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五章

回到軍機大臣直廬,世續發現大家都以期待的眼色望着他,內心不免警惕,但表面上很沉着,只問袁世凱:“催慶邸回京的電報發了沒有?”

“發了。由馬蘭峪總兵轉交。”袁世凱緊接着說:“有件大事,要等中堂來商量,外面只知道聖體違和,可不知道病勢日增,萬一出了大事,似乎太突如其來了,難免引起猜測,是不是該先透露一點什麼?”

世續明白,大家都在猜想,他一定已從李蓮英那裡,獲知兩宮病情真相,所以要等他來作一個決定。這是件極有關係的事,千萬不能說錯一個字。

因此,他想了一會答說:“皇上的病,既有明詔由各省薦醫,似乎天下臣民也都知道,病勢不輕。”

“可是,如今情形不同了!”

“我看,只有再降明詔,緊急徵醫。”張之洞突然提議。

“這意思是,”袁世凱問:“危在旦夕了?”

張之洞不答,卻問世續:“如何?”

“杜鍾駿不是說了嗎?”世續很圓滑地閃避着。

儘管他不肯說實話,無形中卻等於同意了杜鍾駿的看法,於是張之洞轉驗問道:“王爺看怎麼樣?”

“可以!”載灃點點頭,“香濤,就是你動筆吧!”

於是張之洞提筆來擬旨稿,寫一張傳觀一張,等他寫完,大家亦都看完,袁世凱躊躇着說:“事到如今,也無所用其忌諱,哀詔是不是也得早點預備?”

聽得這話,醇王並無表示,張之洞卻有哀慼之容:“且緩,且緩!”他說:“總得皇上自己交代,才能恭擬。”

世續心想,皇帝大概自己不會交代什麼了。不過一旦駕崩,也許能在寢宮中發現他生前留下的筆跡,然而那也必是不能宣佈的文字。

不過,這下倒是提醒了載灃,他說:“我看,就是這道緊急徵醫的上諭,也得寫個奏片請懿旨吧?”

“是的!”張之洞答應着,動手又寫了個奏片,喚了軍機章京來,連同旨稿一起謄清,用黃匣子送了上去。

由於軍機章京特爲關照,是軍機處的奏片,內附上諭稿,必得請懿旨定奪,所以內奏事處不敢怠慢,立即送到福昌殿,面交李蓮英,同時將附帶的話,照實轉告。

“是什麼上諭?”李蓮英先問。

“那可不知道了。”

李蓮英頗感爲難,因爲慈禧太后氣息奄奄,話不說不動,那有精神來看旨稿?雖知決不會是長篇大論的軍國重務,然而必得請懿旨定奪,可知是件極有關係的大事,倘或觸犯忌諱,於病體大爲不宜。

當然,最乾脆的法子是拿裡面的文件看一看,但擅拆黃匣是一行大罪,倘或認起真來,無詞以解。如今自己正是憂讒畏譏的時候,說不定一兩天內就會改朝換代,是誰掌權,還不得而知,也許走錯一步,就會惹來一場大禍!反正謹慎小心總不錯。

這樣,就自然地想到了榮壽公主。李蓮英也是這幾天才悟出來的道理,不管是母在子亡,母亡子在,或者母子雙亡,皇族中唯一能夠保持原來地位,不受任何影響,甚至更受尊重的,只有一位榮壽公主。因此,事無大小,無不啓稟榮壽公主,爲的是將來如果出了紕漏,可以獲得庇護。

榮壽公主很有分寸,國事決不過問,請軍機酌量辦理,“家務”則能不管就不管,抱定宗旨,只是“幫助老佛爺看看,等她老太家有了精神再回奏”。可是,對軍機所擬的這道緊急徵醫的上諭,她覺得不能不說話了。

“你先看看,我覺得不能辦。”

李蓮英接到手裡,從頭細看,只見上面寫的是:“自去年秋天以來朕躬不豫,當經諭令各省將軍督撫,保薦良醫。旋據直隸、兩江、湖廣、江蘇、浙江各督撫,先後保送陳秉鈞、曹元恆、呂用賓、周景燾、杜鍾駿、施煥、張彭年來京診治。惟所服方藥,迄未見效,近復陰陽兩虧,標本兼病,胸滿胃逆,腰腿痠痛,飲食減少;轉動則氣壅欬喘,益以麻冷發熱等症。夜不能寐、精神困憊,實難支持,朕心殊焦急。等各省將軍督撫,遴選精通醫學之人,無論有無官職,迅速保送來京,聽候傳診,如能奏效,當予以不次之賞,其原保之將軍督撫,並一體加恩,將此通諭知之!”

“蓮英,”榮壽公主此時想到,應該先徵詢他的意見:“你看,怎麼樣?”

“奴才不敢胡出主意。”

“我是想問你,你算是外頭的百姓,看了這道上諭,心裡怎麼想?”

“從去年秋天就不好,治了一年,反治得陰陽兩虧,標本兼病,可知病是決好不了啦!”

“就是這話羅!我看這道上諭一下,就跟大臣還沒有死,先賞陀羅經被一樣,非死不可了!”

其實,榮壽公主心裡還有個想法,萬一等這道上諭一發,而慈禧太后一口氣接不上,反崩在皇帝前面,那時所引起的疑慮,十分嚴重。皇帝已經不治,倒說死的是皇太后,然則必是宮廷生了人臣所不忍言的疾變!就象當年都知慈禧太后病重,宮中出了大事,必以爲是在“西邊”,那知道進了宮才知道是慈安太后!如果說有一千個人進宮,驚詫的決不止九百九十九。只是提到這段老話,怕李蓮英刺心,所以忍住不說。

但就是說出口的那個理由,也很夠了,李蓮英完全同意,點點頭說:“是,奴才亦覺得不必多此一舉!”

於是商量決定,將原件交內奏事處退了回去,說是由軍機上王大臣斟酌辦理。這話是出於慈禧太后口諭,還是什麼人的決定,軍機處無從打聽,便不敢貿然明發,亦只有擱在那裡再說了。

“皇上怎麼樣了?”張之洞跟世續說:“請脈的情形如何?”

“沒有請脈。”

“沒有請脈?”張之洞駭然,“命若遊絲之際,怎可沒有醫生?”

“皇后在瀛臺,沒有說要召醫,亦不便帶醫生去請脈。”

張之洞倒抽一口冷氣,一部二十四史在心裡翻騰,不知怎麼想起了唐朝中宗的韋氏。嘆口無聲的氣,頹然倒在椅背上,面如死灰。

“香濤!”載灃發現了,很體貼地說:“我看你臉色不好,莫非身子不爽,不如請回去休息吧!”

“多謝王爺!”張之洞強自掙扎着,很快地站了起來,似乎有意要表示他腰腳尚健:“如今危疑震撼之際,之洞忝居相位,不能定一計,發一策,若說連在都堂枯守的耐心都沒有,還成個人嗎?”

他的聲音很大,連對屋的軍機章京都聽到了,不知他因何發此牢騷?載灃同樣亦不甚明白,只有報以苦笑。

袁世凱很沉着,他將前後經過情形一層一層想下來,知道瀛臺如今是天下最機密的一處地方,這個四面臨水,一橋僅通的別苑,此刻出了些什麼事,只怕榮壽公主與李蓮英都不會知道。皇后大概要爲皇帝送終以後,纔會離開瀛臺。

但是,皇帝臨終以前,總得再讓醫生看一看,才能對天下後事交代得過去!想到這裡,他不由得就說:“今天雖未請脈,不過不可不讓醫生伺候着,倘或病勢突變,傳召不及,豈非天下臣民的終天大恨?”

“說得是,說得是!”載灃連連點頭,向世續說道:“就照慰庭的話辦吧!”

“是!”世續答說:“等我告訴內務府大臣。”

※※※

內務府直到半夜裡纔派人分頭去通知,說是皇上病重,趕緊到西苑伺候。派到杜鍾駿那裡的一名內務府筆帖式,私下告訴他說:“皇上大概快駕崩了!西苑有電話來,預備‘吉祥板’。”

到得西苑,是凌晨四點鐘,警衛森嚴,不但人數較平時加了許多,而且稽查特別嚴格,稍微眼生些的人,便有護軍上來盤問。其時宮門未開,上朝的親貴大老,轎子陸續而至,都找個安穩的地方在轎槓下“打杵”停下,靜候至六點鐘開了西苑門,方始進宮。

名醫只到了四個,內務府只通知了四個,杜鍾駿之外是周景燾、呂用賓、施煥。這天不在內務府公所候旨,而被領到軍機處一間空屋中休息。這四個都知道,此刻的內務府,有許多自深宮中泄露出來的秘密,是不能令外人與聞的。

※※※

將近十一點鐘時,慶王奕劻從東陵趕到,一進城直到西苑。一身行裝,滿面風塵,進了軍機大臣直廬便問:“我趕上了沒有?”

誰也不知道他問什麼?都愣在那裡,無法回答。

“喔,沒有‘摘纓子’,還好,趕上了。”

這一說,大家才明白。如果宮中“出大事”,一時來不及成服,首先將帽子的紅纓摘掉。他所說的“趕上了”,是趕回京來,猶及兩宮生前。

“我一路來,剃頭挑子上,盡是太監在剃頭,只當大事已出。”奕劻問道:“如今怎麼樣?”

“慶叔,”載灃答說:“皇太后也在等你,你先請坐,喝口水,咱們就請起吧!”

“好!”奕劻又問:“摺子還是太后自己看?”

“不!”世續說:“前幾天是公同商量着辦,今一早奉懿旨:

派醇親王恭代批折。”

一聽這話,奕劻臉色就變了,視線自然而然地指向袁世凱,顯然的,按正常規制,奕劻既是軍機領袖,恭代批折的重任,應該落在他肩上,何以派了載灃?

於是他問:“召我回京,是奉的懿旨?”

催他回來的電報上,開頭就是“奉懿旨”的字樣,奕劻莫非記不得了,還是有意裝糊塗?但不論如何,他的意思是很明白的,倘或慈禧太后明知道他即將回京,而派載灃代批奏摺,這就表示不尊重他的職權。即便如此,奕劻會有什麼抗議,能不能有所挽回?自然都是絕大的疑問,不過,在這個時候,又何必惹得他不痛快?所以世續顧左右而言他地說:“兩位王爺請吧!皇太后這會精神還不錯,可以多談一會。”

這時奕劻也想起來了,他是奉懿旨進京,不過,他也意會到,命醇王載灃代批奏摺,不是慈禧太后不尊重他的職權,而是載灃的地位將有變更的先聲。到得福昌殿,慈禧太后會宣佈些什麼,已是不卜可知的了!

※※※

慈禧太后的寢宮,在福昌殿的西暖閣,殿外有護軍守衛,西暖閣是李蓮英把門。軍機大臣一到,一名小太監打起門簾,李蓮英將房門開了半扇,作個容許人入內的姿態。於是慶王奕劻搶先挨身而入,接着醇王載灃、世續、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等殿後亦都進了屋,李蓮英關上房門,只聽外面有爭吵的聲音,大家凝神聽了一會,才知道是恭親王溥偉要進殿,護軍說是“上頭交代”沒有他的名字,斷然拒絕。

這時李蓮英已趕到裡間,親自打起門簾,仍照原來的次序,由慶王奕劻帶頭,一個接一個踏進去,裡間的光線很暗,門窗緊閉,藥味瀰漫。包括奕劻在內,誰都沒有到過慈禧太后的臥室,心情緊張,不免有些手足無措。亂七八糟的跪了一地,此起彼落地磕完了頭,擡起身子來看,只見一張極大的牀,黃羅帳子吊起一面,西面疊着極大一堆錦衾與繡枕,慈禧太后梳得極光的頭,靠在那裡,但骨瘦如柴,顯得一雙眼睛格外大了。

“慶王回來了沒有?”慈禧太后的聲音已經嘶啞,但能聽得清楚。

“臣在!”奕劻答說:“是從東陵連夜趕回來的。普陀峪萬年吉地,工程堅固,修得極好。喇嘛所獻的佛像,遵旨敬謹安奉在地宮內,慈光佑護皇太后早日勿藥,康強如恆。”

“要象未得病那樣,是不成的了!”慈禧太后急轉直下地說:“皇上危在旦夕,叫皇后來跟我說,爲穆宗立嗣這件大事早早定下來,好讓他安心。這件事我早打算好了,不過,先要聽聽你們的意思!”

這當然是由奕劻先開口。他很清楚,載振固然決無入承大統的可能,“國賴長君”亦是空話,但不妨賣個空頭人情,也是一種籠絡的手段,因而答說:“臣舉貝子溥倫,或者恭親王溥偉。溥倫是宣宗的長曾孫,就統緒而言,更爲合適。”

“載灃,你呢?”慈禧太后問道:“怎麼說?”

“臣,”載灃有點結巴:“臣跟慶王的意思一樣!”

“世續!”

“皇太后聖明!既然早有定算,必符天下臣民之望。”

“嗯!”慈禧太后答語,表示滿意,“張之洞呢?”

“臣在!”

“張之洞,你老成謀國,我一向沒拿你當外人看待。爲穆宗立嗣,雖是家務,也是國事,你有什麼意見?”

“大位授受,臣下不敢妄議。臣備位宰輔,所重者是統緒。今上繼統時,曾奉明詔,將來繼位的皇子,兼祧穆宗,如今爲穆宗立嗣,請皇太后明白宣示,皇上倘有不諱,亦應兼祧。”

慈禧太后不即回答,沉吟了片刻才說:“你這話很公平。

可以照辦。”

這下面該鹿傳霖發言,不知慈禧太后嫌他重聽,談話費力,還是無意遺漏?反正直接就跳到袁世凱了。

“臣跟世續的意思一樣。皇太后做的主,必是好的!”

這兩句話逢迎得極好,恰恰能讓慈禧太后順理成章地接上話頭:“既然你們都信任我的主意,我就告訴你們吧!溥倫、溥偉的才具,我很知道,當皇帝可還不夠格兒!”她說:“我挑醇親王的長子溥儀,做我的孫子!”

這是意料中事,但她如此措詞,卻無不大感意外,挑溥儀做他的孫子,純爲祖母的口吻,他人無從置喙,唯有載灃,勉強可以說話。

三十四年之前,他的父親醇賢王奕劻,亦曾有過這樣的奇特境遇,忽然做了皇父,當時曾驚得昏死過去,醒來大哭。載灃卻沒有他父親這副眼淚,只想說兩句謙虛的話,但結結巴巴,誰也聽不清他說的什麼?

慈禧太后有些不耐煩:“你也不必推辭了,今天就抱進宮來,交給皇后教養。”

“是!”載灃只能答應。

“醇親王的身分,自然不同了。”慈禧太后又說:“咱們實事求是,該怎麼就怎麼!從今天起,由載灃攝政。”

這卻是多少令人感到意外的事,載灃還想說什麼,世續已拉拉他的長袖,提醒他說:“快謝恩!”

“臣,”載灃磕下頭去:“叩謝皇太后的恩典。”

“罷了!”慈禧太后往後一靠,顯得很疲乏地:“就這樣,擬兩道上諭來看。”

於是由慶王奕劻領頭,跪安退出,到得殿廷,只見崔玉貴趨蹌而至,衝着載灃先請安,後磕頭,同時說道:“王爺大喜!”

這一來,別的太監亦都紛紛上前,磕頭道賀,慶王奕劻,覺得很不是滋味,向張之洞說道:“大事定矣!咱們回去商量,上諭怎麼擬,儲君如何奉迎。”說着開步便走。

除了被包圍的載灃以外,其餘的人都跟着到了直廬,仍是張之洞親自執筆擬上諭,一共兩道,擬好問道:“是封攝政王在前,還是‘貼黃’在前?”

御名照例空下兩格,上貼黃紙,正式繕寫時,將御名寫在黃紙上,名爲“貼黃”,意指奉迎儲君入宮。對於這些過節,鹿傳霖頗有研究,當下說道:“如果封攝政王在後,貼黃在前,變成父以子貴,似乎不妥。”

“所論極是!”張之洞連連點頭:“自然應該封攝政王在前。”他隨手將旨稿遞給奕劻。

上面寫的是:“朕欽奉慈禧端佑康頤昭豫莊誠壽恭欽獻崇熙皇太后懿旨:醇親王載灃着授爲攝政王。”

第二道開頭一樣,在一連串皇太后的徽號之後接寫:“醇親王載灃之子貼黃,着在宮內教養,並在上書房讀書。”

“就是這樣,送上去吧!”奕劻又說:“上北府去接……,”他突然頓住,然後困惑地問:“去接誰啊?本朝不立儲,不能說是去接太子,‘大阿哥’三字不祥,又不能直接叫名子,該怎麼稱呼呢?莫非就稱‘醇親王載灃長子’,那又太亢了!”

“暫稱攝政王世子。”張之洞問道:“如何?”

“也好!反正只是暫稱。”奕劻問道:“是請旨特派專使呢?

還是咱們一塊兒去?”

“派專使要請旨,耽誤工夫。”世續說道:“不如一塊兒去!”

“是不是要上內閣?”張之洞問。

這是指大學士孫家鼐、協辦大學士榮慶而言,世續答說:“不必!咱們面承懿旨,名正言順,似乎不必節外生枝。”

“奉迎是軍機全體,不過,不能不另外帶人去照料。”袁世凱說:“我看內務府應該派人,皇后宮中管事的太監也不能少。”

“這話也不錯。且等攝政王來了再議。”奕劻突然想起,茫然的問:“請脈的結果怎麼樣?”

沒有人答他的話。想來他還不知道皇后在瀛合侍疾,未曾召醫,所以亦未請脈,這自不便明告,但不妨派人到內務府公所去問一問。

內務府大臣都在等待“大事出”,堂郎中與幾個比較紅的司官,也跟堂官在一起,不時小聲商量或交換消息與意見,同時有個不斷被提起,而一直沒有結論的絕大疑難,倘或兩宮同時駕崩,兩樁大事怎麼撕擄得開?

及至軍機派人來問請脈的結果,才記起還有四位醫生在待命。於是公推手段最圓滑的繼祿去應付此事。到得四醫休息之處,先問蘇拉:“伺候幾位用了飯沒有?”

“用過了。”

“好!”繼祿這才轉臉說道:“諸位老爺們久候了!我替諸位到內奏事處探個消息,看是什麼時候請脈。”

說着,不待答言,揚長而去。不久,搖搖擺擺又踱了回來。

“內奏事處說:皇上今天沒有言語,你們大人們做主。我何能做主?你們諸位老爺們坐坐吧。”說完又走了。

“不知何所爲而來,不知何所爲而去。”呂用賓搖搖頭,大不以爲然。

杜鍾駿正要答言,只見太監匆匆而來,一進門便說:“皇后傳替皇上請脈。”

於是四醫同時起立,杜鍾駿坐近門口,領頭先走;跟着那太監迤邐來到瀛臺藻韻樓。以前請脈都在外間,這次是直入內寢,杜鍾駿一看,不由得鼻子發酸,眼淚奪眶而出,趕緊低下頭去,用手背擦掉。

原來皇帝直挺挺地躺在沒有外罩的一張板牀上,所謂“御榻”與蓬門篳竇的“鋪板”無異。下面墊的是一牀舊氈子,身上蓋一牀藍綢被,又舊又髒,牀前一張方凳,上有三本醫書,一隻沒有蓋子的蓋碗,內有半碗茶汁。這就是富有四海的天子的寢宮?杜鍾駿心想,不是眼見,決不會相信!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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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皇帝是僵臥在那裡,杜鍾駿仍按規矩行完了禮,方始上前請脈,剛把三指搭到腕上,瞑目若死的皇帝,突然縮手驚醒,眼睛、鼻子、嘴脣,一齊亂動。杜鍾駿大吃一驚!這是肝風的徵象,如果眼睛一閉厥了過去,再無甦醒之時,說起來皇帝是死在他手裡,這個罪過如何擔當得起?因而趕緊退出。

等周景燾、施煥、呂用賓次第診過了脈,回到內務府公所,仍舊是杜鍾駿先開口:“今天晚上一定過不去!方子不必開了。”

“你們三位呢?”增崇問道:“怎麼說?”

“拖時辰而已!”施煥答說:“神仙都救不活了!”

“所以,”周景燾接口:“不必再開方子。”

“方子一定要開。不管怎麼寫都可以。”增崇看着奎俊與繼祿:“是嗎?”

“對!方子一定要開。”那兩人同聲回答。

杜鍾駿不再爭辯,提筆寫了八個大字:“危在眉睫,擬生脈散。”

“生脈散是什麼藥?”

“御藥房自然知道。”周景燾代答:“人蔘、麥冬、五味子煎好,代茶喝。”

增崇還待再問,發現窗外來了一名太監,急急迎了出去,因爲這名太監是福昌殿來的。果然,指名召施煥、呂用賓爲慈禧太后請脈。

等增崇帶着施、呂二人一走,奎俊說道:“兩位既說皇上過不了今晚,總不能沒有大夫伺候,恐怕今天要歇在這裡了!”

杜鍾駿與周景燾黯然無言,心裡不免惴惴,不知道皇帝駕崩,會落得怎樣一個處分?

※※※

施煥與呂用賓幾乎是一路吵着回來的。兩個人的神氣都很難看,而況宮禁嚴肅,能這樣不顧規矩,可見事態嚴重,所以奎俊和繼祿急急迎了上去,探問究竟。

原來兩人用藥不同。施煥主張用烏梅丸,而呂用賓以爲攻伐太過,認爲用附子理中丸,酌加黃連爲妥。

“一定得用烏梅丸!”施煥斬釘截鐵地說:“如果服我的藥,還有一線生機。”

聽得最後這四個字,無不心頭一震!原來慈禧太后也到了“危在眉睫”的時候。同時亦都恍然於施、呂二人何以爭得這麼厲害?倘能保住慈禧太后的“一線生機”,那就富貴逼人來,推都推不掉了!

就在這時,增崇從軍機直廬回來,排解地說:“兩位不必鬧意氣!上頭有話,請施老爺把烏梅丸的方子先開出來,送上頭看了,再作道理。”

這好象是施煥佔了上風,精神抖擻地坐了下來,提筆寫道:“飲食不節,榮衛不和,風邪侵襲臟腑之間,致腸胃虛弱,泄瀉腸鳴,腹脅膨脹,裡緊後重,日夜頻並,不思飲食。聖壽過高,尤爲可慮。謹擬黃連烏梅丸。”

脈案既具,隨即開方。方子雖然現成,增減之間,亦頗費斟酌。寫完由增崇送到軍機大臣那裡,除了載灃與袁世凱之外,其餘諸人多少懂些藥性,只見上列黃連、阿膠、當歸、人蔘、龍骨、赤石脂、乾薑、白茯苓、烏梅、陳皮、肉豆蔻、木香、罌粟殼、訶子共十四味藥,是張很難懂的方子。

“大辛大苦的藥,恐怕不妥吧?”世續雙手亂搖:“是我,可不敢進!”

“誰也不敢進啊!且看一看。”

※※※

皇帝不知是什麼時候咽的最後一口氣,只知發現龍馭上賓是在三點鐘,照十二時辰的算法,是在申時。

軍機大臣緊急集議,決定秘不發喪。因爲明發上諭,已由電報傳至各地,醇親王載灃之子,着在宮內教養,而溥儀尚未進宮。如果皇帝崩逝之訊一傳,溥儀入宮以兼祧子的身分,首須成服,怕病中的慈禧太后忌諱不吉,同時入宮即爲嗣皇帝,儀注上亦有許多不便,因而假定皇帝仍舊活着,趕緊到“北府”將溥儀抱進宮來。

“慢着!”載灃說道:“那孩子是我家奶奶的**!我先得去疏通、疏通。”

旗人稱母親爲“奶奶”,載灃此刻所指的不是慈禧太后胞妹的醇賢親王嫡福晉,她早已過世了。如今“北府”的一家之主,是老醇王的第二側福晉劉佳氏,她就是載灃與他兩個弟弟老六載洵、老七載濤的生母。

這位側福晉精神不大正常,原因甚多,最主要的是,她極鍾愛小兒子,儘管乳母、丫頭、嬤嬤一大堆,她卻自己餵奶,斷了奶也是自己帶着睡。只要載濤不在眼前,她就惶惶然不知所措了。

載濤長得很漂亮,人又活潑,所以慈禧太后亦很喜愛。其時“老王太爺”惠親王綿愉的第六子,貝子奕謨無子,奕謨當過好些闊差使,如崇文門監督之類,所以頗有積蓄。慈禧太后爲了能讓載濤得他的那份“絕戶產”,降懿旨以載濤過繼給奕謨。不道這害苦了劉佳氏,哭得死去活來,從此精神就有些恍惚,遇有刺激,常會發病。

及至載灃生子,劉佳氏有孫子可抱,算是彌補了失去愛子的憾痛。所以溥儀一出世便由祖母撫養,每天晚上都去看一兩次,半夜去看孫子都不敢穿鞋,怕“花盆底”的聲響,會驚了孫子,這樣一條離不開的“**”,載灃知道要從她手裡奪走,很不容易。

溥儀將繼承大位的天大喜訊,早就傳遍了全府,唯一不知道的是劉佳氏。所以當載灃結結巴巴地說明之後,劉佳氏只喊得一聲:‘苦命!”隨即昏厥。

其時,正由慶王奕劻率領其他軍機大臣,內務府大臣增崇,以及皇后宮中的首領太監,來到北府;一進門便聽得一片哭聲,有大人的,也有孩子的。孩子的哭聲自然發自溥儀,他從未看見過這樣亂糟糟的情形,大呼小叫地“傳大夫”,“先灌薑湯”,“趕緊給孩子穿衣服”,自然嚇得大哭。

“嗐!”載灃望着來奉迎“嗣皇帝”的人跺腳:“糟透了!”

“怎麼回事?”奕劻問說。

“我奶奶捨不得孩子,昏死過去,還不知會出事不會?”

“不會,不會!”府裡的大管事張文治奔過來正好接口:

“奶奶醒過來了!”

“那好!趕快抱吧!”

於是太監上前,伸手要抱,溥儀哭得越發厲害,誰要上前,便狂喊:“不要,不要!”連哭帶打,無人可以哄得他就範。

“怎麼辦呢?怎麼辦呢?”載灃望着大家,不斷地搓手。

這時溥儀已哭得力竭聲嘶,只有抽搐的分兒了。他的乳母王氏,實在心有不忍,抱到一邊,揹着人解開衣襟,拿**塞在他嘴裡。溥儀立刻就住了哭聲。

“我倒有個主意!”袁世凱突生靈感,“不如讓奶母抱進宮去,到了福昌殿再換人抱進去。”

“這個主意好!”奕劻大聲贊成。

於是一言而定。拿醇王福晉常坐的那架極華麗的後檔車,讓王氏抱着溥儀坐在裡面,內務府大臣增崇跨轅,直駛西苑。

到得西苑,只由載灃帶着溥儀到福昌殿,其餘的軍機大臣回直廬去計議大事。一直睡在乳母懷中的溥儀,當換手由太監接抱時,一驚而醒,發現自己是在陌生人手中,立刻嘴一扁,驚惶的小眼中已隱隱閃現淚光。

“別哭,別哭!老爺子。”這是王氏對溥儀的暱稱,“乖乖兒的見老佛爺去吧!嬤嬤在這兒等着。”

虧得有她這番撫慰,溥儀才未即時掉淚。但當一見了骨瘦如柴,伸出鳥爪般的手,指甲有一寸多長的“老佛爺”,終於放聲大哭,而且渾身哆嗦,不斷掙扎,連聲哭喊:“要嬤嬤,要嬤嬤。”

載灃惶窘無計,只是不斷地說:“這個孩子,這個孩子!”

“哄哄他!”慈禧太后說:“拿些什麼吃的給他!”

“有,有!”李蓮英急忙催小太監:“快、快,拿糖葫蘆!”

於是小太監飛奔着去取來好長一串嵌了棗泥、松仁的冰糖葫蘆來,用粗嗓子裝出欣快的聲音嚷着:“來羅!來羅!糖葫蘆來羅!”

溥儀住了哭聲,望着糖葫蘆,在場的人心頭一鬆,不約而同的舒口氣。誰知雖未登極,已有不測之威,“啪”地一巴掌將小太監手中的糖葫蘆打到地上,石破天驚地又大哭特哭。

“這孩子真彆扭!”慈禧太后很不高興地說:“好了,好了!

抱到一邊玩兒去吧!”

於是,溥儀回到他乳母懷中。可想而知的,這個將來有資格被封爲“保聖夫人”的王門焦氏,也就跟着她的“老爺子”留在宮裡了。

※※※

等載灃回到軍機處時,遺詔已在張之洞主持之下,擬成初稿。這是件大事,可以決定嗣皇帝的大政方針,所以歷來草擬遺詔,固以大行皇帝的末命爲依據,但亦須參酌親貴重臣的意見,定稿頗爲費事。只是眼前的大行皇帝,在大漸之際固未能召見臣下,既崩之後,亦以皇后又回瀛臺守靈,臣下難以瞻仰遺容。同時又因爲慈禧太后亦是朝不保夕,話都不太說得動了,當然亦不可能對遺詔有何意見。這一來遺詔就省事了,照例碉以外,所叮囑的只有一件事:“爾京外文武臣工,其精白乃心,破除積習,恪遵前次諭旨,各按逐年籌備事宜,切實辦理,庶幾九年以後,頒佈立憲,克終朕未竟之志。在天之靈,借稍慰焉!”

對於這道遺詔,載灃自亦不能有何意見,他只宣示了慈禧太后的意旨:預備召見。

“皇太后有何宣諭?”張之洞問說:“想來皇太后已知道龍馭上賓了。”

“是的。這是不能瞞的。”

“那麼皇太后召見,當然是宣佈嗣皇帝繼位了?”

“皇太后沒有說。不過,我想必是這件事。”

“這麼說,今天就得把遺詔發出去!”

大家都不作聲。因爲嗣皇帝繼位,必在遺詔中昭告天下,而皇帝未崩,又何來遺詔?張之洞的說法不錯,但皇帝崩逝,須立即向三品以上的京官及各省督撫報喪,緊接着便是奔喪。京官馳赴宮門,先到內奏事處看最後的藥方,然後搶天呼地般舉哀,然後成服,然後頒遺詔。倘無前面的程序,突然說遺詔頒佈,過於突兀,會引起後果極其嚴重的猜疑。

“當然,”張之洞修正自己的話:“頒遺詔晚一天也不要緊!不過,國有新君,應該儘快昭告天下。我看,等見了慈聖,奉到嗣皇帝即位的懿旨,立刻就該報喪。”

這話也不錯,但奕劻、世續、袁世凱都知道其中有花樣,苦於不便向爲李鴻章所批評“服官十年,猶是書生”的張之洞說破。沉默了一會,最後是世續打開了僵局。

“報喪應該下午就報,那時候不報,就要慎重考慮了。如果說法不一,反倒不好。以我愚見,一切的一切都等見了皇太后再說。”他又加了一句:“反正今天總是不回家了!”

剛說到這裡,太監來“叫起”,其時正鍾打十下。

※※※

慈禧太后的精神似乎很好,穿戴得整整齊齊,在福昌殿的東暖閣,召見軍機。

“皇帝到底走了!”她的聲音略有些嘶啞:“溥儀就是嗣皇帝。他是穆宗的兒子,兼祧大行皇帝。”

“是!”奕劻覺得事已如此,該有個明確的表示,所以又加了一句:“臣等謹遵懿旨。”

這不一定表示擁戴,但至少表示承認新君,而張之洞則以慈禧太后宣示嗣皇帝兼祧大行皇帝,是接納他的建議,不由得接着奕劻的話說:“皇太后聖明!”

“我自己覺得這麼做,生前死後的人都對得起了。”慈禧太后感傷地說:“庚子那年如果不是榮祿,咱們那有今天?他的苦心跟處境,張之洞、袁世凱都未必全知道,奕劻應該很清楚。”

“是!”奕劻答應着。

對於榮祿,慈禧太后沒有再說下去,但意思是明白的。榮祿在辛酉之亂中建了大功,所以他的外孫當皇帝,亦算食報。

這話自然是慈禧太后失言。

三代以上,天下是天下人的天下,三代以下,天下是一姓的天下。清朝在削藩以後,異姓尚且不王,如何可以榮祿有功,拿他的外孫當皇帝作爲酬庸?當然,這亦只是張之洞、袁世凱心裡纔有這種想法,別人一時還想不到慈禧太后的話說錯了。

“你們說,國賴長君,這一層我很知道。從前南書房翰林潘祖蔭、許彭壽編纂了一本《治平寶鑑》,派人輪班進講,這些道理說得很清楚,如今載灃既然封爲攝政王,嗣皇帝也還小,我想不如就派載灃監國,也就等於長君一樣。”

“奴才恐怕不能勝任。”載灃急忙碰頭,尚待有言,慈禧太后已不容他再說下去了。

“我也知道你還拿不起來!不要緊,有我在。”慈禧太后用毫不含糊的聲音說:“以後一切軍國大事,先跟我回明瞭再辦。你們就照我的話寫旨來看!”

聽得這話,除了載灃及重聽的鹿傳霖以外,無不從心底服她!原來以溥儀入承大統,還有用載灃作傀儡的用意在內。照此安排,實權仍舊抓在她手裡,以太皇太后之尊,不必垂簾即能操縱國政,而在形式上毫無可議之處,手腕實在高明!“我要說的就是這些。”慈禧太后問道:“你們有什麼話,亦不妨在這個時候說清楚。”

張之洞很想把滿漢畛域,軍民乖離的情形作一番切諫,方在措詞之際,奕劻已經開口了。

“皇太后精神好,真是天下臣民之福!請皇太后加意珍攝,早復康強。”

“我慢慢會好的……。”說到這裡,自鳴鐘響了。慈禧太后住了口,聽鐘聲打了十一下而止,方又說道:“你們到大行皇帝那裡去看看吧!”

“是!”奕劻領頭,跪安退出。

出了福昌殿,奕劻站着腳說:“如今醇王是攝政王監國,請到前面來!以後大家都要跟着攝政王走了!”

“理當如此。”世續接口,同時將載灃往前推了一下。

“皇太后的懿旨,我也是沒法子!”載灃說道:“以後大家仍舊照常辦事,要不分彼此纔好!”

他這話,前面兩句不甚得體,後面兩句倒是謙抑誠懇,袁世凱格外覺得安慰。可是漸近瀛臺,漸生畏懼,十年前告密的往事,都兜上心來,想起書上記載一個人的怨毒之語,說是“化厲鬼以擊其腦!”不由得打個寒噤,在心裡不斷地自作寬解:世上那有什麼鬼?沒有,決沒有!

一路上自己這樣搗着鬼,不知不覺發現有一處宮殿,燈火錯落,同時聽見張之洞在說:“咱們該先摘纓子吧?”

“當然,當然!”

於是上了臺階,先在走廊取下暖帽,卸去頂帶的紅纓,料理粗畢,突然發現出來一個三十來歲的婦人,身穿旗袍,頭上是沒有花朵與絲穗子裝飾的“兩把兒頭”。張之洞、鹿傳霖、袁世凱都不知道她是誰,奕劻與載灃卻都認識,世續久在內廷行走,自然也見過,立刻便跪下來叫一聲:“皇后!”

這一聲是特別叫給漢大臣聽的,張之洞等人亦跟着載灃跪了下來,只聽皇后問道:“嗣皇帝繼承的是誰啊?”

下跪諸臣,無不愕然!嗣皇帝繼承的是誰,莫非慈禧太后事先都不曾跟皇后提過?不提的原因何在?皇后又何以不先打聽一下,貿貿然地來問外臣?

這些疑問,一時不得其解,只有張之洞比較瞭解皇后此時的心情,當即答說:“承嗣穆宗毅皇帝……。

話還未完,皇后又問:“嗣皇帝不是繼承大行皇帝?”

“是兼祧大行皇帝。”

“那麼,我呢?”皇后問道:“我算什麼?”

原來皇后也聽過前朝的故事。明武宗崩而無子,張太后與大臣定策,迎興獻王之子入承大統,爲世宗。世宗尊張太后爲皇伯母,雖居太后之地,並無太后之實,以後世宗要殺張太后的胞弟張鶴齡,張太后竟致在胞侄面前下跪求情。

如今嗣皇帝爲穆宗之子,她的身分便是新帝的嬸母,處境與嘉靖年間的張太后,約略相似,而與攝政王載灃的關係,就彷彿大行皇帝之與穆宗的嘉順後阿魯特氏。這種處境,這種關係,是極難堪的,因而不能不關心。所以在明瞭嗣皇帝爲大行皇帝的兼祧之子以後,仍要將自己的身分,追問明白。

在張之洞卻認爲皇后是多此一問,毫不遲疑的答說:“自然是尊太后。”

“這還好!總算有着落了!”說到這裡,皇后“哇”地一聲哭了出來,一面哭,一面擦着眼淚走了進去。

羣臣無不慘然,先對皇后存有反感的,此時倒覺得皇后可憐,站起身來,面面相覷,不知所措。

當然,警覺最高的是世續,探頭一望,大行皇帝臉上蓋着一方白綾,皇后就坐在靈牀前面,頓時有了主意。

“監國、王爺、列位,在几筵前面行禮吧!”

不說瞻仰遺容,只說行禮,是提醒大家,不要冒冒失失地去揭蓋在大行皇帝臉上的那方白綾!這在袁世凱,頓有如釋重負之感,他一直在嘀咕,怕見大行皇帝的面。世續的話,正中下懷,便即附和:“是的!只在几筵前面行禮好了。”

於是載灃帶頭,跟奕劻跪在前面,其餘四個大臣跪在後面,分兩排行了三跪九叩首的至敬之禮。照規矩,行禮已畢,還該揮手頓足地痛哭一番,名爲“躄踊”,此時此地,當然免了。不過張之洞倒是真的哭了,他一哭,別人不能不哭,皇后跟太監更不能不哭,藻韻樓中立刻就熱鬧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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軍機直廬也很熱鬧。軍機章京齊集待命,內務府大臣跟司官在院子裡伺候差使,各王府、各部院都派人來探聽消息,而軍機大臣卻還議論未定。

第一件要決定的事是,該不該即時宣佈哀旨?如果即時宣佈,怎麼說法,大行皇帝崩在何時?奕劻還說,國家的重臣,不止於軍機,親藩在此時亦當有表達意見的機會,所以該由攝政王監國召集一次重臣會議,以期局勢不致因有大喪而混亂。

這一來頭緒紛繁,更難作出結論。最後是世續說了一番很扼要的話:“現在部署的辦法都有了,不過一件一件去做,得要有工夫。”

世續接着說:“明天一早先發徵醫的上諭,再發皇上駕崩的消息,再發懿旨,嗣皇帝入承大統,攝政王監國。按部就班的來,晚一天什麼都有了。”

“我贊成!”袁世凱說:“時候不早了,不能再議而不決。等消息的人,得趕快打發,不然謠言更多,於大局不宜。”

“對!”奕劻仍舊當自己是軍機領袖,以爲他作了決定,便是最後的決定,向值班的蘇拉揮手說:“你去告訴他們,今天沒事,叫他們回去吧!”

於是探聽消息的人紛紛散去,軍機大臣繼續議論鹿傳霖提出來的一個顧慮:革命黨鬧得很厲害,只怕會乘機起事,是不是該調兵入衛?

這又是意見紛歧的一大疑問。載灃贊成此舉;奕劻認爲這要問袁世凱;而袁世凱不作肯定的表示,只說調兵雖有必要,但容易引起京外的紛擾。世續則以爲兵不必多調,只要宮禁森嚴即可。而張之洞則極力反對調兵入京。

“這樣做法,徒然引起紛擾。而且一調兵,花費很不少,有這筆錢,不如拿來救濟貧苦小民,反倒是安定民心的良策!”

“張中堂見得極是,本來冬天一到,原就該辦賑濟了。”袁世凱說:“而且這也不妨看作先帝的遺澤,監國的德政。”

有這樣面面俱到的關係,誰也不會有異議,當即商定,通知度支部尚書載澤,預備五十萬銀子,放給需要週轉的銀號、錢鋪、典當,盡力維持市面的穩定。

這時已經醜末寅初,在平日正是起身上朝之時,但除張之洞起居無節,熬個通宵不算回事,以及袁世凱精力充沛,尚無倦容以外,其餘諸人,都是呵欠連連。首先是鹿傳霖表示,非假寐片刻不可,提議暫時休息。好在直廬中已有準備,各人的聽差早都攜來軟厚的寢具,一聲招呼,各爲主人安排好了憩息之處,伺候解衣入寢,只有張之洞要喝“卯酒”,袁世凱已備有極精的餚饌,正好陪他小酌。

兩人是在臨水的一座小閣中,把杯傾談。“中堂,”袁世凱說:“看慈聖今晚上召見,神清氣爽,病情似乎不如傳聞之重!”

張之洞搖搖頭,壓低了聲音說:“夕陽無限好!”

“是的,”袁世凱亦是很低的聲音,“迴光返照?”

“應作如是觀!”張之洞不勝感慨地:“女主專權,前後三十餘年之久,自古所無,可惜,後起無人。今天的局面,恐怕曾、左、胡所夢想不到的。”

“真是!”袁世凱說:“我聽人提到孫中堂的話,意味極深。”

“喔,孫燮臣怎麼說?”

孫家鼐是從親貴的人品、學問,看出清朝的國祚,已有不永之勢。他曾深致感慨,道是:“不但象老恭王不可復見,以今視昔,連老惇王都可算是賢王了!”

“這話很有意味,他的看法是有所本的。宋太宗曾命術者相諸皇子……。”

張之洞喝口酒,拿幾粒松仁放入口中,一面咀嚼,一面爲袁世凱講宋朝的掌故。宋太宗曾召術士爲其諸子看相,此人斬釘截鐵地說:“三大王貴不可言。”宋初皇子封王,文書稱殿下,口頭稱大王,“三大王”就是皇三子,也就是後來的真宗。

“事後有人問那術者,何以見得三大王貴不可言?他說,他看三大王的隨從,將來一個個都會出將入相,其僕如此,其主可知。燮臣的看法,由此而來。”

“有道理,有道理!”袁世凱說:“能識人才能用人。就如中堂幕府之盛,亦不是偶然的。”

“你別恭維我!倒是慰庭,你在北洋招致的人才,頗爲人側目。”張之洞語重心長地說:“你自己該知道纔好!”

“中堂,”袁世凱乘機有所試探,俯身向前,用極低的聲音說:“世凱有段心事,久已想求教中堂。做事容易做官難,做大官更難!這幾年我在北洋很招了些忌,實在灰心之至。如說皇太后仍舊能夠視事,我不敢輕易言退,庶幾稍報特達之知。倘或皇太后不諱,請中堂看,我能不能告病?”

“你爲什麼要告病呢?”張之洞脫口問說。

袁世凱有些困惑,不知他是明知故問,還是懵懂得連他的處境跟崔玉貴相似都不明白。細想一想,必是明知故問。既然如此,就不必說實話,他思索一下答說:“中堂請想,監國庸弱,慶王衰邁,鹿相重聽,世相依違其間,除了中堂以外,世凱復何所恃?”

這頂足尺加三的高帽子,套得張之洞越覺醺然:“總還有一個我在這裡!”他說:“如果你急流勇退,試問,我又何所恃?”

袁世凱不即作聲,好半天才說:“我之躊躇,亦就因爲跟着中堂還可以做點事。九年立憲,關乎清朝的存亡,實在亦不忍坐視不問。”

“就是這話羅!”張之洞說:“頗有人把我比做範純仁,難道範純仁的長處,就只是調停宮禁?”

“是啊!如果不是這件惱人的事,則以范文正公的令名,自有一番名垂千古的相業!”

這一說,益使張之洞雄心勃勃,自覺調和滿漢,匡扶親貴,能負得起這份重責大任的,捨我其誰?

※※※

十月二十一,清早先將徵醫的上諭發了出去,以示皇帝大漸。遺詔及嗣帝兼祧大行皇帝的懿旨,雖已擬好,卻還不能發,因此,載灃監國的身分,亦還不能宣佈。但事實上,監國已在行使大權,總得有個明白的表示纔好。

最後是張之洞想出來一個辦法,揹着奕劻跟世續說:“倘有懿旨,說朝會大典,常朝班次,攝政王在諸王之上。這樣,雖未宣示攝政王監國,已指出攝政王的地位,高於掌樞的慶王。我想天下臣民,皆能默喻。”

“通極,通極!”世續翹一翹大拇指:“我看也不必請懿旨了,跟監國說一說,立刻明發,也不算矯詔。”

事機也很巧,恰好奕劻身子不爽,要回府去召醫服藥,正好把這道上諭發了下去,而就在這時候,傳來消息,說慈禧太后病勢突變。於是一面由內務府大臣,帶領施煥、呂用賓去請脈,一面派軍機章京,趕緊將走在半路上的奕劻追了回來。

“怎麼回事?”他詫異地問:“昨兒召見還好好兒的!”

“暈過去一會。”世續回答他說:“醒是醒過來了,聽說神氣非常不好!此刻要那兩道懿旨看,又讓擬遺誥!”

“喔,”奕劻說道:“我先看看那兩道懿旨。”

一道是以溥儀入承大統,早就擬好的,另一道派攝政王監國,剛剛脫稿。奕劻接來一看,上面寫的是:“現在時勢多艱,嗣皇帝尚在沖齡,正宜專心典學,着攝政王載灃爲監國,所有軍國政事,悉稟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俟嗣皇帝年歲漸長,畢業有成,再由嗣皇帝親裁政事。”

奕劻看完,向張之洞問道:“香濤,你看如何?”

“但願這道懿旨有用。”

這道懿旨有用,便是慈禧太后危而復安,倘或駕崩,所謂“悉稟予之訓示,裁度施行”便成了空話。因爲慈禧太后並不如列朝皇帝,賓天以後有“聖訓”的輯錄,可作爲稟承的依據。

“事到如今,我可實在不能不說了!”奕劻仍是以長輩的姿態向載灃說道:“嗣皇帝親政,總還有十三四年,攝政王監國就得監到底!”

載灃不懂他的意思,鹿傳霖聽不見他的話,所以都是困惑的表情。其餘的人完全明白,奕劻的意思別再蹈太后垂簾的覆轍。

“太皇太后最聖明不過。”張之洞說:“把這兩道懿旨送了上去,必有指示。”

“要不要在遺誥上說明白?”

“不要,不要!”

“是的,不必說明白。”袁世凱立即附議。

奕劻也想明白了,遺誥上寫明垂簾不足爲訓,豈不就等於當面罵慈禧太后?所以他亦同意,“不寫也好,看上頭作何指示。”

於是一面由張之洞與鹿傳霖督同軍機章京草擬遺誥,一面由世續派出人去分幾路打聽消息。奕劻與袁世凱坐以待變,默默地在打算心事,只有監國的攝政王走到東問兩句、走到西望望,不知他是在巡視還是不知幹什麼好。

消息陸續報來了,“吉祥板”已經送到瀛臺,由皇后帶同崔玉貴替大行皇帝小殮,欽天監選定明天卯正,也就是清晨六點鐘大殮。

“那麼移靈呢?”袁世凱向來接頭的內務府大臣繼祿問說:

“定在什麼時候?”

“這得請示監國、王爺跟各位中堂。”

“我先請問,”袁世凱說:“是不是停靈乾清宮?”

“是!”

“由西苑移靈到大內,打寬一點,算他三個時辰好了。今晚十二點鐘啓靈,也還來得及。”袁世凱解釋他選這個時間的原因:“這得戒嚴,晚一點好,免得驚擾市面。”

“不錯,不錯!”載灃接口:“戒嚴要通知步軍統領衙門。

慰庭,這件事請你辦吧!”

“是!”

接着是第二起消息,滿城的剃頭棚子,皆有人滿之患,這表示皇帝駕崩,已是九城皆知。重聽的鹿傳霖偏又聽見了這些話,失聲說道:“啊!明天一清早成服,百日之內,不能剃頭,咱們也得找個剃頭匠來!”

“不必忙!”世續答說:“內務府有。太監之中會這手藝的也不少,不怕找不着。”

一語未畢,第三起消息又來了,是照料福昌殿的奎俊,一進來便大搖其頭:“請脈的兩位大夫又幹上了!”他說:“昨兒是施煥主張用烏梅丸,呂用賓不肯,今兒是呂用賓主張用烏梅丸,施煥不肯。他說,緩不濟急,炮製烏梅丸很麻煩,又要蒸、又要煅、又要焙,等藥好了,趕不上吃!”

“同仁堂不有現成的嗎?”張之洞說:“而且,同仁堂不是在海淀設了分號?”

“去問過了,這藥只有他家總號纔有,一去一來,也得好大工夫。再說,方子還得先研究,等藥來了,趕不上吃,這個責任誰也負不起!所以,”奎俊輕巧地說:“乾脆不開方子了!”

“照這麼說,太皇太后也是迫在眉睫了!”張之洞擲筆說道:“遺誥的稿子,不能再推敲了,遞吧!”

“乾脆請起。”奕劻接了一句:“若是太皇太后來不及有幾句話交代,那可真是抱恨終身的一件事。”

“說得是!”張之洞回身擺一擺手:“監國,請!”

於是,一行七人,匆匆到了福昌殿,李蓮英進去一回,立刻傳召。這一次慈禧太后已不能起牀了,擁衾而坐,有兩宮女爬上御榻,在她背後撐着身子,只聽她喘着氣說:“我不行了!”

一語未終,袁世凱嗷然而號,把大家嚇一跳,不過,隨即都被提醒了,鼻子裡欷歔欷歔地發出響聲,悲痛不勝似的。

“你們別哭!”慈禧太后用力提高了聲音說:“我有幾句要緊話,你們聽好了!”

“是!”大家哽咽着齊聲答應。

“我怕是真的不行了!以後,”慈禧太后儘量說得清楚說得慢:“國事都由攝政王裁定。遇到非要請太后懿旨的大事,由攝政王當面請旨!”她又加了一句:“你們聽清楚了沒有?”

“是!”大家齊聲而響亮地答應。

張之洞卻單獨碰頭,朗朗說道:“太皇太后聖明!有此垂諭,社稷臣民之福。”

“張之洞,”慈禧太后的聲音忽然悽楚了:“我雖比不上宋朝的宣仁太后,不過,你們一肚子墨水的人總也知道,歷朝以來,那一位垂簾聽政的太后,也沒有遇到過我的處境!如果不是內憂外患,或者穆宗不是落到那樣一個結局,我爲什麼不好好兒享幾天福?張之洞,你們將來要替我說公道話纔好!”

“太皇太后的聖德神功,昭垂天下後世,自有公論。且請釋懷,安心靜攝。”

“靜攝是不能夠了!求安心而已。”慈禧太后問道:“我的遺囑擬好了?”

“是。”

“你念給我聽!”

於是張之洞站起身來,走向御榻一端,在慈禧太后與顧命諸臣之間,斜着立定,雙手捧着遺誥的稿子念道:“予以薄德,祗承文宗顯皇帝冊命,備位宮闈。迨穆宗毅皇帝沖年嗣統,適當寇亂未平,討伐方殷之際。時則發捻交訌,回苗俶擾,海疆多故,民生凋敝,滿目瘡痍!予與孝貞顯皇后同心撫訓,夙夜憂勞,秉承文宗顯皇帝遺謨,策勵內外臣工,暨各路統兵大臣,指授機宜,勤求治理,任賢納諫,救災恤民,遂得仰承天庥,削平大難,轉危爲安。及穆宗毅皇帝即世,今大行皇帝以沖齡入嗣大統,時事愈艱,民生愈困,內憂外患,紛至沓來,不得不再行訓政……。”

“你們看!”慈禧太后一說話,張之洞隨即閉口,聽她說道:“這裡這個‘沖齡’似乎可以取消。”

張之洞也發覺了,大行皇帝以沖齡嗣統,則與穆宗即位無異,當然仍非垂簾不可。但戊戌政變的訓政,與沖齡無關,在文字上是個大毛病。慈禧太后居然一下就聽出來了,真是神明未衰,張之洞佩服之餘,急忙答說:“是!‘以沖齡’三字刪除爲宜。”

慈禧太后的意思,原就要籠統而言,因而點點頭表示滿意,張之洞便即再念:“前年宣佈預備立憲詔書,本年頒示預備立憲年限,萬幾待理,心力俱殫。幸予體氣素強,尚可支柱,不期本年夏秋以來,時有不適,政務殷繁,無從靜攝,眠食失宜,遷延日久,精力漸憊,猶未敢一日遐逸。本月二十一日,復遭大行皇帝之喪,悲從中來,不能自克,以致病勢增劇,遂至彌留。嗣皇帝方在沖齡,正資啓迪,攝政王及內外諸臣,尚其協力翊贊,固我邦基。嗣皇帝以國事爲重,尤宜勉節哀思孜孜典學,他日光大前謨,有厚望焉!喪服二十七日而除,佈告天下,鹹使聞知。”

“很好!”慈禧太后說:“不過我想應該加一段,我操勞了五十年,就這麼一撒手去了,說實在話,心裡不能一點都不在乎!”

“是!”奕劻也覺得遺誥的文氣有缺陷,“皇太后操勞五十年,撫今追昔,所不能釋然的,仍是天下蒼生。”

“對了,”慈禧太后很快地說:“就是要把這個意思加進去!”

“是!”張之洞略想一想說道:“‘遂至彌留’之下,擬加此數語:‘回念五十年來,憂患疊經,兢業之心,無時或釋,今舉行新政,漸有端倪’,下接‘嗣皇帝方在沖齡’云云。是否可行,請太皇太后示下。”

“好!就這樣。”慈禧太后轉臉問道:“皇后呢?喔,如今該稱太后了。”

“太后在涵元殿。”李蓮英答說:“萬歲爺先小殮了,纔好移靈。”

“是移靈乾清宮嗎?”

“這得問王爺跟各位大人。”

於是載灃答說:“是!移靈乾清宮,大殮時刻,選的是卯時。”

“我呢?”慈禧太后問道:“你們打算把我擱在那兒?不會是慈寧宮吧?”

聽這語氣,表示她不願停靈慈寧宮載灃雖聽得懂,卻不知如何回答。奕劻便說:“自然是皇極殿。”

作爲高宗歸政之後養尊之所的寧壽宮,正殿名爲皇極殿,規制全仿乾清宮而略小。慈禧太后正是想據此殿,但另有說法。

“慈寧宮是太后的地方,我不便佔她的!”慈禧太后忽然問道:“張之洞,你今年七十歲?”

“臣,”張之洞跪下來答說:“今年七十有二。”

“我記的你跟翁同龢的侄子是一榜,原來定的是傳臚,我作主把你換成探花。這話有四十年了吧?”

“是!四十五年了。”張之洞以知遇之感,死別之悲,不由得涕淚交揮,嗚嗚咽咽地語不成聲了。

“老佛爺歇一會吧!”李蓮英出來干預了,“等精神好一點兒,再叫兩位王爺、各位大人的起。”

說到這話,載灃自然領頭跪安,退了出來。心裡都在想,總還能見一面。那知回到軍機不久,隱隱聽得深宮舉哀,再一打聽,慈禧太后已一瞑不視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