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間就在沈家和陳家的緊張備戰中一點一點過去了,傳說中青面獠牙的髡賊終於逼近了餘杭鎮。
——就在餘杭鎮團練成立的第三天清晨,一個跑得汗流浹背的小販,帶來了髡賊將至的噩耗。
臨戰前夕的餘杭鎮一片寂靜,被選入鄉勇才一天的十五歲少年陳近南,穿着一身不太合身的舊號衣,緊緊握着鳥銃,努力把身子藏在鎮口碉樓的小窗口後面,指尖因爲用力過度而有些微微發白……擡頭看了一眼正在滿臉鎮定地抽着菸袋的族叔陳家洛,他心中不由得一陣羞愧,覺得自己似乎有點不太像個男子漢。
截止到此刻爲止,餘杭鎮上下還沒有一個人親眼目睹過髡賊的模樣,也不知道這髡賊究竟有多少兵馬——因爲缺乏軍事經驗的緣故,鎮上根本沒人想到要派個探子去錢塘江邊瞧一瞧;只是聽那個從隔壁閒林鎮跑過來的小販說,昨天打進他們鎮子的髡賊並不多,只有五十來號人。但個個銅頭鐵臂,刀槍不入。其中既有矮個子羅圈腿的倭寇,也有紅頭髮綠眼睛的西洋鬼夷,還有渾身漆黑的光頭夜叉。
一開始的時候,閒林鎮的鄉勇見髡賊人少,領頭的武舉人老爺就想撿個便宜,於是拉着四五百號壯丁,跟往日裡械鬥的時候一樣,拿着竹槍鋤頭魚叉什麼的,嗷嗷叫着就衝出去了。誰知這幫人剛衝出鎮口,那髡賊的鳥銃就響了,響了一遍還不算完,足足響了七八輪。這七八輪的鳥銃響完後,閒林鎮的團練就不見了一大半,其中三成的人是被鳥銃給打翻了,還有七成的人則是見事不對,索性撒丫子就跑了。剩下沒跑的還有百八十號人,總算是僥倖衝到了髡賊的跟前,心想這下該贏了吧,哪裡料到人家髡賊的鳥銃上能裝銃劍,幾個回合拼刺下來,反倒是那些鄉勇被打得落花流水,讓髡賊追着屁股一路殺進了鎮子裡……
眼下,閒林鎮的老爺們不是丟下嬌妻美妾逃走了,就是正被髡賊吊在房樑上盪鞦韆楸!最倒黴的幾個大戶,更是連祖墳都讓人家給刨了。餘杭鎮的幾個老人都聽得直搖頭,說當年倭寇也沒有這般喪心病狂!
“……看來這幫殺千刀的賊人果然兇悍,不過咱們餘杭鎮可不是連火器都沒有的閒林鎮!只要髡賊敢來,就讓他們嚐嚐咱們陳家火銃的滋味!嗯!一定要打得他們聽見餘杭鎮的名字就發抖!”
少年陳近南雙手緊握着族叔陳家洛這位“火器名家”親手打製的火銃,如此喃喃自語着給自己打氣,卻渾不知不遠處剛剛轉悠到餘杭鎮附近的那一股“髡賊”,連這地方究竟是哪兒,都還沒搞清楚……
“……總管堂?倉前鎮?餘杭鎮?前面那一堆房子到底是什麼地方?”
寒冷而荒蕪的冬日田野上,前膠州鹽梟李孟對着手中的地圖左看右看,但依然深感一頭霧水。
——隨着大陸攻略的展開,各個加盟共和國都開始了大規模的擴軍。曾經在山東組織過武裝叛亂,對明朝官軍和地主團練擁有豐富游擊戰經驗的穿越者李孟,自然也被軍方抓了差,故而不得不結束了他短暫的火車售貨員生涯,帶着他的幾個山東兄弟和一票雜牌軍,掛着上尉軍銜再次踏上了掃蕩江南的征途。
作爲對穿越者的特殊優待,李孟此次負責率領的這個五十人小分隊,有一大半都是海南島的漢人,剩下的一小半也是在海南島服役很久的日本治安軍,多少會說些漢語,所以至少在語言溝通上沒有太大障礙……而那些歸化民軍官就比較倒黴了,其中有些人的手下甚至同時被塞了說斯瓦希里語的非洲黑人,說西班牙語、法語和英語的歐洲白人,說俄語的哥薩克和說不知道什麼語言的印第安戰士……
但即便如此,依然改變不了李孟從鳳凰山莊沒走出多遠,就在陌生的江南水鄉徹底迷了路的事實。
迎着缺乏熱度的動如陽光,李孟一臉囧囧神地盯着他手裡的地圖,彷彿能夠從上面看出什麼寶藏一樣。無庸置疑的,這份依靠衛星測繪出來的地圖絕對稱得上精確,但也同樣稱得上模糊——地圖上可以標註出一個稍微大一點的池塘的位置,卻沒辦法告訴他自己到了什麼地方,只能提供一個令人沮喪的座標數字——東經xxx,北緯xxx。這固然很科學,但李孟同志更想知道的卻是自己究竟是在哪個鄉,哪個村……
這實在太讓人傷心了,李孟不禁感到胸中傳出了一陣淡淡的憂傷。
但這也是沒辦法的事,畢竟衛星偵察圖片的效果再清晰,也趕不上實地勘測……而且也沒有辦法直接照搬現代的杭州地圖,因爲雖然杭州還是那個杭州,可更下一級的細微地名,在古代和現代的差異卻是大得驚人,很多村莊與河道的位置也有過大幅度的變更——所以最後只能發了張不完整的地圖下來,除了府城縣城之類的“大地方”有註名之外,其餘村鎮的名稱全是一片空白,需要使用者自己去打聽……
很顯然,這種好像猜謎一樣的不靠譜地圖,讓原本方向感就不算太好的李孟,走着走着就糊塗了。
更要命的是,分配給他的嚮導也是個不靠譜的貨,在鳳凰山附近還認得路,再遠一些就變成睜眼瞎了。
此時此刻,他就站在一片光禿禿的冬日田野裡,對着地平線盡頭那座陌生的鎮子困惑不已……於是,李孟便挑了三個自稱有過騎馬經驗的士兵,外加鳳凰山莊方面提供的不靠譜嚮導,組成了一支小小的偵察隊,去打探一下這裡究竟是什麼地方,順便看看前邊那座鎮子的防務怎麼樣,是否容易拿下……
由於在江南水鄉實在很難搞到馬匹,於是這四名偵察兵只能騎着小毛驢慢騰騰地出發。
另一邊,隨着這四名“毛驢騎手”的逐漸靠近,守在餘杭鎮口那座碉樓上的鄉勇們,頓時發生了一陣小小的騷亂——髡賊!真正的髡賊來了!雖然只有四個人,也不像傳說裡那麼青獠牙,但確實是留着跟還俗和尚一樣的短髮,還有那一尺半長的銃劍,也如同傳說裡的一樣,在陽光下泛着寒光!
一看到賊人出現,年少氣盛的陳近南急急忙忙地舉起了火銃就要開打,身爲“火器達人”的族叔陳家洛趕忙劈手一個巴掌制止了他:“……太遠了,打不中,先耐心把他們放近了,然後聽我號令,大家一起打!虎蹲炮也要準備好。這是賊人的偵騎,爲了殺雞儆猴,咱們一個也不能放過!”
碉樓上的諸位餘杭鎮鄉勇皆深以爲然,於是一個個屏息靜氣不提……果然,這四個騎着小毛驢的髡賊先是在遠處轉悠了幾圈,又仔細打量了一番豎在路邊的界碑,發現碉樓上沒什麼反應,就大着膽子逐漸湊了過來,並且越走越快,一直走到了碉樓腳下。其中一個領頭的髡賊,還在碉樓旁邊跳下毛驢,從懷裡掏出一張紙,對着裡頭的人高聲唸誦着什麼,可惜餘杭鎮的鄉勇們基本沒怎麼聽懂——在普通話還沒有被推廣的年代,廣東人如果跟杭州人用方言交流的話,基本就等於是雞同鴨講。
尤其是初次上陣的少年陳近南,更是連一個字都沒有聽進去,倒是緊張得連汗水都快把鳥銃給浸透了。
這時候,“火器達人”族叔陳家洛突然伸手往牆上重重一拍,高聲喝道:“打!”
聽得族叔一聲令下,陳近南立刻下意識地從窗口探出半邊身子,瞄準領頭的那一個賊人開了火,開火的瞬間,陳近南感覺到身子一震,鳥銃緊跟着噴出一陣白煙,嗆得他眼睛又酸又麻……朦朦朧朧中,他彷彿看到那個拿着紙的賊人晃了兩晃,露出一副不可置信的表情,然後哼都沒哼一聲就倒了下去,
打中了!有生以來第一次拿火銃射人的陳近南,還來不及發出喜悅的歡呼,就聽見身邊一串噼噼啪啪的脆響——族叔陳家洛和其他十幾個陳家子弟也相繼打響了鳥銃。在如此近距離的攢射之下,四個全無防備的髡賊有三個被打翻。只有離得最遠的一個髡賊,見狀便縮在驢子後面,暫時逃過了一劫。
再接下來,陳家祠堂小心收藏近百年的四門虎蹲炮,也相繼點了火,一聲緊跟着一聲的炮響恍若雷鳴,將碎石頭、破瓦片和不合口徑的報廢鉛彈,如同疾風暴雨一般往外猛轟……可就是這樣的神兵利器,也沒能把最後的那個賊人給留下——煙塵散去之後,這傢伙依舊安然無恙,只是見勢不妙,扔下同伴掉頭就跑。
——即使在戚繼光的時代,虎蹲炮也只是一種以發射霰彈爲主的輔助兵器,好處是:啥碎石頭、破瓷片都能往裡塞,近距離能糊敵人一臉。壞處是:這東西的射程非常近,攻城的時候威力不夠,野戰的時候呢,炮位是固定的,不方便移動,更加難以瞄準。到了清代,就被威力相似,但更加輕便的擡槍給取代了。
(最起碼三杆擡槍的重量才趕得上一尊虎蹲炮,可見中國古代的火器還是在不斷進步的。)
但不管怎麼說,餘杭鎮的鄉勇們還是旗開得勝,成功打跑了髡賊,碉樓上的人們都發出了一陣賽過一陣的歡呼,還有人飛速把這個消息報給了鎮上的鄉紳。隨後就有一摞又一摞的“得勝餅”和大鍋的白米飯被送了上來。那個送餅上來的人還說,鎮子里正在殺豬,晚上招待大夥兒吃犒勞!
聽到晚上有犒勞宴席可吃的消息,頓時在碉樓中引發了一陣更大的歡呼……在這一派歡天喜地、洋洋得意的氛圍裡,每個人都在奮力誇耀着自己剛纔的英勇無畏,彷彿剛纔不是擊退了敵人的區區幾名偵騎,而是破軍斬將、摧枯拉朽,打了一場大勝仗似的:
“……看到了吧!剛纔領頭的那個髡賊是我打死的!”
“……屁,明明是我打死的!不信你去看看他手上那張紙,上面都是我打出的窟窿!”
“……就你這熊樣,還能打出窟窿?我看你是拿着鳥銃往地上在打窟窿!”
……
“……別吵了,趕緊找兩個過去,把那倭寇的洋銃撿回來!還有銃子!瞧瞧你們那樣兒!現在是喝慶功酒的時候嗎?纔來了四個髡賊,還給跑了一個,一會兒髡賊的大隊就到了!這仗還有得打呢!”
陳家洛陰沉着臉阻止了小字輩們的吵鬧,“……人頭砍了掛到門口!驢子也牽回來!都趕緊的!”
隨着陳家洛大叔的吼聲,鎮上的小字輩們趕忙動了起來,第一支送上來的洋銃順理成章地到了陳家洛的手裡。鄉勇們都好奇地圍着他,想看看這位“餘杭火器第一人”今個兒會怎麼擺弄這奇特的洋銃。
拿起一杆龍頭張開的洋銃,陳家洛皺着眉頭拿在手裡掂了掂,驚訝地發現這玩意兒竟然比自己最寶貝的弗朗機銃手感還好……接下來,大致摸清了這玩意兒的原理之後,秉着試一試深淺的態度,陳家洛舉起這杆洋銃,把照門對準了三十步外的髡賊屍身,用力扣下扳機後,卻驚訝地發現龍頭一動不動。
他困惑地嘀咕了一句“莫不是剛纔打壞了”?又順手取過另外兩把繳獲的洋銃,如法炮製,這兩把洋銃倒是很順當的打響了——第一把洋銃穩穩地射中了那具屍身,讓剛死不到一個時辰的無頭屍體瞬間騰起了一陣血霧,第二把洋銃打出去之後,更是把豎在百步外的一塊木板給打成了兩半
“……這洋銃好生厲害!”圍觀的人都紛紛咋舌,也對能把洋銃玩得如此之溜的陳家洛更加佩服。
而面對衆人的恭維和讚美,陳家洛只是不在意的擺了擺手,然後豎起洋銃,從一個繳獲的牛皮盒子裡取出一粒銃子塞入槍管,還有那個顯眼的小銅帽也如法炮製,接下來扳龍頭的時候,陳家洛突然知道爲什麼剛纔的第一把洋銃會打不響了:這髡賊火銃的機括真是精妙的可以,竟然能防走火!
不過……儘管手持如此軍國利器,卻依舊如此輕易地喪失了性命,看來這髡賊也不過爾爾!
撫摸着繳獲的洋銃,陳家洛的嘴邊咧開了一絲楸屑的笑容,對打贏這一仗更有信心了……
“……什麼?四個人就回來你一個?你這混蛋是幹什麼吃的?”
看着那個逃得一條命的不靠譜嚮導,戰戰兢兢地跪在自己面前,李孟頓時就氣不打一處來。
那個灰頭土臉逃得鞋子都掉了的不靠譜嚮導,立刻就被嚇得要往地上趴:“……老爺,不,首長,這真不怨我啊,那幾位大爺見了鎮子跑得忒快,我怎麼也跟不上啊。等我趕過去的時候,已經來不及了……”
於是,他就這樣哭喪着臉,向李孟結結巴巴地描述起了剛纔的經歷——領頭的士官是怎麼主動表示善意,和聲細氣的跟鎮民誦讀同盟軍的檄文,而鎮子上的人又是怎樣的卑鄙無恥,不告而襲……等到這個不靠譜的嚮導大致說完之後,李孟也已經大致上冷靜了下來:他其實也清楚,自己手下這票人不是雜牌就是新兵,雖然看着操練得還算健壯,但實際的戰鬥經驗卻是相當匱乏,一個不當心着了道也是正常事。
總之,根據這傢伙的描述,前面的那個餘杭鎮上修築了堅固的碉樓,還有裝備了火銃和火炮的“精銳”鄉勇團練。雖然不知道敵人的總數有多少,但是看着那個鎮子的規模,全鎮總該有個六七千人,假如鎮上的縉紳老爺們能夠徵發全部壯丁的話,至少幾百人的鄉勇還算能拉起來的。
儘管自己根本不怕和這樣一觸即潰的烏合之衆在野外交鋒,可對方顯然還算精明,沒有跟其它幾個鎮子的團練那樣主動衝出來送死,而是縮在地形複雜的鎮子裡打防禦戰,這可就有些撓頭了……李孟盤算了一下,自己這隊人總共就只有五十三個人,路上掉隊了兩個,剛剛又被打死了三個,如今只剩了四十八個人,還全是輕裝步兵,除了帶刺刀的步槍和少量老式手榴彈之外,並沒有任何的重裝備。
以這樣的兵力,想要去硬啃一座裝備了火器的碉堡,要彈壓一座人數不少的鎮子,實在有點困難。
“……發射信號彈,向四周的小分隊求援。同時聯絡鳳凰山莊的司令部,請求攻堅戰的重火力支援!”
李孟略一思忖,便做出了上述決斷。於是,鉛灰色的冬日蒼穹下,一發紅色信號彈便拖着刺耳的尖叫聲,晃晃悠悠地衝上了天空,很快就有三枚綠色信號彈相繼從四周升起——這表示着有三個小分隊即將趕到,屆時李孟的麾下就能集結起二百人……雖然感覺總人數還是少了點,但馬馬虎虎也能打一仗了。
而在用無線電步話機聯絡了鳳凰山司令部之後,李孟也得到了一個讓他喜出望外的答覆——對於餘杭鎮這股抵抗激烈的“頑敵”,趙引弓莊主表示了高度重視,故而親自押送了一批重裝備過來餘杭鎮助戰。
但是,當這批“重裝備”被趙引弓帶隊押運過來的時候,李孟卻一時間看得傻了眼:
“……加特林轉管槍?沒良心炮?黑爾火箭?這都是些什麼過時的破銅爛鐵啊?自從跟中央取得聯繫以來,部隊不是都已經開始換裝了嗎?就是弄幾門迫擊炮或者擲彈筒過來,也比這些東西要強啊?”
“……正是因爲部隊都要換裝了,這些我們以前自己生產的落後軍械,才被堆在倉庫裡吃灰啊。”
趙引弓苦笑着解釋說,“……想要賣掉吧,一時間也找不到合適的銷路……所以臨高方面就把它們統統撥過來廢物利用了,像眼下這樣低烈度的治安戰,只要使用這些玩意兒就應該足夠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