時隔三年之後,溫莎城堡依舊巍然屹立,乍一看似乎跟過去沒有太多差別。 但仔細打量的話,就會發現一些房子的外牆悄然被攀上了蕁麻和藤蔓,另一些建築物明顯帶上了被烈火焚燒的焦黑痕跡,還有一些建築物則坍塌了,鏽蝕的鐵門和金屬燈柱倒在草叢之中,沒有人知道這是誰幹的。那些曾經被精心修剪的草坪和園林,變成了瘋長的野性叢林,華麗的噴泉則成了發臭的水潭,精美的雕像也被砸得殘缺不全。
還有,城堡旁邊原本熙熙攘攘的溫莎鎮,此刻也已經是空無一人,而且至少半個鎮子都成了廢墟,相當一部分房屋被大火焚燒過,剩下的房屋也是破爛不堪,玻璃窗幾乎沒有一扇是完整的。鎮內的道路被汽車、雜物和各種垃圾堵塞,有些地方似乎被築起了街壘。但卻找不出一個活人來說說這裡究竟發生了什麼事。
相對而言,已經有湯因比先生帶着一百多個人住進去的溫莎堡,倒還算是勉強顯得稍稍有些人氣。
對於伊麗莎白女王來說,眼前所見的一切,都彷彿證明英格蘭已經回到了文明崩塌的黑暗時代……
總之,看着現在已經把流放者押送到了目的地,陪伴兩位女王從海邊過來的那一隊蘇聯士兵,就在溫莎鎮郊外掉頭撤走了。在臨行之前,蘇聯人發放給了流放者們一些步槍、手槍之類的防身用輕武器,又給溫莎堡留下了足夠所有流放者食用一年的麪粉、小麥和罐頭,外加一些服被、肥皂、農具和農作物種子,以及兩部無線電臺,用於聯絡通訊。同時,他們還最後向兩位女王和丘吉爾首相宣佈了流放期間的紀律:全體流放者在溫莎堡的生活和行動一律自由,蘇聯方面不加任何干涉。但是作爲首要流放犯,伊麗莎白和瑪格麗特兩位前女王,還有丘吉爾前首相,這三個人需要每年三次,每隔四個月到六十公里之外的懷特島蘇聯邊防軍哨所點卯簽字,同時可以領取一份救濟食品……當然,這份食品肯定是遠遠不夠溫莎堡那麼多人吃的,剩下的口糧需要溫莎堡的流放者自己想辦法解決,就像當年被沙皇俄國流放到西伯利亞的犯人們一樣。
在蘇聯人離開之後,伊麗莎白女王就拉着妹妹瑪格麗特的手,走進了物是人非的溫莎堡。
如今的溫莎堡內,已經有湯因比先生帶着一百多個人整理了一個多月,勉強已經收拾出了一點兒樣子。至少看着像是一個自給自足的生存基地了。雖然由於時令的關係——如今已是深秋,很快就要降雪,不適合耕種任何作物,他們還沒來得及開墾出耕地和菜圃,但也已經在溫莎堡的庭院裡清理出了幾塊平地。馬廄裡養了十幾匹不知從哪兒搞來的馬,還有一些驢子、山羊和兩頭耕牛。此外還蒐集了大量的枯枝和木料,整齊地堆積在城堡的門外,等着劈碎成柴火,乍一看上去,彷彿是中世紀歐洲的小鄉村一般。
然而,這些可憐的生活氣息,依然無法掩蓋整座溫莎堡的荒涼、破敗和殘缺。那些坍塌的塔樓、折斷的尖頂,被破壞的牆壁,無不說明着這座城堡的廢墟本質。尤其是在走進了溫莎堡的內部之後,通過城堡的宏偉外觀來顯示出的那份體面,也已經蕩然無存——在伊麗莎白女王離開之後的三年時光裡,前後有不知多少股窮困潦倒的流民和匪徒,造訪過這座氣派的皇家御苑,搜刮走了一切他們認爲用得着的東西:地窖裡儲藏的名酒和食物自然是首先被瓜分一空,金屬器皿和瓷器也被陸續拿走。那些名貴木料打造的傢俱被劈碎了當柴燒,紙質的油畫則正好點着了引火。各種窗簾、旗幟、地毯和掛毯都被扯走做衣服或者在睡覺時禦寒,甚至連橡木和柚木的地板都被撬開挖走了不少,還有人爲了能夠在冬天烤火,把木質的樓梯都給拆了……
結果,當伊麗莎白帶着妹妹瑪格麗特回到溫莎堡的時候,發現這裡到處都是空蕩蕩的,什麼都被搜刮走了——走廊裡的戰斧、西洋劍和盔甲,玩偶屋裡的模型統統不翼而飛,大前廳的屋頂和牆壁缺了一大塊,風和雨直灌進來,屋內已經長出了青苔、蘑菇和雜草。王后會議廳的中央被不知什麼東西炸出一個大坑,地板、牆壁乃至於天花板上都是龜裂的細縫。皇室成員專用的私人禮拜堂更是被整個兒燒燬,只剩下了一片焦黑的磚石和地基。哪怕是那些表面上還算完好的建築,真正走進去看看,普遍也是一地狼藉。那些光禿禿的牆壁上,滿是各種污漬和下流的塗鴉,很多地方甚至連整個窗戶都不翼而飛,或者被砸得破破爛爛,冷風直接從牆上的一個個大洞往室內鑽,讓陰冷的屋子裡連一點兒熱氣都存不住……就這樣,都還算是已經被打掃過的地方。而那些還沒來得及被打掃的地方,則是佈滿了厚厚的灰塵,具體有多厚?腳踩上去就是一個坑!
就算是爲兩位女王安排的臥室,也只有兩張墨綠色的行軍牀,和幾個用木板箱拼湊起來,兼作凳子和桌子的簡陋櫥櫃。臥室窗戶的玻璃,在殘破不堪的溫莎堡裡面,雖然已經算是比較完好的了,但同樣還是缺損了幾塊,只能用舊報紙勉強糊上。牆上和天花板上依稀還可見到幾處彈孔和血漬,以及被煙燻火烤的難看痕跡……伊麗莎白女王覺得,似乎還是不要細究這些玩意兒是怎麼來的比較好。
一想到自己以後要在這樣一個什麼都沒有的破地方生活,甚至有可能是生活一輩子,瑪格麗特女王就忍不住有些臉色發白。而伊麗莎白的心情自然是同樣不太好,但還是強打起精神安慰她的妹妹……
到處草草轉完一圈之後,兩位女王來到了溫莎堡的一處陽臺上,從高處俯瞰着庭院中忙碌着搬運行李和安頓家當的人們——即使算上跟着她們前來的第二批流放者,如今的溫莎堡也不過是住進了三百多人,對於這座建築總面積四萬五千平方米的城堡而言,依然顯得綽綽有餘,跟過去相比,更顯得空曠寂寥。
對此,伊麗莎白女王不由得有些傷感。然而,再接下來,當她擡起頭來,望向遠方的時候,卻被眼前的壯麗景色給怔住了——不知不覺之間,此時已經到了黃昏時分。逐漸西沉的夕陽,宛如一團燃燒着的橙紅色火焰,在晚霞的掩映下是如此的耀眼奪目。而暫時還分辨不出任何星辰的漆黑夜幕,則是從另一個方向逐漸席捲而來,卻也無法戰勝夕陽的光輝,因此只能從後方緩緩逼近,耐心靜待着絢麗夕陽的最終沉淪。
沐浴在這樣對比強烈分明的光與暗之中,無論是波光粼粼的泰晤士河、影影綽綽的溫莎鎮廢墟,還有更遠處的山林和原野,都在暮色之下顯得愈加光怪陸離。雖然溫莎堡本身的窗戶和瓦片,還在努力反射出夕陽綻放的光輝,企圖以此來展現出自己的存在感,可是在跟絢麗奪目的嫣紅夕陽相較之下,卻依舊顯得渺小無比。至於溫莎堡庭院內活動的人類和牛馬,更是在視野內只剩下了色彩灰暗的一縷縷模糊陰影。
這樣一幅溫莎堡的落日景色,確實堪稱絕美,無須加以任何言語的修飾,也能美麗得讓人窒息。
望着眼前的壯麗絕景,看着四周似是而非的故土家園,伊麗莎白女王一時間不由得沉醉其中,並且被勾起了許多原本埋藏在心底深處的悠遠回憶……不管怎麼樣,在經歷了那麼多的磨難和波折之後,她終究還是活了下來,並且終於又重新站在了這裡,這片被她的家族世代傳承的土地上。
雖然大英帝國已經不復存在了,曾經戴在她頭上的王冠也已經跌落在地,但那又如何呢?這一切又不是她這個弱女子犯下的錯誤,面對殘酷命運的安排,她只能學着去接受,並且儘量樂觀地生活下去。就如同她最喜歡讀的美國女作家瑪格麗特.米切爾的小說《飄》裡描述的那樣,“……這世上沒有什麼東西能拿我們怎麼樣,可是如果我們自己老是隻想着恢復失去的東西,老是隻想着過去,那麼就會毀了我們自己。”
“……過去的已經過去了,死了的已經死了,活着的還要繼續活着。”
“……所有隨風而逝的都是屬於昨天的,所有經歷風雨留下來的纔是面向未來的。”
“……不管怎麼樣,明天又是新的一天!”
沐浴着壯麗的夕陽餘暉,迎着黃昏時分拂過原野的暖風,望着暮光之下的英格蘭大地,她喃喃地念着小說《飄》之中的名言名句,不由得感到胸口似乎變得曠達了許多,心中彷彿也再一次有了力量與自信。
正當她慢慢醞釀着心情,想要對着眼前的暮色美景引吭高歌一曲的時候,卻被幾聲汽車喇叭的鳴響給打斷了思緒……略帶不悅地低頭望去,伊麗莎白女王頓時困惑地看到,胖墩墩的丘吉爾前首相和他的貼身男僕,還有兩個保鏢,正乘坐着一輛吉普車,碾過已經變得枯黃的深秋荒草,顛簸着朝遠方行駛而去。
誒?這是怎麼回事?丘吉爾這個胖子……這究竟是想要去幹什麼?
於是,起了好奇心的伊麗莎白女王四處張望了一番,就從陽臺上喊住了正在指揮衆人修補大門和牆壁的湯因比先生,向他詢問起丘吉爾的行蹤,然後就從湯因比先生的口中,得到了這樣一個答覆:
“……陛下!丘吉爾首相不顧旅途勞頓,堅持要立刻回家去看看,我們怎麼勸也勸不住啊!”
“……回家?!他這是要去……布倫海姆宮?!!”伊麗莎白女王皺着眉頭嘀咕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