秦淮畫舫之上,諸位江南士子談天說地、吟詩作賦、觀舞聽曲……當真是好不暢快。待到不勝酒力之後,自有諸位紅倌人(紅倌人就是陪睡覺的,清倌人只管彈琴唱曲)將他們扶進香閨,與之雲雨歡好。
而俞國振和幾個穿越者,還有幾個湊熱鬧的閒人,作爲次一等的陪客,卻沒有這等瀟灑香豔的待遇——雖然只要他們肯自掏腰包的話,應該也是能叫得到姑娘的。但問題是,今天的秦淮河上實在是“羣賢薈萃”,面對那麼多風流倜儻的士子們,諸位清倌人紅倌人的生意異常火爆,各家青樓估計已經早已客滿,普通人即使肯大把掏錢,也約不到什麼名角兒……所以,待到酒足飯飽之後,他們也很有眼色地告辭下船了。
當俞國振帶隊走下畫舫的時候,太陽已經西斜,站在河畔石堤上向外張望,只見這暮色下的十里秦淮河,到處都是綵帶輕舞,燈船如林,兩岸酒幌招展,拱橋林立,金粉樓臺、鱗次櫛比,畫舫凌波,漿聲燈影……河畔的青石小街上,既有方巾儒生結伴而遊,辯論經義,亦有富商大賈衣着華麗,前呼後擁;還有些官家小姐的花轎,也順着河邊徘徊,不時從裡面掀開一丁點兒紗簾,露出芊芊玉手和小半張嬌豔粉臉……
而在燈火倒映、水波盪漾的河面上,那一艘艘精美絕倫的畫舫,更是絲竹陣陣、歡歌笑語……每一處都有無數花枝招展的姑娘,在畫舫或河房的露臺上輕歌曼舞,不時露出一抹雪白的肌膚,真是我見猶伶……
——這就是明末的南京,冠絕江南的錦繡之地。“三山聚寶連通濟,洪武朝陽定太平。”千年以來的名士薈萃,詩文風流,數百年的江南繁華,人傑地靈,半個天下積累的財富和底蘊,盡數聚於此地,又不像北京城一樣,需要直面邊關外寇的危險,故而造就了這座城市傲視天下的物華天寶,宛如夢幻的繁華風度!
遺憾的是,亂世之中的е華夢,終究是虛假的,也終究會在兵戈硝煙之中,化爲一縷青煙悄然散去。
無論是民國年間的大上海十里洋場,還是明末時代的南京城十里秦淮,其最終的命運皆是如此。
“……七絃風雅,妙音輕撥;十里秦淮,玉樹煙蘿;風花雪月,詩詞相和;似水流年眨眼過,一宵清夢醉南柯……哎,這樣歌舞昇平的熱鬧景象,只怕是看不了幾天啦!想要考察的話,就得抓緊時間吶!”
夕陽之下,俞國振一手架着已經酩酊大醉的馬彤學姐,一邊扶着河堤上的柳樹,對身邊的幾位老教授嘆息道,“……南京城內各處景點的照片和錄像都拍得怎麼樣了?金陵四十八景還差多少地方沒去過?”
“……呃,除了南京的皇宮因爲有了新君入住,實在進不去之外,其它的地方都看得差不多了。”
一位考古學老教授如此回答說,“……其實所謂的金陵四十八景,很多都牽強附會的。比如所謂的烏衣夕照,明朝的烏衣巷其實不過是尋常人家,東晉年間的老房子早就蕩然無存了(在唐朝有一段時間,南京城幾乎被完全廢棄,跟瑪雅古城似的),真的沒有半點看頭。還有玄武湖上的平堤觀湖,其實那景色在現代世界的南京也一模一樣,同樣是一個玄武湖,一條太平堤,實在是沒必要專程跑到明末來看……總之就和咱們那時候的旅遊行業一樣,搞個噱頭就是一景,非要湊出一個好聽的數目來,其實沒啥可看的東西……”
“……呵呵,如果都是按照您這樣處處挑毛病的想法,這世上哪裡還有什麼值得去看的風景點啊?”
俞國振搖頭一笑,“……別要求得太苛刻啦!趁着這一切還沒有在戰爭中煙消雲散,儘量多看看吧!”
總的來說,雖然這一天飽受了江南士子們的輕視和漠然,但諸位穿越者的心情還是很不錯的。畢竟看到了那麼多古色古香的真實版明末街景,體驗了那種在任何影視城和主題公園都感受不的奇妙氛圍。至於江南士子們的態度不佳嘛……對於即將倒大黴甚至是死無葬身之地的傢伙,大家一般都會比較寬容的。
只是,等到他們走到南京城裡租住的三進宅院之時,卻發現裡面早已等着兩位來勢不善的不速之客。
——翹着二郎腿坐在椅子上,滿臉寫着“羨慕嫉妒恨”的王秋同學,以及同樣黑着一張老臉的郭政委。
在這間古色古香,雕樑畫棟、燈火搖曳的花廳之中,空氣裡彷彿瀰漫着某種名爲“譴責”的氛圍。
“……咳咳!各位教授同志,說起來,你們在那邊的世界也是兒孫滿堂,都快領退休工資了吧!怎麼這兩天還是往十里秦淮跑得那麼勤快呢?”郭政委乾咳一聲,如此說道,“……多少也注意一下影響吧!”
雖然郭政委說得很是義正詞嚴,但各位歷史學、考古學教授卻對此不以爲然——來了明末的江南卻不逛青樓,那還怎麼考察這個時代的民俗文化?再說了,在明末這會兒,越是老頭兒才越喜歡逛妓院呢!
——江南之地,素來文氣昌盛、武風匱乏。而根據中國的傳統習慣,漢唐時代的文人集會多在酒館,比如李白就是一邊痛飲美酒一邊大呼“黃河之水天上來,奔流到海不復還”……至於明清時期的文人集會,則大多會選擇在妓院畫舫,上至白首老翁,下到黃口小兒,都把組團逛青樓當成一種很高雅的消遣,跟後世去聽明星演唱會相差無幾——由於囊中羞澀的緣故,很多人在青樓裡真的就只是喝喝茶聽聽曲而已。
就像後世的偶像明星一樣,那些第一等的風流名妓,每年都有大大小小無數個集會和宴會邀請她們參加,爲的就是利用她們的名氣,就像後世邀請明星來出席開幕式、籤售會等等。而她們也可以借參加盛會來宣揚名聲,從而讓雙方都得利。此外,在沒有報紙和雜誌的情況下,當時的青樓也是非常重要的信息流通中心,尋常人若是想要知道最新的詩詞時文、市井八卦、名家韻事,最便捷的途徑就是到青樓裡去打聽。
而且,就妓院的檔次和分類來看,這年頭越是高檔的青樓,針對的顧客羣往往就越是高齡,而且規矩也越大,一進門就得唱諾、焚香、撫琴、聯句、對詩、和曲等等,知道的人明白是交配前的儀式,不懂行的傢伙恐怕還以爲是覲見皇帝的禮節……雖然步驟繁瑣得令人暈頭轉向,但卻非常對那些老傢伙的胃口。
像錢謙益、夏允彝、阮大鋮這樣大名鼎鼎的文壇和政壇前輩巨頭,都喜歡在各處青樓裡盤桓流連。如果哪個姑娘得到他們的垂青,隨便寫個詩詞什麼的,那這位姑娘馬上就是鯉魚越龍門,身價暴增百倍。所以,在這種社會背景下,江南各處青樓的市場規則,自然就是“上牀有鴻懦,初夜無白丁”。而且還有個不成文的行規,一般哪家高檔青樓若是要開業,首先做的第一件事清絕對不是搞裝修之類,而是第一時間請高手寫一封請帖,然後畢恭畢敬地送到那些大佬們的府邸,請他們務必來捧場……如果放在現代世界,那麼就相當於某處高檔夜總會開業之後,媽媽桑按照慣例第一時間就得找莫言、鄭淵潔或者郎鹹平推廣業務!
總之,在親眼目睹了諸位明朝文壇宿老們整日眠花宿柳、紅袖添香的風流做派之後,在座的諸位老教授早已是下限沒有了,節操碎掉了,三觀被毀成渣了,逛起青樓挑逗起小姑娘也沒有心理壓力了……
嗯?已經年老體衰,下半身不夠堅挺?沒關係,大家都是現代人,不是還有神油和偉哥來幫忙嘛!就算用了那些藥也不頂事……咳咳,可身爲男人若是沒有了那方面的夢想,人生跟鹹魚還有什麼區別?
所以,對於郭政委的說教,諸位教授同志紛紛當做耳旁風……至於馬彤小姐麼,她還大醉未醒呢!
而王秋對這些節操匱乏的老頭子們組團嫖妓的事情,倒是不太在意——作爲一名彪悍到不用解釋的穿越者,他自認爲在女色方面是非常節制的,也已經睡了兩個女人(鞠川靜香和南里香),以後說不定還要吃掉兩隻銀髮蘿莉(韓賽爾和葛麗特正在飼養中),所以感覺自己沒有什麼立場來說這些花心老教授的不是。
然而,這些老頭子大肆揮霍公款的本事,卻讓他深感吃驚——這花錢速度都趕得上去澳門的賭徒了。
“……俞國振同志,馬彤同志,還有這幾位教授同志,請問你們能夠跟我解釋一下,之前從廣州到江南這一路上游山玩水的開銷,暫且先不提了。問題是如今你們才進了南京城這麼幾天,怎麼就花了足足一萬五千兩銀子的考察經費?!就算是再怎麼打着‘考察民俗’的旗號,去秦淮河聽曲嫖妓喝花酒,也不能這樣揮霍公款、一擲千金吧!還是說,你們居然拿着組織的公款包養女人,每人找了位名妓贖身了?”
“……哪有啊!我們來南京還不到半個月,秦淮河上那些名妓的芳名都還沒認全呢!”
“……怎麼可能?我們又不是這個世界的人,再怎麼鋪張浪費,也不會包養明末的名妓啊?”
“……飯可以亂吃,話不能亂說啊!老郭,咱們應該沒仇吧?你想讓我回去之後被老伴兒打死嗎?”
“……我這兩天水土不服、上吐下瀉,連秦淮河都沒去過,只是聽了一次柳敬亭的評書而已!”
“……我這幾天都在考察南京的幾處集市,不過是隨便買了點兒雜貨罷了!呃,還有幾件小古董。”
對於王秋的質問,諸位老教授紛紛撞天叫屈,“……這陣子的開銷都有記賬,你們可以自己查賬本啊!”
片刻之後,面對諸位歷史學、考古學老教授們呈上的賬簿,王秋和郭政委的表情變得愈發古怪。
“……這賬本上的數字,看着倒是很像那麼回事。可是……南京的一石糙米要十兩銀子?每個人聽一回說書要二十五兩?你們這座宅院每個月的租金要七百兩?你們這是騙鬼吶?!請不要愚弄我的智商!”
王秋憤憤然地翻了個白眼,十分鄙視地瞟了那幾位老教授一眼,覺得這幾個道貌岸然的老頭真是知人知面不知心,“……我知道,喬裝改扮地混在一幫明朝人中間長途跋涉,是很辛苦的工作。有關部門當然不在意你們趁機公費腐敗一下,但最好也別太過分了!都已經穿越到異世界了,難道還不忘貪污課題經費嗎?”
“……咳咳,小王同志,你可以不相信我們說出來的話,但不能鄙視我們的人格!”
一位身材矮胖的歷史學老教授,頓時被氣得臉紅脖子粗,“……你們完全可以去街上隨便問問,這南京城的物價是不是有這樣高!”而其他人也紛紛點頭附和,齊聲抱怨明末南京的物價實在是太誇張。
看着這幫傢伙似乎不像是作僞的模樣,王秋不由得有些狐疑起來,“……如此說來,難道南京城裡的物價真有這麼離譜?可是……北京和濟南那邊的物價高昂,是因爲戰火蔓延,漕運和海運盡數斷絕,南方的糧食物資運不過去,圍城之中易子相食,這纔出現了一石米四十兩銀子的高價。可南京這邊還是太平地界,長江碼頭上的商船來來往往,江南又是物產豐饒的魚米之鄉,怎麼會物價暴漲到這等地步?”
“……唉,北方固然戰亂四起,南方這邊其實也不太平。如今聞香教起義軍膨脹到了數十萬,正在揚州府與南直隸兵馬反覆鏖戰。而張獻忠的流寇在焚燬了鳳陽皇陵之後,近來又在滁州、和州一帶與官軍拉鋸對峙。南京朝廷在江北的實際控制區,已經被壓縮到了沿江一線,離開江岸不遠就是敵境了。”
俞國振嘆了口氣,站出來對王秋如此解釋說,“……所以,爲了躲避流民和戰禍,江北各處的縉紳富豪紛紛收拾細軟,舉家渡江南遷。就連富甲天下的揚州,也有大批的鹽商、縉紳和官宦世家選擇了出城逃難。在南渡長江之後,其中一部分人去了蘇州和松江,但大多數人還是習慣性地涌入了南京,弄得城內人口一時間急速暴增,內城市區裡一房難求……這房租自然也就漲上了天,不出個高價的話,根本就租不到!” ,
“……所以這座宅院的租金纔會如此離譜?可爲啥吃飯喝酒的價錢也這麼貴呢?”王秋繼續問道。
“……一方面是因爲江北逃來的縉紳富戶們,通常都攜帶着大筆金銀,然後在南京安家落戶,應酬交際,大肆消費,自然就擡高了物價。另一方面是因爲戰亂引起的恐慌心理,導致本地人也在拼命掃貨。”
另一位貌似對古代經濟比較有研究的歷史學教授,對王秋答道,“……你在歷史課本上應該學過,解放戰爭進行的年代,蔣委員長大肆發行金圓券的時候,江南的物價似乎也是這樣好像火箭一樣往上躥的吧!”
“……這似乎不太一樣!一個是完全沒有保證的紙幣,一個卻是真金白銀的貴金屬!”
郭政委皺眉反駁說,“……解放戰爭時代的蔣委員長,可以瘋狂開動印鈔機來湊錢。但大明朝廷的寶鈔早就已經被玩廢了,市場上只能用真金白銀來交易吧!只用貴金屬,難道也能搞出惡性通貨膨脹來?”
“……沒錯,明朝市場上確實以貴金屬貨幣爲主。沒辦法像蔣委員長那樣瘋狂印鈔票。”那位歷史學教授接口說,“……可是,即使貨幣總數不能瞬間倍增,但是相比於社會總資金的數量,市場上的商品總數永遠是短缺的——貨幣會不斷積累和迅速流動,商品的數量卻有其生產規律,從而導致其面對社會總資金的時候,永遠都是短缺的。尤其是在零售市場和生產週期較長的農產品上,這個問題被表現得尤爲明顯。
在蘇聯解體的時候,俄國人難道打仗了嗎?戈爾巴喬夫難道瘋狂印刷鈔票了嗎?可蘇聯老百姓手裡的盧布,還不是一下子就貶值成了廢紙?還有現代世界的南美洲,已經算是夠和平的了吧?但爲什麼每隔幾年總會有個拉美國家來一次物價暴漲?貨幣的貶值幅度甚至比戰亂不斷的中東地區要更加誇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