鐵牛眼裡只盯着孔大偉手裡的亮鋥鋥的槍,壓根兒沒注意到,這會兩人已經來了河邊。河水滿滿的,浸沒了岸邊不少青草叢,嘩嘩的急流聒噪地響了起來。
孔大偉停住了腳步,鐵牛湊了上來,兩隻細手臂就去往他身上攀,不停地跳着蹦着去搶他手裡的鐵疙瘩。
這會兒,孔大偉的心跳得越來越厲害,就連河水聲都沒能掩蓋得住。
鐵牛好容易總算掰開了孔大偉的手指頭,從他手裡拿過了槍,握在手裡,埋頭摩挲着,愛不釋手。
孔大偉瞧瞧滿河的水,又瞅了瞅正全神貫注把玩着手槍的鐵牛,兩隻鐵鉗似伸出的手臂遲疑了一下。
他有些不忍心,畢竟是同村的娃兒……可是,一想起那個驚心動魄的不眠之夜,想起山杏把自己摁在孔家大禾場裡羞辱時的場景,孔大偉心頭那股子邪惡的念頭就再一次蠢蠢欲動。
他用力彎了彎手臂,這會兒,那雙想要逞兇的手臂有些僵硬不聽使喚,彷彿稍一不留神,就得失控發狂似的。
夜色一點點地降臨,光線越來越昏暗。四野裡,只有夏末略帶秋涼的晚風呼呼吹過。
孔大偉的心裡正經歷着劇烈的掙扎,他知道,必須立即作決定了,否則,就連自己孔家的人也會對出去這麼久起疑。
他不是殘殺無辜的人,甚至,那個夜晚在遇到楊金鳳時,他還下意識地保護了她,騙過了追殺的羅明,可是這當兒……他知道,這手一下,他孔大偉就徹底沒有回頭路了!
“誰叫要自保呢?早點給他解脫興許也不是啥大罪!縣裡大蓋帽的刑警們,在趙莊的麻地裡興師動衆搜了好幾天,要真是風聲走漏出去,他們饒得過自己麼?鐵牛,這個廢物蛋子,本就不該來到世間受罪哩!要怪,就只能怪你是那個潑辣的山杏小娘們的親戚了!”
孔大偉爲心裡這個冷酷的念頭吃了一驚,當他終於橫下心,把兩條蟒蛇一樣的胳膊往前推時,周身每一根汗毛都豎了起來,在快要挨着鐵牛的破爛衣裳的時候,他實在已經沒有了半分力氣,兩隻手臂怎麼也挪不動了。
就在這時,遠處通往縣城的公路上,忽然一陣嗚嗚的警笛聲悠遠地傳了過來,這一聲音猶如魔鬼的命令,鬼使神差般的,孔大偉雙條手臂一下就覺醒了過來,充滿了力量。猛地一把搶過鐵牛手裡的槍,幾乎是在同一時間,已經卡住他的喉嚨,死命地往河水裡推。
鐵牛臉色慘白,兩隻深陷的眼眶裡,眼珠瞪得牛眼般大,幾乎鼓了出來,極度的恐慌讓他那本來就難看的瘦臉更加扭曲起來,被卡着的喉嚨裡,發出一陣陣動物般的啊啊聲,手腳一陣亂撲。
孔大偉咬着牙,連呼吸都忘了,只是一個勁地往河水裡推。可使了半天勁兒,那小子彷彿跟長在自己身上似的,腦袋都快貼着水面了,就是沒下去。
他終於覺察了出來,啞巴鐵牛知道自己下了毒手,要置自己於死地,掙扎求生的當兒,一隻手死命地拽住了他衣裳的一角。
孔大偉手忙腳
亂地騰出一隻去掰鐵牛拽着自己手指,可即使是鐵牛這樣的啞巴,瀕死的時候,求生的本能讓他盡着一切的可能,鐵馬抓着孔大偉的力道很大,孔大偉費了好半天力氣,才把衣角一點點地掙脫開,直至鐵牛身子的重量,只靠孔大偉襯衫上一顆鈕釦牽連在一起。
孔大偉急慌慌地去斬斷鐵牛最後的一絲救命稻草,兩隻手猛地一抖。
撲通!
猶如一顆巨大的石頭砸起河裡,濺起的水花響聲驚天動地。
終於,他擺脫了獵物……
他看到鐵牛像塊秤砣一樣地掉進了水裡,胡亂地撲騰掙扎,殺雞一樣盡一切可能把脖子擡高,露出水面呼吸……但一切都是徒勞,水很深,流得很急。沒幾下功夫,鐵牛的光頭就沒進了水裡,緊跟着,是那根麻桿一樣慘白手臂。咕咕幾個水泡冒過後,整個世界徹底平息下來。
整個過程,不過半分鐘的功夫,驚恐的鐵牛,甚至連叫喚聲都忘記了發出來。
孔大偉站在河邊,望着水波逐漸平靜的河面,大口大口地喘着粗氣。
“比劃……叫你比劃!跟閻王爺告狀去!”
他咬着牙恨恨地嘟囔着。拍了拍身上的土,從地上撿起槍,一拉褲腰,塞了進去,轉身大搖大擺朝回村路上奔去。
“活該哩!好死不死,挖老子的槍……早死早超生哩!”
一路上,孔大偉嘴裡還在罵罵咧咧着。這並不是因爲他真有多恨鐵牛,而是,爲了給自己壯膽。
可很快,他就發現這不頂用了。夜色像一頂厚實的黑鍋一樣扣了下來,黑暗,伴隨着無邊無際的恐懼,一點一點將孔大偉無情地吞噬,他甚至抱起了雙臂,冷得渾身瑟瑟發抖。
手背間感到一絲被尖銳的東西劃過的痛楚,低下頭看看,摸了摸,這才發現,剛纔那顆被鐵牛當作最後的救命稻草的鈕釦,居然在慌亂之中被那短命崽子硬生生扯斷了,現在,自己襯衫上只剩下殘缺不全的半顆,搖搖晃晃地掛着。
孔大偉心頭一凜,本能地覺得這是個不妙的情況。可天色不早,必須得趕緊回家,就拿手往那半顆鈕釦上一捂,深一腳淺一腳地朝孔家老宅奔了去。
回到禾場時,已經是華燈初上,天完全黑了。拖拉機旁,孔家的幾個後生,正進進出出忙活着,把最後一部分酒席用具搬進屋裡。個個臉上神色淡然,沒有絲毫異樣,這多少讓孔大偉心裡稍稍寬了點心。
剛呼吸幾口順暢氣,猛然覺得背後一根硬梆梆地的東西戳了上來,猶如一杆槍,嚇得孔大偉幾乎跳了起來,回頭一看,孔老爺子一臉陰沉地站在面前:“跑哪兒鬼混去了!叫你置辦東西,咋一回屋就不見了人影!小兔崽子!你自己倒不上心,我可告訴你,這回這個村長的位子,你不想當綁也得給你綁上去!你以爲這隻關你一個人的事兒?咱孔家多少年也沒有執掌過村裡的大權,這回天賜良機,你要敢壞了事兒,老子第一個饒不了你!”
孔老爺子一邊說一邊拿柺杖頭敲打着孫子的腦袋
,咣咣直響。
孔大偉點頭哈腰,唯唯諾諾直道:“是,爺爺!大偉知道了,一定……一定拿下……村長……”
忙於慌張心虛,連聲音都變了腔調。
孔老爺子只當孫子懾於自己的權威,也沒放在心上,聽見大偉一招一認,這才稍稍滿意了些,從孔大偉身上剛一挪開棍子,孔大偉轉身就往屋裡鑽。惹得孔老爺子滿臉疑惑地在後頭扯着脖子吼:“神神叨叨的你小子葫蘆裡賣啥藥?哎!給老子回來!”
“沒啥……在外頭跑了一天,換件衣裳……”
屋裡頭,傳來孔大偉甕聲甕氣的回答。
整整一晚,孔大偉心驚膽戰,惡夢連連,滿腦子都是嘩嘩的河水響聲,不絕於耳,揮之不去。外頭稍微有點兒動靜,他就嚇得一身冷汗,豎起耳朵傾聽……
折騰了一宿,直到天矇矇亮時,這才迷糊過去。
不知啥時候,他聽到屋外頭臺階上傳來孔老爺子的聲音:“咋樣?林學濤收了請帖麼?他來是不來?”
“貼子倒是收了,不過……”
孔大偉聽得出來,回孔老爺子話的是孔家一個跑腿的小輩後生。
“沒見着林學濤人,林家老屋,村委會,門都緊鎖着,問旁邊的街坊,說是好像出了啥急事兒,天剛一亮一屋人就急火火出去了,強子也跟了過去……”
“急事兒?啥急事兒?”孔老爺子滿心疑惑地喃喃了句。
這會兒,屋裡牀上的孔大偉的呼吸已經暫停了。
“不知道,林家旁邊的街坊也沒來得及問清楚。”
“那往哪個方向去的知道不?鄉里?”
“不是,好像……是山杏家……”
裡屋房間,孔大偉彷彿觸電般一骨碌翻身坐了起來,還沒來得及穿上衣服,就開始手慌腳亂地在牀上四下摸索起來,好半晌,昏暗中,在枕頭底下,總算觸到了那塊冷冰冰,沉甸甸的鐵疙瘩,讓孔大偉那顆如驚弓之鳥的心總算得到了一絲虛幻的安全感……
林學濤跟強子是一大早收到山杏派人來通知的消息的,正是多事之秋,這個節骨眼兒上,出了這麼大的事,兩人心裡都蒙上了一層厚厚的寒霜。林國慶老兩口也聽到了一二,執意要跟着一起來。一行人連早飯也沒吃,急急就往山杏家奔了去,叫上山杏後,一齊奔向村尾鐵牛家。
破爛的茅草屋子前頭,還沒進門,就聽見裡頭屋裡女人呼天搶地哭聲。堂屋裡,已經圍滿了人,是陸陸續續來的胡家親戚本家,再就是街坊鄰居。
“鄉長……鄉長來啦!”
人羣看到林學濤過來,紛紛互相拍拍肩膀,讓出一條通道來,林學濤帶着強子和山杏擡腿邁進胡鐵牛家門檻裡。
眼前,堂屋正路面擱着一方破舊的門板,上頭平躺着一個瘦小僵硬的身體,臉已經拿布蓋了起來,只看見兩隻給水浸得發白的腳,其中一隻上頭的布鞋已經不知去向。門板上溼漉漉的,還在不斷往下淌水,看來,是剛撈起來沒多久。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