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用蔣澤偉繼續往下說,呂律也知道結果了。
三個老人,眼睛都紅了起來,一個個沉默着不再說話。
只是各自都重新給菸斗裡裝了煙,叭叭叭地抽着,似乎想用這刺激嗆鼻的煙霧來掩蓋眼眶中,一直努力剋制着不讓滾出來的眼淚。
過了好一會兒,蔣澤偉才深深嘆了口氣:“老夥計們,咱們都老了,真懷念那時候哥幾個一起進山採參的日子……說了不怕你們笑話,我雖然瘸了一條腿,還老想着能再去長白山採一次參,只要能進那山裡走走都行。”
“還想着挖棒槌,就你那腿,想走出伊春都難。”
龍躍旺提着大煙袋鍋的煙桿,雙手抱着在地上一塊嵌入泥土中的石頭上敲了敲,將裡面剩餘的菸草殘餘給抖落出來,他嘆了口氣:“我是沒那想法了,估計再活上一年兩年,我也該埋土裡去了,現在走路都喘不過氣來。”
“大哥,你也就別瞎想了,伱現在,姑娘嫁了好人家,兒子也成家了,還在林場有工作,也算圓滿,享享清福吧,別折騰了。”
李明海衝着蔣澤偉笑笑:“我跟龍二哥差不多,上你這裡來一趟,爬這段坡,都費勁,能不能熬過這個冬都不知道。”
呂律沒有多說啥,他能感受到那一股子失去兄弟的悲慼、對遲暮的無力和那種深深的遺憾。
這遺憾,伴隨着他們大半輩子,怕是得帶進土裡。
一瘸一拐地摸黑進了屋子,到了大炕邊,將油燈點亮,先是打開呂律送來的猞猁肉,發現是一整隻後,微微愣了下,自語道:“還真是慷慨……這東西稀罕,值不少錢啊。”
一頓肉吃到最後,蔣澤偉坐着都開始搖晃起來。
呂律能猜到,蔣澤偉還在惦念着以前尋參時在荒野窩棚中和他幾個兄弟一起吃喝的日子,所以纔會堅持在屋外。
李明海則是直接就追了過去,拉着蔣澤偉不讓走:“你說我咋有你這樣的大哥……”
王德民則忙着烤糊辣椒,燒得滿院子瀰漫着辣椒的辛辣味,連拴在院外的追風都不斷打響鼻,青狗嗚嗚直叫喚,受不了這氣味,想要跑開,奈何被拴着。
一個不小心出了意外,對他家裡的這些人可不好交代。
“鄂倫春人最會吃飛龍了……今天大夥有口福了。”李明海笑道。
他心中暗道:得好好把握啊!
驢肉介於羊肉和牛肉之間,不腥不羶,沒有異味,也沒有豬肉的肥膩,這本就是隻半大毛驢子,肉質更顯得鮮嫩,口感筋道,層次感十分豐富,配上這充滿山野味道的簡單蘸水,別有一番風味。
呂律有很直接的感受,蔣澤偉這話就是說給他聽的。
“就你倆小子會偷懶,要是不帶好酒,今天偷懶這事兒,可不饒你們。”
蔣澤偉衝着張韶峰和陳秀清笑道。
可呂律也很清楚,這蔣澤偉已經是七十歲高齡的人了,雖然呂律清楚,別看着他瘸了一腿,身體也很硬朗,數年後都還能杵着柺杖在屯裡溜達,可那是進入深山。
東西被一樣樣從揹筐裡取出來:索撥棍、快當籤子、骨頭籤子、快當鋸、快當剪子、快當鏟子、山藤手鉤、鑌鐵短刀、薄背斧子。
呂律笑笑:“謝謝大爺,以後打到了給你再送點來嚐嚐。”
張韶峰遠遠地看到,就先笑了起來:“來得早不如來得巧,可以吃現成的了。”
“咋地了?”蔣澤偉笑問道。
“律哥,說了你可能不信,這是被只老鷂子從樹上給打下來的,我跟我妹在裝苔蘚的時候,就打落在車邊,撿了個現成,是我妹讓我帶來的,說這肉蔣大爺估計難得吃上一次……”
人生最輝煌的時段總是難以忘懷,大概是受此影響,三個老爺子都有些喝高了。
老人的祝福,難得。
蔣澤偉藉着酒勁,迷離的雙眼有意無意地看着呂律。
“秀玉這閨女有心了……爺們,回去後替我謝謝她,我是真有好幾年沒吃到過了!”
“清子,咋弄到的這隻飛龍啊!”呂律回頭看着傻笑着的陳秀清問道。
呂律當即將張韶峰雙胞胎兒子乾的好事說了一遍,引得幾個老爺子哈哈大笑。
“當然是下酒吃!”
他起身就往鍋邊走,拿着筷子戳戳,高興地說道:“熟了,要我說,你們就該像我一樣,該吃吃,該喝喝,想那麼多幹啥,過去的都過去了,把現在過好得了……蔣大哥,這肉準備咋吃?”
他說到這回頭看了看通往自己院門口的路,叨咕道:“張韶峰這小子咋回事兒,早上他走的時候就交代他弄點酒了,都這時候了還不見人影……”
龍躍旺一見蔣澤偉那樣子,立馬就叫了起來。
在呂律離開後,他剛纔搖搖晃晃的身形一下子就穩住了,就連那雙迷離的眼睛也變得銳利起來,哪還有半分喝醉的樣子。
呂律也不墨跡,當即招呼陳秀清幫忙燒水處理。
長白山的大山可比小興安嶺的山要高大險峻得多,也複雜得多,可不是能輕易帶着這樣一個老人能趟的。
陳秀清則是笑道:“酒我沒帶,倒是帶了只飛龍過來。”
蔣澤偉還是放開了那隻飛龍,一瘸一拐地走回來,聽到陳秀清說這飛龍是陳秀玉讓送來的,讚許地送上祝福:“你們倆,很般配,祝願你們白頭偕老、萬事如意。”
眼看天色暗下來,蔣澤偉堅持着不回屋,抱來木柴,將火燒得很旺,一干人就在院子裡圍着半盆驢肉和那些飛龍湯邊吃邊聊。
呂律笑了起來,回去後還得好好弄個地方養着才行。
爲了一口飛龍湯,一個個足足多等了二十多分鐘,看着呂律將飛龍鳥去毛處理乾淨,然後又用沸水將飛龍肉一勺勺舀着湯水湯,最後稍微燉煮,都是嘖嘖稱讚這法子妙。
聽着幾人嘮嗑,漸漸地又回到了他們採參的那些過往。
“在家訓兒子、補車胎呢!”呂律笑道。
呂律看着被龍躍旺抓手中的飛龍,笑着迎了過去:“我來給你們做個飛龍湯,正好野韭菜、野山蔥都有,鄂倫春老獵人那裡學來的法子!”
蔣澤偉也笑了起來:“煮肉的時候,我只是放了點鹽,別的啥都沒有,把肉弄好的時候,我專門到後山找了些野山蔥和野韭菜,呆會再弄幾個辣椒扔火灰裡烤成糊辣椒,弄幾個蘸水,我們以前在山裡運氣好弄到肉,經常這麼幹,味道還行。”
看着三個老頭像小孩子一樣的鬧騰,其餘幾人都看得笑了起來。
蔣澤偉高興地點點頭:“好……”
所以呂律只是微微一笑,並沒有立即接口。
吹這種事情,都不用呂律多說,一直以來對呂律充滿敬佩無比,平日裡話少得可憐的陳秀清,嘴巴都變得利索起來,再加上張韶峰,兩人興奮將呂律打獵的那些事情給說了出來,聽得蔣大爺連連點頭。
那些飛龍湯和肉,很快被分吃的乾乾淨淨,今天他們沒有煮飯,顯然是想把驢肉當主食了。
“飛龍啊……這東西好!”
隨後,他又重新走到大門口,看了院子外邊好一陣,重又回到屋裡,從櫃子裡取出一個揹筐,放在大炕上。
蔣澤偉一瘸一拐地迎了過去,將陳秀清提着的那隻飛龍接過來,轉身就往屋裡走。
卻聽陳秀清湊到呂律旁邊,小聲說道:“我和我妹摟青苔的時候還發現七隻還不會飛的小飛龍,費了不少勁,全被抓到了,被我妹拿回去養着了。”
大概是因爲身體較小的緣故,通常打不過公雞,也就有了老鷂鷹捉小雞的由來,演化成了孩子們都會玩的經典遊戲:老鷹捉小雞。
不是誰都有機會像呂律這樣重活一回,有了彌補遺憾的機會。
龍躍旺也是,將大煙袋鍋往旁邊一放,也跟着上去,忙着搶那隻飛龍。
既然肉已經熟了,作爲在場唯一的“年輕人”,自然而然地接手後續的事情。
老鷂子,東北大地上很常見的一種猛禽,又叫老鷂鷹,鳥鷹。以捕食麻雀或是家養的小雞爲食,屯子附近很常見,比鷹小,羽毛灰褐色、腹部白色,有赤褐色橫斑紋,腳黃色。
吃飽喝足後,李明海和龍躍旺兩人,被陳秀清和張韶峰一人招呼一個送了回去。
“這運氣可以啊!”
呂律以還要牽狗回地窨子爲由,陪着幾人少少喝了一些。
碰到老鷂子打食落身旁的情況,呂律是一點都不意外,讓他意外的是,居然能碰上飛龍。
“大哥……你這幹啥呢?這天上龍肉、地上驢肉湊一塊兒,難得碰一塊兒,你這是打算藏起來啊?”
正在打蘸水的時候,張韶峰和陳秀清一前一後順路走了上來。
呂律將最後牽着追風和青狗準備離開的時候,蔣澤偉搖搖晃晃地給呂律用袋子裝了好幾斤驢肉。
他將一塊塊驢肉從鍋裡用筷子戳着撈出來放盆裡冷着,然後將骨頭剔除,問了蔣澤偉,取來砧板和菜刀,挑着各部位的肉和肚雜切了半盆,被燙得不斷將手往冷水裡泡。
陳秀清笑道。他也沒想到,三個老爺子爲了只飛龍能鬧騰成這樣。
張韶峰揚了揚手中提着的四瓶酒:“北大倉……還滿意不?”
也不知是有意還是無意,他總是時不時地跟呂律攀談幾句,多問的是呂律打獵的事情。
“算你小子過關了!”蔣澤偉樂呵呵地笑道。
王德民酒量也控制得很好,自己回去了。
“我那兒子啊,對放山不感興趣,我這腦袋裡裝着的那點東西……真是可惜了!要是誰有能力陪我再去一趟長白山,我腦袋裡的這些東西,就全是他的。”
雖然他很想得到那些寶貴的經驗,可事情還得仔細權衡斟酌。
似乎是覺得氣氛太過壓抑,王德民擺擺手:“就不能跟你們幾個老哥嘮嗑,一嘮嗑,連我自己都覺得自己老了。我去看看這肉,煮那麼長時間,也該熟了……”
一樣樣工具,都是些老物件,卻保存得相當好,像是經常被撫摸擦拭一樣,鐵器不見絲毫鏽跡,握柄都有很好的包漿,鹿角製成的快當籤子和鹿骨做成的骨頭籤子,也是溫潤如玉。
“這爺們,慷慨、仁義,辦事利落又不失沉穩,是個很好的人選啊,不知道他會不會成爲帶我再闖一次長白山的人……這輩子,最後一次啊!”
看着炕上擺放的工具,蔣澤偉仍然堅持這自己尋參生涯最後的倔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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