每年五月至七月中旬,大遼皇帝都會行營避暑,同時與臣僚議國事,暇日遊獵。半月前,皇上剛從吐兒山行營回到上京,還未休整完畢,卻又要南下行獵。這次的避暑所選在了上京以南一百公里的慶州玄德縣。慶州臨黑河,傍黑山,風景奇秀,水草豐茂,皇上每年都會幸慶州射虎障鷹,有時甚至一年數次。七月底,皇上的鹵簿儀仗,皇后、王爺公主以及貴戚大臣的車與,再加御帳親軍以及男女侍從,浩浩蕩蕩幾千人迤邐行出了上京。
盛夏的草原,真可謂“天蒼蒼,野茫茫,風水草地見牛羊”,豐盛的草場一眼望不到邊際,彷彿由綠色將天地分開;冰涼清澈的溪水從山澗流下滋潤着草原和草原上的人民;牧民們騎馬放羊、追逐獵物,孩子們在氈帳間跑來跑起、遊戲嬉鬧;到了飯時,烤羊腿的香味瀰漫在草原各處,就連夜間野狼的嘶鳴都顯得歡愉而悠長。契丹人,發源於草原,茁壯於草原,又走出草原,馳騁出一片自己的天地。但是馬上纔是他們的天下,草原纔是他們最樸實的家園。皇上白天與親貴縱馬狩獵,晚上則放歌宴飲,草原上衍生出的各種活動遊戲令無論男女老少都能參與其中。
這一日,一項在大遼盛行的比賽——擊鞠將要在御前舉行。擊鞠,起源於漢代,盛行於隋唐,於遼太祖時傳入契丹,因爲應歷皇帝的喜愛,成爲了貴族中盛行的活動。契丹人向來擅長馬上活動,因此無論男女都可以在擊鞠場上比試一二,在閒暇的時候舉行擊鞠比賽也成爲一項傳統。蕭燕燕和二姐鸚哥隨父親母親來到比賽場地時,見御坐已經坐西朝東安置,兩旁自有華蓋遮日。在御座兩旁,皇親國戚、隨駕官員北南分列,家眷們則立在其身後。大遼實行北南面官制,北面官採用契丹部族官制,以契丹人主契丹事;而南面官則採用唐制,設有三省六部等,以漢制待漢人。所以在御前,契丹官員位於北面,而漢族官員則位於皇帝的南面。
蕭燕燕看見大姐阿依古在向他們招手,便拉着鸚哥站了過去。“小妹,你看那是誰?” 蕭燕燕順着阿依古指的方向望過去,驚訝地發現韓德讓正身着騎裝,腳踏烏靴,左手緊握刀柄,面無表情地威立於御前。
“德方哥哥?!”蕭燕燕不禁低聲自語。阿依古小聲說道:“我聽太平王說,是皇上前幾日讓韓德讓快馬加鞭趕到慶州的,不知道這葫蘆裡賣的什麼藥。” 還未等蕭燕燕迴應,只聽有人高喊“皇上駕到,皇后駕到”,所有人立即跪成一片,高聲齊呼“吾皇萬歲萬歲萬萬歲!皇后千歲千歲千千歲!”
只見應歷皇帝耶律璟和皇后蕭氏緩緩走到御座前。耶律璟今年不過三十有八,面容卻已現老態,雖頭戴金冠,身穿紅緙絲龜文袍,腰繫金帶,卻面色無華,不見神采,唯有一雙細長的眼睛總是冷冷令人不敢直視。身旁的皇后蕭氏則身着盛裝,正襟危坐,上着真紅大袖衫,下穿紅羅長裙,頭戴金絲點翠龍鳳冠,雖面容姣好,卻神色黯然,目光空洞。
而此時,另一邊的比賽場上,二十
匹通體黑毛、金蹄赤鞍的高頭駿馬已經分列兩隊,它們旁邊則是二十名身着騎裝、手執鞠杖的契丹勇士,他們的左臂上分別繫着黃色和綠色的絲巾。蕭燕燕望過去,發現她的姐夫太平王耶律罨撤葛和趙王耶律喜隱分別站在兩隊的最前面,太平王的左臂上是黃色絲巾,而趙王則是綠色絲巾。而在太平王的身後,她竟然看見了上次在韓府見到的那位賢王爺,雖然在騎裝的襯托下他也是氣宇軒昂,可蒼白的臉色和纖瘦的身體還是不禁讓人替他擔心。
“開始吧。” 應歷皇帝懶懶地揚一下手,近前太監得令後揚聲喊道:“比賽開始!”。
“是!”二十名騎士異口同聲,喊聲震天,幾乎同時躍身馬上。以太平王和趙王爲首的兩隊,南北相對而立,擺開陣型。騎士們目光炯炯,嚴陣以待,胯下駿馬突突地打着響鼻,一場惡戰一觸即發。
按慣例,此時應由皇上開球,耶律璟將拳頭大的鞠球在手中掂量了幾下,擡起眼皮環視了一圈下面的臣子,一眼看見了雕塑般立在一旁的韓德讓,便似不經意地說道:“韓卿啊,你替朕開球吧。” 說着,便把球拋給了韓德讓。韓德讓慌忙接住球,先是一愣,見皇上又閉上了眼睛,便頷首領命,大步走到百官中間。他右手持球,先向後襬手借力,接着“嗖”的一聲,鞠球在空中劃出一個美麗的拋物線。
這邊,還未等球落地,趙王喜隱便已經策馬縱起,揚起手中鞠杖。頓時,亂馬嘶鳴,塵土飛揚,轉眼間球已經被喜隱扣在鞠杖下。他片刻不等,隨即帶球馳馬向對方的球門奔去。罨撤葛知喜隱功夫了得,見他向自己衝來,無奈只得硬着頭皮迎了上去,可是平日養尊處優的他哪是喜隱的對手,剛迎上去就被喜隱撞到了一邊。這時,耶律賢也加入圍堵,他和另一個黃巾騎士試圖左右夾住喜隱,並欲從他的鞠杖下將球奪下。喜隱見狀,雙腿一夾馬肚,憑着一身神力,飛一般地衝出了包圍,徑直跑到了對方的球門附近,瞄準網囊,用力一揮,鞠球便不偏不倚地進入了網中,綠巾先入一球!場上頓時歡呼聲四起,進球后的喜隱不掩興奮之色,單手持鞠杖舉過頭頂,瞠目怒吼。他得意地瞟了一眼龍椅上的皇上,卻見應歷皇帝不僅毫無表情,更似昏昏欲睡,喜隱一時覺得泄氣,臉上也有些訕訕。
這一次,發球權落到了罨撤葛一邊,雖然球在杖下,但罨撤葛心裡卻更是沒底,因爲立在他面前的喜隱就像一堵牆一樣難以逾越。可是不等罨撤葛進攻,喜隱先發制人,吼叫着衝了過來。他今天本就是準備要在皇上面前好好表現的,見第一個球進之後皇上竟然毫無反應,心裡有氣,便更是卯足了勁,恨不得踏平了賽場。本來光是喜隱衝過來已經夠罨撤葛受了,又聽他那滲人的吼叫,一下子竟六神無主。還好耶律賢此時從旁邊策應過來,叫了一聲:“叔父,傳球!” 罨撤葛方驚醒過來,一揮球杖,將球推給了耶律賢。耶律賢雖說身手還算敏捷,可是畢竟體弱氣虛,帶球奔馳之勢已現疲態,這時多名綠巾騎士早就圍了上來,耶律賢無奈
只得再把球傳了出去。誰知喜隱不知什麼時候從一旁橫衝過來,一杆將球截住,拉僵轉身,還未到球門附近便大臂一揮,鞠球“噌”地飛了出去,結結實實地砸在了網囊裡,喜隱又下一城!
“哎!氣死我了!” 站在遠處的阿依古氣得直跺腳,“他要是聽我的話平時多練習騎射,今天也不至於在這丟人現眼!” 阿依古還未出閣的時候就是大遼有名的女騎士,她的騎射功夫連許多男兒都自愧不如,那策馬揚鞭的倩影曾經是草原上最美的風景。如今看見丈夫如此不堪,阿依古急的又氣又恨。
“大姐,你別生氣,這本來就是臣子陪皇上玩的遊戲,別當真。” 鸚哥安慰道。
“ 什麼遊戲,我們契丹人馬上得天下,豈是兒戲。可你看他,哪還有一點契丹勇士的樣子!” 阿依古不依不饒,恨不得自己就在場上。
此時的蕭燕燕卻心不在焉,她看看比賽,又側頭看看韓德讓,見他面無表情,目不斜視,不知道在想些什麼。蕭燕燕想起那日在韓府的情景,不知道韓方哥哥是否懂了她的意思,又會有什麼迴應,不知不覺就陷入胡思亂想當中。可是說話間,比賽場上已呈一邊倒的形勢,喜隱帶領的綠巾騎士已經連下三球,遙遙領先!
七月的草原,驕陽似火,騎士們的臉上早已汗水斑斑,個個氣喘吁吁。被馬蹄踢起的塵土敗草使賽場彷彿籠罩在一張灰濛濛的紗帳中,令人透不過氣。忽然,有人從馬上墜落下來,衆人擡頭望去,纔看清掉下馬的正是耶律賢。只見他面如紙白,眼睛似閉還睜,豆大的汗珠掛滿臉頰,嘴裡喘着粗氣,似乎說不出話來。衆人見見狀趕緊把他攙扶到一旁休息,一面將情況稟告給了皇上。耶律璟一隻手枕着頭,斜靠在椅背上,一邊冷冷瞧着,見耶律賢面色如土,已是不能繼續比賽,而一旁的喜隱則是一副輕蔑的樣子,便轉向韓德讓說:“韓卿啊,你去替賢兒比試一會吧。”
韓德讓不禁愣住。一個月前,皇上將身在幽州的他急招回京,卻又未有任何任命。幾日前更是快馬加鞭命他這個五品漢官來慶州隨駕。今天不僅讓他代天子開球,現在又讓他替王爺參加契丹人的比賽,這一切都不合規矩,也不合情理。韓德讓雖然心裡犯疑,但也知道君無戲言,皇上既然已經下令,自己就不能不執行。況且看到喜隱將耶律賢撞到馬下,他心裡也氣憤,於是便將身上的佩刀卸下,快步走到耶律賢的馬旁,將黃色絲巾繫於臂上,躍身上馬。
“皇上...皇上...臣弟,臣弟身體不支,懇請休息。” 太平王罨撤葛見耶律賢已經退出,知道比賽已毫無勝算了,再這麼繼續比下去,只會更加丟臉,況且他此時也的確是疲憊不堪,也想趁機下場休息。於是他伏在馬背上,雙手用力撐着身體,眉頭緊蹙,氣喘吁吁。
“皇上!”衆人還未反應,便見阿依古忽然站了出來,跪到御前請求道,“臣妾願意代夫比賽!”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