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門的時候,聽見裡頭的作嘔聲,卻見戚元思對着一個坑位,大聲嘔吐。
鐵慈不說話,負手看他吐,吐到黃水都出來,戚元思才氣息奄奄地道:“煩勞你,拿個什麼物件,盛了給我吧……我實在……我實在……”
“戚元思。”鐵慈道,“你爲何當初敢和我打那個賭?”
“我以爲,我以爲……”
“你以爲我沒本事連拿三個優異。戚元思,這是我要給你的第一個教訓。”鐵慈道,“記住,不瞭解就沒有發言權,不瞭解就別下定論。不瞭解就永遠不要輕易拿你自己承擔不起的後果作賭。”
“第二個教訓,是要你看清楚,朋友這東西,不是多多益善的。有些人只會浪費你的時間和金錢,並將你拖到和他一樣的泥淖裡去。大難來時,夫妻尚自分飛,你還指望朋友?”
戚元思驀然咆哮。
“你閉嘴!我屎都吃了,你憑什麼還要羞辱我!”
“屎都吃了,還怕什麼羞辱。”鐵慈淡淡道,“再說吃屎,總比將來犯下不可挽回的大錯好。”
戚元思半彎着腰,雙手撐在膝上,閉着眼大口喘氣。
“這個錯,就夠了……”
鐵慈點點頭。
“我看也夠了。”她道,“發下誓,從此不在書院裡搞什麼派別之爭,不再摻和朝廷勾心鬥角那些事,不給同窗立規矩,不仗勢欺人,不恃才傲物,不拉幫結派。洗心革面,老實做人,帶着那些佩服你的人,好好讀書,好好講學,好好科舉,好好修正書院風氣。他日金榜題名,金殿簪花,我期待看見你。”
戚元思霍然擡頭看她。
“這筆債先記着。”鐵慈面無表情地道,“只要你做不到,我會隨時找你兌現。”
戚元思愣愣地看着她,不明白葉十八爲什麼會這麼說,書院的風氣也好,他們這些人能不能好好讀書也好,關他什麼事?
直到後來那一日,巍巍高殿之下,千級玉階之前,他聽着午門甩鞭脆響,隨着殿試衆生列隊走向重明殿,在丹陛之下依次跪好,準備聆聽九五之尊的垂訓時,偶一擡頭看見坐在九龍寶座之側,玉冠黃袍,微微含笑的……她。
才徹底明白今日這一番話的真意。
我期待看見你。
孤在金殿之上,等着金榜題名的你。
……
不過此刻,戚元思自然是不明白的。
但不明白不代表他不知道抓住這機會,他霍然站起,正要道謝,就聽見鐵慈大聲道:“啊,戚兄,我不過是說着玩的,你還真吃的!嘔……來,快漱漱嘴!”
戚元思:“……”
我謝謝您全家。
這下,不吃也是吃,說什麼以後不要再結黨,他從此怕就有了“糞嘴”之名,他還有什麼臉糾集同伴!
但是他不敢抗議。
他覺得一旦抗議,鐵慈可能立即就會叫他兌現賭約。
兩害相權取其輕,就當是自己狂妄的教訓吧。
他喘息半晌,苦笑着,深深一揖,“不管怎樣,還是謝十八兄寬宏雅量,在下從今日起,欠十八兄一個人情,以後但有驅策……”
鐵慈笑着搖搖手。
願意放他一馬,還是看在這小子雖然表面溫柔骨子陰鬱,但品質尚在。要他來留香湖這邊吃新鮮的,其實就是個考驗。只要他敢於應諾,敢於承擔,她又何必辣自己眼睛。
兩人一前一後走出去,戚元思承受着衆人鬼鬼祟祟不斷落在他臉上和嘴上的打量的目光,偶爾他破罐子破摔擡起眼睛看過去,對方又驚慌地飄開眼,姿態一言難盡,神情慾蓋彌彰。
第一萬次想死。
至於鐵慈,所經之處,人羣惶急散開的速度比先前更快,如魔鬼魚進了魚羣。
魔鬼魚一路游到了優堂,迎接衆人複雜的目光。
鐵慈看一眼,丹野和容溥都坐在最後,離先生的講案十分遙遠,一左一右,兩大金剛。
都不是個學習的態度。
但是本來容溥就已經是翰林,教諭都夠資格當,偏要來做個學生,師長哪敢要求他。
丹野屬於友邦高層,愛在哪堂在哪堂,想不讀書,也沒人勒着脖子要求西戎未來的狼王非得受中原教化。
呼音也在,是唯一一個坐在男堂的女學生,一方面也是友邦待遇,一方面則是她不認同男女分堂,尤其女堂那邊的教書先生,大多是女先生,四書五經不是主業,主講《女則》、《女範》、《烈女篇》、《明貞記事》等等。
呼音絕不肯把時間浪費在這些破書上面。
衛瑄倒是老老實實在女院上課,看似也認真讀女則,回回考第一,女學霸因此人緣極佳,但鐵慈親眼看見她用《女則》墊桌腳,用《女範》清掃桌面雜物。
鐵慈看見呼音坐在最前面,正埋頭讀書,頓時大有好感,過去往她身邊一個空位一坐。
那兩人對於鐵慈不選擇坐在自己身邊心裡有數,丹野還自覺勝了一籌,對容溥得意挑眉。
容溥淡淡笑一聲,低頭看書。
優堂的學生吸取教訓,萬萬不敢再和鐵慈挑釁。這一日過得很是平靜。
到了中午,鐵慈在飯堂吃了幾口,猶豫了一陣,終於還是叫來丹霜,買了幾個清淡小菜,讓她送回去給容蔚,順便熬點粥。
就當關愛病號吧。
下午下課的時候,鐵慈敲敲桌子,往日一鬨而散的學生們齊齊頓住身形。
“承蒙各位兄弟們厚愛,小弟我今日賺了些銀子。”鐵慈拍拍腰間錢袋,“今晚山下桃林鎮我請客,優堂良堂諸位同窗,可願賞光。”
衆人默然。
敢不賞嗎?
片刻之後,熱情的迴應幾乎衝破屋頂。
“好!十八兄仗義!”
“一定來一定來!”
“多謝十八兄!”
鐵慈一笑拱手。
真特麼的假。
又親自去良堂邀請,良堂那邊也是怔愣了許久,但是虛假程度比人中尖子的優堂要好些,一臉認真考慮狀。
鐵慈也不管,約定了時間,再回去換衣服,邀請同舍。李值田武都歡喜地應了,童如石帳簾深掩,鐵慈原以爲他不會去的,不想他默默掀簾出來了。
鐵慈瞄了一眼牀上躺屍的容蔚,看他沒有起身的意思,也沒說話,直接出去了。
容溥已經派人叫來了馬車等在山下,一行人先下山。
走在山路上,鐵慈狀似無意走到人羣最後的沈謐身邊,沈謐拎着大包小盒,身邊還跟着幾個山民孩子。
沈謐對她點點頭,遞過來一片雲片糕。
糕點上畫着幾個花押,沈謐道:“我親自去的。趁他吃飯,悄悄翻了翻他的桌案,來不及拓印,憑印象記了下來。”
鐵慈的外賣業務自交給了沈謐,已經拓展到了師長階層,供應商已經不僅僅是書院餐堂,而是輻射到了山下最近的小鎮和農戶。
書院學生學業重,不可能奔波于山林之間取菜送菜,沈謐便僱了那些無所事事的山民的孩子,那些孩子日常就是在山林間奔跑,爬上爬下打柴挖藥,如今只需要走到書院的寬闊山路,就能拿到錢,還能欣賞一下聞名天下的躍鯉書院,聽幾句不要錢的書,簡直是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如此,書院不差錢的師長和學生可以經常換口味,山民也有了賺錢的來源,孩子們跑腿的錢,由山下的店家交給沈謐支付,店家每賣出一份食物,還得相應給沈謐一份抽成,所以沈謐這個外賣平臺,空手套白狼,一分不花還能賺。沈謐還說服監院給送飯送野味的孩子們專門在後山門處開闢了一個小門方便出入,專人看守,保證了書院的秩序。
沈謐並不會在店家給孩子們的跑腿費中抽成,之所以要拿在手裡,是爲了每天結賬的時候,瞭解一些各舍各院的隱秘。孩子們年紀小,行走在各舍之間,而各舍學生也愛聚在一起高談闊論,對孩子不設防,那些孩子很容易便聽見各種八卦。比如女院的某女學生是逃婚來學的,夫家十分的有勢力。比如乙舍的某位學生,是走了誰誰的通道,未來也是要給誰誰效力的,等等。
書院高層的外賣是沈謐和那些窮學生親自去送的。由此也便知道了山長夫人有個小佛堂,佛堂裡一個不起眼的角落,供着一個不起眼的牌位,上書“宮氏之靈”,非常簡單,簡單到費人疑猜。
賀夫人姓宮。
那靈位之下,是雙份的供果。
有次一個學生送外賣,正趕上山長夫人在小佛堂,讓他把東西放在院子裡,他湊近了一聽,聽見山長夫人正在喃喃禱告:“姐姐傳信說最近總做噩夢,讓我代她爲你多念幾遍經……是我們對不起你,可這麼多年了,咱們也爲你做了許多法事,你且放下一切,投胎去不好麼……”
比如有一次有個學生送外賣,送完後沒走,隔着那個最終沒能修好的新房的外牆,聽見監院夫人和監院在吵架,監院夫人聲音尖利,“那小子欺負我,你怎的一聲不吭?”
監院道:“說什麼欺負。你素日什麼性子,自己不欺負別人就不錯了!那位是先生推薦來的,得了先生青眼,就是同門,我如何能在他面前擺師長架子!”
監院夫人冷笑:“說什麼先生推薦。還不就是因爲是那蹄子的遠親!你的那點心思當我不知曉?年年清明多燒的那一沓紙,給誰的?!”
監院:“牆矮院淺,噤聲!”
沈謐將這些都一一轉告給鐵慈。今日送上的則是從山長書房裡得來的各種私章拓印。鐵慈比對了一下,還是沒有。
難道當年那位上線,已經離開了書院?
但從這些線索來推斷,山長,山長夫人,監院,怕都脫不開干係。
甚至還有已經離開書院的人。
原以爲就算有真相,也不過是某個人作祟,誰知道竟然牽扯到書院所有高層,再加上那個疑似細作的線索,鐵慈心中隱隱有些不好的預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