看見東道主張溥終於駕到,畫舫中等候已久的衆人趕緊站起來,還沒來得及說話,那天如公張溥便直接上來對諸位賓客抱拳一鞠道:“……有勞諸位久候,鄙人失禮了。 只是今日前來赴會的士人甚多,遠遠超出了預料,鄙人不得不去各處招呼一二。一圈走下來,便耽擱了時辰,怠慢了諸位,還請原諒則個!”
——此次復社於秦淮河上召開大會,僅僅是復社的社員就多達數百,再加上慕名而來的其他讀書士子、官宦勳貴,合計已經不下千人之衆。更別提這些讀書人一般不會單身出門,都要帶上小廝和丫鬟,還有轎伕、車伕……於是就形成了一股堪比後世明星演唱會似的龐大人流,讓主辦者都有些始料不及。
然而,雖然秦淮河上自古就有文人聚會的傳統,但是限於古代的建築條件和經營規模,根本沒有那麼大的禮堂,可以容納上千人一起宴飲;也沒有哪家青樓能夠派出足夠的姑娘,一下子招待那麼多顧客……
所以,這一回在秦淮河上聚會宴飲的江南士子們,其實是按照關係遠近親疏,各自抱團,分散在零零落落二十幾處河房畫舫之中,而作爲本次大會的東道主,張溥、張岱等復社骨幹卻不得不一處處走過來,至少在每一處地方都要打個招呼,寒暄幾句,表示一下親近,可能還要喝上幾杯酒,讓來客在面子上過得去……此外,古人的時間觀念也不如現代人,結果一圈走下來,回到招待方以智的畫舫裡,就已經很遲了。
幸好,方以智也是灑脫之人,對此不以爲意,“……張兄何必如此客氣?我等此次落魄歸來,能得到復社友人破費款待,本來就已經很是欣慰了,又豈會計較這等小節?唉,此番南行,真是讓人感觸頗多……瓊州一府,果然是被髡賊竊據,幾乎淪爲化外蠻夷之邦,而嶺南兩廣之地,也是危機四伏……”
他一邊如此客套着,一邊又吹噓起了自己此次南行瓊州的見聞。張溥只微笑着點頭傾聽,同時打手勢示意上菜。一時之間,侍女小廝託着酒菜飯食來來往往,廚房師傅更是使出看家本事,什麼冬瓜盅,佛跳牆,肉皮餛飩,蟹粉獅子頭,鯉魚燴,烤裡脊肉……都如流水般地端上來。待到菜餚上齊了大半,方以智也說得有些口乾了,張溥和張岱便舉起酒杯,敬方以智一行平安歸來。衆人也隨即各自飲酒用餐不提。
菜過五味,酒過三巡之後,畫舫的歌妓也總算是梳妝完畢,紛紛如彩蝶般穿梭而來,朝衆位客人福了一福,便開始吹拉彈唱、各顯才藝——有彈琵琶的,有吹竹笛的,有彈長琴的,還有兩個嬌滴滴的小蘿莉樂妓伴舞,簇擁着當中一位手持桃花扇的素衣清倌人輕吐朱脣,唱着崑山腔的小調。雖然她的崑山腔諸位穿越者都聽不懂,不知道她在唱些什麼,但光是聲音就已經很好聽,如同珠玉落盤一般……於是乎,船內清歌曼舞,船外輕風晴日,衆人一邊談天說地,一邊看着兩岸河景,確實很是享受。
不過,雖然諸位喬裝打扮的穿越者們,都對此感覺頗爲新鮮。但對於江南諸士子這些風月場上的老手來說,這樣的場面早已司空見慣,加上今天又沒有什麼名妓出場,故而還是把主要精力放在了交談上。
“……哎,這時光過得真快啊!不知不覺,一年多就這麼過去了。”
手捧一杯溫熱的黃酒,望着畫舫花瓶裡插的梅花,方以智不禁喟然長嘆,“……遙想崇禎四年秋天,我等熱血志士響應牧齋先生之號召,南下查探髡賊姦情之時的場景,彷彿還歷歷在目。不想再次看到這江南風光的時候,竟然已經是崇禎六年正月了,而我大明天朝的時局,也已經是天翻地覆……”
“……密之賢弟謬矣,留都諸位君子現已擁立新天子登基臨朝,亦頒佈了新年號,故而今年已是永和元年,萬萬不要搞錯了!”聽得這話似乎有點不對,“政治覺悟很高”的張溥連忙糾正說。
“……正是正是,我等好還沒有來得及恭賀天如公再次出仕,獲職國子監祭酒呢!”
另一名同樣從海南島回來的士子,捧着酒杯湊過來,插嘴對張溥恭維道,“……如今,玉繩公(周延儒)擔任內閣首輔,牧齋公(錢謙益)出任禮部尚書,留都朝堂之上,皆是東林君子,可謂是再現了數年前‘衆正盈朝’之盛況。想必定能刷新政事,教化萬民,一掃神州之妖氛,還天下一個朗朗乾坤……”
這一樁樁一件件,說的都是張溥近來的得意之事,讓這位文壇鉅子、復社領袖不由得微笑着眯起了眼睛……只是還沒等張溥開開心心地聽上幾句奉承話,方以智這個愣頭青就不識趣地再次開了口:
“……如今諸位東林君子復起,重掌朝廷大權,確實是可喜可賀。不過當今的時局,似乎實在是讓人堪憂啊!且不說北方依然混戰不休,就鄙人在這一路上聽聞的消息,南方各省也是戰火四起——福建那個勾結髡賊和倭寇的武夫黃石,果然起兵謀反了,而瓊州髡賊貌似也在對兩廣虎視眈眈……”
方以智不勝唏噓地嘆道,“……不知南京的當朝諸公,對此二賊可有什麼方略?”
雖然方以智說得十分誠懇,但不知爲何,張溥的表情卻一下子變幻莫測,很是詭異……好一會兒之後,才勉強笑道,“……密之,閩粵之地的亂事,留都朝廷並非不知道,也不是沒有考慮過對策。但是,正所謂人力有窮,我等君子做事,固然要無愧於心,也必須有所取捨。簡單來說,就是凡事都要講究一個遠近先後。如今江北反賊勢大,與留都不過一江之隔。呂尚書(南京兵部尚書呂維祺)正在率領南直隸兵馬督師揚州,與這些聞香教妖人連日廝殺,戰局僵持不下……在擊敗淮揚之賊以前,朝廷實在是無暇他顧了……”
“……這樣啊……也對,畢竟還是留都安危更要緊,那些遠方的戰事,就只能往後再處置了……”
剛剛來到南京不久,對這個小朝廷不知根底的方以智想了想,便點頭稱是。而多少知道一些底細的俞國振,卻是暗中偷笑不已——南京小朝廷哪裡是顧不上閩粵那邊的戰事,而是根本不知道也管不了!
因爲,如今的湖廣、兩廣、江西等地,都還沒有承認南京的永和帝,連公文奏摺都不往南京發了!
然後,南京小朝廷僅有的一點野戰部隊,如今基本都被釘死在了江北的揚州,與號稱數十萬的聞香教起義軍廝殺不休。如今的金陵城內,怕是連一萬可戰之兵都湊不出來,哪裡還有可能發動對外征討?
說來也是可笑,雖然東林黨目前自認爲已在南京擁立新帝成功,一個個自吹自擂、彈冠相慶、興高采烈,彷彿已然又一次宰執天下。可事實上,如今這個南京小朝廷的實際版圖和軍事力量,全都貧乏得可憐!
——遍數大明天下的兩京十三布政司,眼下也總共只有南直隸和浙江這兩個省,可以算是這個南京永和帝政權的支持者。其中江北的大半個南直隸,如今還是聞香教妖人和西北流寇的天下。而剩下的各省之中,除了已經淪陷於韃虜的北直隸,還有被崇禎皇帝控制的山西與河南西部之外,基本都處於觀望狀態——對於兩位大明皇帝的爭鬥不置可否,消極應對,只是一心期盼着能夠儘快決出勝利者。
至於天下的朱明皇室宗親,更是一邊倒地對南京的“永和帝”齊聲反對喝倒彩——沒辦法,南京小朝廷推舉的魯王次子朱以海這個新帝人選,無論從那個角度來說,實在是太沒有道理,簡直是名不正言不順到了無以復加的程度!全天下的朱家宗室,都對此滿腹牢騷:朱以海,你這混小子也配當皇上?!!
——確實,當“天子失國”之後,宗室、勳貴和重臣以“無德無能”之類罪名將其廢黜的事情,在中國古代史上並不是沒有出現過。但問題是,接下來的繼位人選,也不能隨便亂找,而是要麼得有彌天大功或者卓越賢名,要?是手握重兵能夠以力壓人,要麼就得按照封建禮法的順序挨個兒往下排……
很遺憾,以大明王朝像養豬一樣圈養藩王以防造反的做法,各地的藩王都不會有什麼值得讚歎的功績。同理,在正德年間的寧王之亂以後,愈加受到朝廷提防的明朝藩王們手中,也不可能掌握多少兵馬。
而若是按照封建禮法,如果不考慮崇禎皇帝的兒子的話,那麼血脈關係最近的就是洛陽的福王——福王是萬曆皇帝的兒子,崇禎皇帝和天啓皇帝的皇叔,當初萬曆皇帝曾經有意要罷黜皇太子(泰昌帝),讓這個小兒子繼承皇位……貌似是一個擁立爲新帝的好人選。
可問題是,在昔年的那一場立儲之爭當中,誕生初期的東林黨可是旗幟鮮明地站在了福王的對立面。爲了挫敗福王繼承皇位的企圖,早期的那批東林君子們當真是無所不用其極,什麼移宮案、梃擊案都是那個時代的產物,差不多是費盡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終於把福王給趕到洛陽去了。東林黨上下對此洋洋得意,還將此事給自我標榜爲萬古流芳的一大功績……所以,如果現在的東林黨爲了廢黜最近開始跟自己離心的崇禎帝,居然不顧舊怨要把福王給請回來的話,那豈不是自己打自己的臉嗎?面子往哪裡擺?
再說了,就算東林黨願意丟了臉面化敵爲友,那福王殿下或許還記着往日的深仇大恨不肯放下吶!
而且,福王怎麼說也是曾經差一點當上皇帝的人,影響力和權勢都並非尋常藩王可比。如果東林黨真的不管不顧把他給捧上皇位,誰知道等他站穩腳跟之後,接下來會不會立刻翻臉,對東林黨算黑賬呢?
除了福王之外,距離崇禎帝血緣關係比較近的藩王還有幾位,但都分散在全國各地,以明末的交通條件,一時間根本來不及聯絡。只有一位魯王次子朱以海,因爲王府被聞香教起義軍攻破,父兄皆死於戰亂的緣故,乘坐海船逃到南方避難,正好就住在南京城內……於是便被一部分東林黨激進分子如獲至寶,經過一番忽悠、勾搭和密謀之後,便將這位朱以海殿下捧上了南京紫禁城的丹墀御座……
雖然這位朱以海殿下的地位差了點兒,跟崇禎皇帝的血緣關係也太遠,讓他當皇帝實在是名不正言不順……不過在諸位自信心爆棚的東林黨人看來,這新君的地位不穩一些也沒啥不好,日後更加容易拿捏。
結果……因爲名不正言不順的緣故,朱以海這位“永和帝”確實是很容易拿捏,在被東林君子們忽悠得登上帝位之後,基本就成了拱手木偶,半分實權都抓不到,也不敢有什麼自己的主張。但問題是,同樣是由於名不正言不順的緣故,地方上都對這位新君不太認同,而皇室宗親更是譁然大罵,覺得他實在沒資格稱帝——首先是地位太低,而且跟皇室嫡系的血脈也太過疏遠,這貨跟崇禎皇帝都已經出了十服了……
——正統皇帝尚在人世,皇室宗親全數不服,各省大員首鼠兩端,又無多少精兵良將可以壓陣,也缺少足夠的聲望來贏得人心……這樣沒名沒分的皇位若是還能夠坐得穩,才叫怪事了呢!
事實上,就連南直隸的地方官府,對於廢黜皇帝這種大逆不道的事情,也是感到非常心虛的。以俞國振的看法,如果崇禎皇帝在得到消息之後能夠當機立斷,火速率領少數精兵直撲南京的話,那麼沿途府縣官吏根本不敢對皇帝舉起刀槍,只會望風而降、俯首稱臣。就連南京城在天子御駕面前,同樣也很可能會無血開城、改旗易幟、倒戈歸降——南京城內那些帶兵的勳貴,也未必都認可這位“永和帝”朱以海。
但很遺憾,似乎是由於信息不對等的緣故,也有可能是攝於東林黨昔日的巨大聲望,流亡在西北的崇禎皇帝貌似嚴重高估了南京小朝廷的實力,沒有選擇快刀斬亂麻,而是先忙着招募兵馬、穩固後方,預備徐徐圖之……結果就給了根基不穩的南京小朝廷一段緩衝時間,讓天下出現了二帝對峙的局面。
然而就在這樣危機四伏、搖搖欲墜的局面之下,掌握了南京朝廷的東林黨,卻是一副自我感覺十分良好的模樣,整日賦詩聚會,宴飲歌舞不絕,好像並非身處於亂世烽火,而是已經天下太平了一樣……
——這十里秦淮上的燈紅酒綠,絲竹歌舞,怕是一直要拖到兵臨城下的時候,方能暫且告休吧?!
看着畫舫內正在高談闊論、滿口空話的張溥、張岱、方以智等江南名流,還有正在推杯換盞行酒令的書生士子們,俞國振又一次低頭嘆了口氣,將一小杯黃酒灌入喉嚨。
——不管怎麼樣,這幫作死專業戶的未來命運,都已經跟他這個穿越者無關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