,但在克勞迪婭想從她手裡拿走彼得魯喬的盒子,好讓她躺下的時候,她大聲抗議,還推開了克勞迪婭,像個賣魚的婦人那樣粗野地咒罵。兄妹倆簡直驚呆了。
她安詳地睡了過去,第二天早晨起來時,像是完全恢復了精力。他們用溪水洗漱了一番,喝了些清水,隨後再次踏上了旅程。天空晴朗,溫暖宜人,而且不時吹來一股涼爽的風。他們的腳步快了許多,一路上有好些貨車從旁經過,不過一路上看到的只有在田地和果園裡勞作的人。埃齊奧買了些水果,不過只有克勞迪婭和他母親的份,因爲他一點都不餓——他緊張得什麼也吃不下。
終於,在午後三四點的時候,他興奮地看到遠方的小山上,沐浴着陽光的蒙特裡久尼鎮的圍牆。鎮子附近實際上都在馬里奧的掌控之下。再向前走個一兩英里,他們就能踏入他的領地。他們精神振奮,也加快了步子。
“就快到了。”他笑着告訴克勞迪婭。
“感謝上帝。”她說着,回以笑容。
他們纔剛剛放鬆戒備,便看到一個熟悉的身影擋在了道路的轉彎處,身邊還跟着幾十個身着金藍制服的人。其中一個護衛舉着一面旗幟,旗幟上是埃齊奧既痛恨又熟悉的紋章:藍色背景裡的金色海豚和十字架。
“埃齊奧!”那人大聲招呼道,“日安!還有你的家人——至少是剩下的那些!多麼令人驚喜啊!”他對自己的手下點點頭,後者在路上散開,舉起長戟。
“維耶裡!”
“正是。他們把我父親放出來以後,他就欣然同意資助我這支小小的狩獵隊。我很受傷。你竟然就這麼離開了佛羅倫薩,連句像樣的道別都沒有!”
埃齊奧踏前了一步,又示意克勞迪婭和他母親躲到他身後。
“你想怎樣,維耶裡?我還以爲你們帕齊家應該對這種結果足夠滿意了。”
維耶裡攤了攤手。“我想怎樣?噢,這可真不好說。我有那麼多的願望!讓我想想……我想要更大的宅邸,更漂亮的老婆,更多更多的錢——還有什麼來着!哦,對,你的腦袋!”他拔出劍來,示意他的護衛做好準備,隨後徑直朝埃齊奧走去。
“我很吃驚,維耶裡——你打算只靠自己來對付我嗎?不過當然了,你那些打手就站在你身後!”
“我不覺得你有資格讓我用劍,”維耶裡反駁着,把劍收回鞘裡,“我想我只用拳頭就能解決你了。如果這會讓你傷心,我的甜心,那麼我很抱歉,”他對克勞迪婭補充道,“但別擔心——要不了多久就會結束了,隨後我會盡可能地安慰你——誰
知道呢,或許連同你媽媽一起!”
埃齊奧迅速前進幾步,一拳打在維耶裡的下巴上,揍得他步履蹣跚,但維耶裡很快站穩腳跟,揮手示意他的手下退後,接着發出一聲怒吼,衝向埃齊奧,接二連三地揮出拳頭。維耶裡的攻勢如此兇狠,讓埃齊奧一時間只有招架之力,根本無法做出像樣的還擊。兩人糾纏在一起,奮力想要壓倒對方,時不時地蹣跚後退,但很快便會帶着新生的狠勁兒撲向對方。到了最後,埃齊奧終於能夠利用維耶裡的憤怒來對付他——沒有人在盛怒下還能長時間搏鬥的。維耶裡用右手擲出了一把大號的乾草叉,這時埃齊奧前進幾步,乾草叉的長柄擦過他的肩膀,而維耶裡無法阻止身體的前衝之勢。埃齊奧伸腿掃倒了對手,讓他在灰塵裡打起滾來。鮮血直流,力不從心的維耶裡匆忙躲到手下們身後,然後站起身,用擦破的雙手拍打着身上的灰塵。
“我受夠了,”說完,他對護衛們大喊道,“解決他,還有那些女人。我可不想要那種骨瘦如柴的小不點,還有她跟死人沒兩樣的母親!”
“懦夫!”埃齊奧大喊一聲,喘息着拔出劍來,但那些護衛已經團團包圍了他們,同時伸出長戟。他知道自己恐怕連接近他們的機會都沒有。
包圍圈越收越小。埃齊奧不斷繞着圈,努力保護身後的家人,但事態非常不妙,維耶裡也發出了得意洋洋的惱人笑聲。
突然間,一陣尖銳而難以捉摸的呼嘯聲傳來,埃齊奧左邊的兩名護衛無力地跪下,然後向前倒地,放開了手裡的武器。兩人的背上都扎着一把直至末柄的飛刀,顯然是一擊斃命。鮮血從他們的襯衣裡潺潺涌出,就像鮮紅色的花朵。
其他人驚慌地退開,但在那之前又有一名衛兵倒了下去,背上插着一把刀子。
“這是什麼巫術?”維耶裡大叫着,語氣中滿是恐懼。他拔出劍來,瘋狂地四下張望。
回答他的是一陣低沉而洪亮的大笑。“這跟巫術可沒關係,孩子——一切全看技巧!”那聲音是從附近的一片小樹林裡傳來的。
“現身吧!”
一個穿着高筒靴和輕型護胸甲、魁梧蓄鬚的男人走了出來。他身後跟着另外幾個打扮相似的人。“如你所願。”他諷刺地說。
“你們是僱傭兵!”維耶裡大吼着,轉身面對他的護衛們,“你們在等什麼?殺了他們!殺光他們!”
那魁梧男子走上前去,用快得驚人的身手瞬間奪下了維耶裡的劍,又輕巧地在膝蓋上折斷了它,就像在折斷一根小樹枝。“我不覺得這是個好主意,小帕齊,不過我得說,你還真沒有辜負你們家族的名聲。”
維耶裡沒有答話,只顧催促手下上前。他們不情不願地圍住了那幾個陌生人,而維耶裡拿起一名死去護衛的長戟,憤怒地轉向埃齊奧,打落了他手裡的劍。
“嘿,埃齊奧,用這個!”魁梧男子說着,丟過來另一把劍。利劍劃破空氣,最後插進埃齊奧腳邊的泥土裡,顫抖不止。那把劍很沉重,埃齊奧得用上雙手才能揮動,但又鋒利到足以切斷維耶里長戟的木柄。維耶裡看到他的護衛被那些僱傭兵打得落花流水,又有兩人已經倒地不起,於是連忙下令撤退。他拋下幾句狠話,然後帶着手下們逃之夭夭。魁梧男子走向埃齊奧和他的女眷,露出歡快的笑容。
“幸好我出來迎接你了,”他說,“看起來我來得正是時候。”
“無論您是誰,請接受我的謝意。”
那人又大笑起來,嗓音在埃齊奧聽來有些熟悉。
“我認識您嗎?”埃齊奧問。
“我們已經有很久沒見了。但我還是很吃驚,你居然認不出你自己的叔叔了!”
“馬里奧叔叔?”
“如假包換!”
他給了埃齊奧一個熊抱,隨後朝瑪莉亞和克勞迪婭走去。看到瑪莉亞的樣子,他的臉上浮現出了痛苦的神色。“聽着,孩子……”他對克勞迪婭說,“我現在要帶埃齊奧回城堡去,不過我會留下手下保護你們,他們也會拿吃的喝的給你們。我會派一名騎手先出發,讓他帶馬車來載你們過去。你們已經走了一整天,我能看出我可憐的嫂子已經……”他頓了頓,謹慎地補充道:“累壞了。”
“感謝您,馬里奧叔叔。”
“那就這樣吧。我們很快就能再見了。”他轉過身,向手下們發號施令,隨後勾住埃齊奧的肩膀,帶着他朝小鎮中央的那座城堡走去。
“您怎麼知道我要來?”埃齊奧問。
馬里奧看起來有些猶豫。“噢——有位佛羅倫薩的朋友事先派了人趕來送信。我的力量不足以攻打佛羅倫薩,不過現在洛倫佐回來了,我們可以祈禱他能打壓帕齊家的氣焰。你還是把我哥哥的命運——還有我的侄子們的命運告訴我吧。”
埃齊奧遲疑了片刻。親人們死去的畫面仍在他腦海最黑暗的角落徘徊不去。
“他們……他們都以叛國的罪名被處死了……”他頓了頓,“我能逃脫完全是因爲運氣。”
“上帝啊,”馬里奧喃喃地說着,面孔因痛苦而扭曲,“你知道這是因爲什麼嗎?”
“不——不過有件事,我希望您能幫我找到答案。”接着,埃齊奧把宅子裡的密室和那隻箱子的事告訴了他叔叔,隨後是他對阿爾貝蒂的復仇,以及他從阿爾貝蒂手裡拿回的那些文件。“看起來最重要的那一份是張名單,”他補充了一句,又悲嘆道,“真沒想到,這樣的不幸竟然會降臨在我們身上!”
馬里奧拍拍埃齊奧的手臂。“我對你父親的生意也有些瞭解,”他說。埃齊奧這才發現,馬里奧對密室和那隻箱子的事並沒有表現出多少驚訝。“我們會弄個明白的。不過我們得確保你的母親和妹妹都得到妥善的安置。我的城堡不太適合女人居住,像我這樣的士兵也很難真正安頓下來;不過距離這兒大概一英里的地方有一座女修道院,那裡非常安全,對待客人也非常周到。如果你同意的話,我們就把她們送到那兒去。你和我還有很多事要做呢。”
埃齊奧點點頭。他會確保他們安頓下來,並且他會說服克勞迪婭,讓她明白這是最合適的權宜之計:因爲他能看出,她並不想在那樣與世隔絕的地方生活太久。
他們朝那座小鎮越走越近。
“我還以爲蒙特裡久尼跟佛羅倫薩是敵對關係。”埃齊奧說。
“比起佛羅倫薩人來說,我們更恨帕齊家,”他叔叔告訴他,“不過你已經是大人了,應該明白城邦之間的同盟關係,無論是大城邦還是小城邦。前一年還是朋友,後一年就成了敵人,再過一年就又恢復了友好。這種事會無休無止地繼續下去,就像一場瘋狂的棋局。不過你會喜歡這兒的。這裡的人誠實又勤勞,我們生產的商品可靠又耐用。這裡的牧師是個好人,不怎麼喝酒,從不多管閒事。我也不去管他的閒事——不過我對教堂向來不怎麼熱衷。這裡最棒的就是葡萄酒,最好的基安蒂葡萄酒就是我家釀造的。來吧,再往前一點兒就到了。”
馬里奧的城堡是奧迪託雷家族從前的大本營,建於1250年左右。只不過在建造城堡之前,就有一棟歷史更加悠久的建築佇立在那兒。馬里奧修繕並增建了那棟建築,如今那兒看起來就像一座豪華的別墅,雖然它的圍牆很高很厚,而且經過加固。別墅的前方並非花園,而是一片寬闊的操練場,埃齊奧看到幾十名手持武器的年輕人正以不同的方式磨鍊着他們的搏鬥技巧。
“家,甜蜜的家,”馬里奧說,“你只在很小的時候來過這兒一次。從那時以後,這兒變了不少。你覺得這兒怎麼樣?”
“令人印象深刻,叔叔。”
這一天,埃齊奧過得相當忙碌。馬里奧領着他在城堡裡轉了一圈,安排好了他的住處,又確保克勞迪婭和瑪莉亞在附近的女修道院裡安頓下來——那裡的女院長是馬里奧的老友(據說很久以前更是他的情人)。第二天早晨,便有人早早將他叫去了叔叔的工作室。那裡的天花板很高,牆壁上掛滿地圖、盔甲和武器,寬敞的房間裡擺放着沉重的橡木桌椅。
“你最好儘快去鎮子裡逛一圈,”馬里奧認真地說,“給自己弄一身像樣的行頭。我會派一名手下跟着你。等你準備好了,我們就開始。”
“開始什麼,叔叔?”
馬里奧面露驚訝。“我還以爲你來這兒是爲了接受訓練呢。”
“不,叔叔——這不是我的目的。當我必須逃離佛羅倫薩的時候,我最先想到的安全場所就是這兒,但我並不打算讓母親和妹妹在這兒久留。”
馬里奧露出嚴肅的神色。“可你父親呢?你不覺得他希望你接手他的工作嗎?”
“什麼?您是說銀行家的工作?家族的生意已經結束了——奧迪託雷家族已經不復存在,除非洛倫佐公爵能保護它不被帕齊家染指。”
“我說的不是這個,”馬里奧開口說道,隨後又猶豫起來,“你的意思是,喬凡尼從沒跟你提起過?”
“抱歉,叔叔,但我完全不明白你在說些什麼。”
馬里奧搖搖頭。“我真不明白你父親在想什麼。也許他覺得時機還沒到。不過眼下這些都不重要了,”他用嚴厲的目光看着埃齊奧,“我們必須做一番長談。把錢袋裡的那些文件交給我吧。你去鎮子上配備行頭的時候,我要好好研究一下。這兒是你的購物清單,還有錢。”
埃齊奧稀裡糊塗地去了鎮子,馬里奧手下的一名士官——他是個頭髮斑白的老兵,名叫奧拉齊奧——在旁陪同。在奧拉齊奧的指引下,他從武器商那裡買了一把匕首和一件輕型護甲,又從當地的醫生那裡買了繃帶和基本的醫療用品。他回到城堡時,發現馬里奧正不耐煩地等着他。
“向您致意,”埃齊奧說
,“我照您要求的去做了。”
“而且動作很快。做得好!現在,我們要教你正規的搏鬥技巧。”
“請原諒,叔叔,但我已經說過了,我不打算久留。”
馬里奧咬住了嘴脣。“聽着,埃齊奧,你連面對維耶裡都險些落敗。要不是我及時趕到……”他頓了頓,又說:“好吧,如果你一定要走的話,就走吧。不過你至少該學會保護自己所必要的技巧和知識,否則你在路上根本撐不到一個星期。”
埃齊奧沉默不語。
“就算不是爲了我,也該爲了你母親和妹妹着想。”馬里奧勸說道。
埃齊奧考慮着自己的選擇,最後不得不承認,他叔叔說的有道理。“那好吧,”他說,“既然您都好心爲我添置了這身行頭了。”
馬里奧笑着拍了拍他的肩膀。“好小夥子!你將來會感謝我的!”
在接下來的幾星期裡,埃齊奧接受了集中式的武器訓練,而在學習搏鬥技巧的同時,他也對家族的背景,以及父親沒來得及吐露的那些秘密有了更多瞭解。等到馬里奧允許他隨意使用藏書室以後,他漸漸意識到,他的命運恐怕遠比想象的重要得多。
“您是說,我父親不只是個銀行家?”他問他叔叔。
“沒錯,”馬里奧嚴肅地回答,“你父親還是個訓練有素的殺手。”
“這不可能——我父親從來都只是個金融家,是個生意人……他怎麼可能去當殺手?”
“不,埃齊奧,他可沒這麼簡單。他從小就開始學習殺人的技藝。他是刺客組織的資深成員之一,”馬里奧猶豫了片刻,“我知道你肯定在圖書館裡查到了什麼,但我們必須先談談他交給你的那些文件,感謝上帝,你把它們拿回來了,這是非常明智的舉動。那份名單——要知道,那上面列出的可不是什麼債務人。那些是所有該爲你父親之死負責的人——而他們是某個龐大陰謀集團的一分子。”
埃齊奧努力理解這番話——他原本對父親、對他家族的那些瞭解,如今看起來都半真半假。父親怎麼能向他隱瞞這些?這一切聽起來都那麼匪夷所思,那麼陌生。埃齊奧謹慎地斟酌着詞句——他父親選擇保密肯定是有理由的。“我對父親有很多不瞭解的地方,這點我接受,請原諒我質疑您的話,可他究竟爲什麼對這些秘密守口如瓶?”
馬里奧沉默了片刻,然後才答道:“你知道聖殿騎士團嗎?”
“我聽說過。” ωωω. TTκan. ¢ ○
“他們是在好幾個世紀以前成立的,就在第一次十字軍東征之後,然後他們成爲了爲上帝而戰的一支精英部隊——事實上,他們都是穿盔戴甲的修士。他們發誓禁慾並安於貧窮。隨着歲月流逝,他們的名聲也變了。不知何時開始他們開始插手國際金融行業,而且獲得了極大的成功。其他騎士團——醫院騎士團和條頓騎士團——開始質疑他們,而他們的權勢甚至引起了國王們的擔憂。他們在法蘭西南部建立了基地,打算成立他們自己的國家。他們不納稅,擁有私人軍隊,行爲也開始專橫跋扈。最後,在將近兩百年前,法蘭西的菲利普四世開始着手對付他們。在一場可怕的清洗後,聖殿騎士不是被捕就是被迫逃亡,剩下的則遭到屠殺,教皇也宣佈將他們逐出教會。但法國國王沒能徹底根除他們——整個歐羅巴有一萬五千座他們的禮拜堂呢。不過,在地產和財富遭到查沒以後,聖殿騎士團似乎銷聲匿跡了,他們的權勢看起來也不復存在。”
“他們怎麼了?”
馬里奧搖搖頭。“不用說,這只是他們確保生存的詭計而已。他們轉入了地下,囤積搶救回來的財富,維持着組織的運作,也更加專注於真正的目的。”
“他們的目的是什麼?”
馬里奧的眼中閃現出怒火。“他們的目的正是支配這個世界。只有一個組織致力於阻撓他們。那就是刺客組織,也就是你父親——還有我——有幸所屬的組織。”
埃齊奧過了好一會兒才徹底理解。“阿爾貝蒂也是那個聖殿騎士團的一員?”
馬里奧嚴肅地點點頭。“沒錯。你父親那張名單上的所有人都是。”
“還有——維耶裡?”
“他也是其中一員,還有他父親弗朗西斯科,以及整個帕齊家族。”
埃齊奧思索起來。“這倒是解釋了很多事……”他說,“有樣東西我還沒給您看過——”
他翻開袖子,露出他系在手腕上的那件武器。
“噢,”馬里奧說,“你等到能徹底信任我纔給我看,這麼做很聰明。我還在想它去哪兒了呢。看起來你已經把它修好了。那是你父親的東西,是我們的父親傳給他的,而我們的父親又是從我們的祖父那裡繼承來的。它是你父親在許多年前的……一次對峙中損壞的,但他始終沒能找到既有技藝又足夠可靠的手藝人來修理。你做得很好,孩子。”
“即便如此,”埃齊奧說,“所有這些刺客和聖殿騎士的事蹟聽起來就像古老的傳說故事——透出一股幻想的氣味。”
馬里奧笑了。“就像一張寫滿了神秘文字的古老牛皮紙,對吧?”
“您知道古籍的事?”
馬里奧聳聳肩。“你忘了嗎?你把它和那些文件一起交給我了。”
“您能告訴我那是什麼嗎?”不知爲什麼,埃齊奧不想把萊昂納多牽扯進來,除非真的非常有必要。
“噢,幫你修復這把武器的人肯定至少讀懂了一部分文字,”馬里奧說着擡起手,阻止了想要開口的埃齊奧,“不過我不會向你刨根問底的。我明白你想保護某個人,我尊重你的想法。但那張紙並不只是你這把武器的使用說明而已。這本古籍的書頁散落在意大利各地。它是一份對刺客組織的起源、目的和相關技藝的指南。願意的話,你可以把它稱爲‘刺客信條’。你父親相信那本古書裡蘊藏着一個天大的秘密。一個能夠改變世界的秘密。”想到這裡,他沉默了片刻。“也許這正是他們找上他的原因。”
埃齊奧感到頭昏腦漲——如此龐大的信息量讓他一時間難以消化。“刺客,聖殿騎士,那本奇怪的古籍——”
“我會指導你的,埃齊奧。但你首先必須學會開拓思維,並且始終記住一件事:萬事皆虛,萬事皆允。”
在那時候,無論埃齊奧怎樣追問,馬里奧都不肯再吐露半個字。他叔叔只是繼續催促他接受嚴苛的作戰訓練,而他發現自己從黎明到黃昏都在和操練場上的那些年輕僱傭兵一同練習,而晚上則疲憊得只剩下睡意。接着,在某一天……
“做得好,我的侄兒!”他叔叔對他說,“我想你已經準備好了。”
埃齊奧很是高興。“謝謝您,叔叔,感謝您教給我的這些。”
馬里奧以一個熊抱作爲回答。“你是我的家人!這些既是我的職責,也是我想做的事!”
“我很慶幸您說服我留下來了。”
馬里奧用銳利的目光打量着他。“這麼說——你重新考慮過離開的事了嗎?”
埃齊奧迎上他的目光。“很抱歉,叔叔,但我決心已定。爲了媽媽和克勞迪婭的安全考慮——我打算到海岸那邊去,然後坐船去西班牙。”
馬里奧沒有掩飾自己的不快。“請原諒,我的侄兒,但我教給你這些技藝既不是爲了打發時間,也不是爲了讓你自身受益。我教你這些,是爲了讓你做好準備,以便對抗我們的敵人。”
“如果他們找到我的話,我會的。”
“這麼說,”馬里奧語氣苦澀,“你真要離開?拋開你父親爲之奮鬥,併爲之付出生命的一切?否認你自身的血統?很好!我沒法裝作並不失望的樣子——事實上,我非常失望。不過就這樣吧。奧拉齊奧會帶你去女修道院,等你確信你母親的狀況可以旅行以後,他會送你們離開。祝你好運。”
說完,馬里奧轉過身去,大步走遠。
又過了幾天,埃齊奧耐心等待母親在平和寧靜的環境裡徹底康復,他自己則以沉重的心情做着出發的準備。最後,他再次造訪那座女修道院,打算就這樣帶她們離開。他發現她們的狀況比期望的要好很多。克勞迪婭和幾位年輕修女成爲了朋友,而埃齊奧驚訝而又不那麼愉快地發現,她開始被女修道院的生活所吸引。他母親的身體穩定卻緩慢地恢復着,只是女院長對他的打算表示了反對,說他母親仍然需要休養,暫時還不能動身旅行。
因此,他返回馬里奧的城堡時感到滿心憂慮,而且他明白這種憂慮只會與日俱增。
在那段時間裡,蒙特裡久尼正在進行某種軍事準備,而此時正進行到緊要關頭。這樣的景象讓他心煩意亂。他的叔叔蹤影全無,不過他成功在地圖室裡找到了奧拉齊奧。
“出什麼事了?”他問,“我叔叔在哪兒?”
“他在準備作戰。”
“什麼?和誰?”
“噢,如果你打算留下來的話,我想他會告訴你的。但我們都知道,你打算離開。”
“可是……”
“聽着,你的老朋友維耶裡·德·帕齊正在聖吉米亞諾招兵買馬。他把那裡的衛戍部隊增加到了三倍,還放出話說,等他做好準備,就會來把蒙特裡久尼夷爲平地。所以我們打算先發制人,碾碎那條不知天高地厚的小蛇,也給帕齊家一個不會太快忘記的教訓。”
埃齊奧深吸一口氣。這件事改變了一切。也許這正是命運——這正是他潛意識裡渴求的刺激。“我叔叔在哪兒?”
“在馬廄裡。”
話音剛落,埃齊奧轉身就走。
“嘿!你要去哪兒?”
“去馬廄!那兒肯定也有屬於我的一匹馬!”
奧拉齊奧目送他離開,臉上浮現出微笑。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