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凰女傳 55.此心通彼意
天啓二年,元旦佳節,宮中設家宴於紫禁城東南方位的文華殿。
今冬的第一場雪在不久前落下,天時漸寒,爲排演傀儡戲,特製木池裡面的水全都結上了冰,朱由校卻執意不肯推遲,宮人們無奈,只好在木池底下安置十幾個高大的暖爐,烘烤着將水化開。
今日排的戲是《八仙過海》,鼓點急促,鑼聲震天,場面熱鬧非凡。妃嬪們觀賞戲文,喝椒柏酒,吃水點心,隨着朱由校一次次拍掌叫好。看似好不愜意,但,再賣力的配角也仍然只是配角。反觀與高永壽一起侍候在朱由校身後的如晴,她面上的神情才叫真正的春風得意。
宴會結束後,各人分別回宮去,張嫣並未沿着來時的路返回,而藉口腹中積食,向北繞遠路回宮。張嫣有意拖延,走得極慢,直到語竹低聲喚了一聲“娘娘”,張嫣才似恍然發覺般停下腳步,轉頭看向後面。
來者是一位身着錦衣華履的清瘦少年,看上去不過十一二歲的模樣,然而比張嫣還要高些。他走在當首,後面零落跟着好幾個宮女太監。
張嫣在等的就是他,朱由檢,朱由校的弟弟。
他瞧見張嫣回首,只好走近行禮,“由檢見過皇后娘娘。”
張嫣這才得以近距離看清朱由檢的臉,他的鼻子下巴幾乎與朱由校長得一模一樣,不過兩人的區別也顯而易見。弟弟雖年紀小,五官的輪廓卻更爲鮮明有棱角,眉毛也是墨黑長揚,只是緊繃的嘴角讓他有着不符年齡的老成。
張嫣帶着禮節性的笑容頷首致意,“論輩分本宮也該稱你一聲皇五弟,自家人不必如此客氣。”
朱由檢僵硬地扯了扯嘴角算作迴應,並不欲多言寒暄,神情語氣都帶着戒備,“皇后娘娘若無要事,本王便請先行離去。”前不久他才被下詔封爲信王。
張嫣感到很有意思,明明朱家兩兄弟的經歷十分相似——生母被得寵的李選侍害死,過繼到李選侍名下,被凌虐多年——卻造就了兩種完全不同的性子。
“本宮這個皇嫂怎能如此失禮,既然巧遇一場,本宮便順道送皇弟回慈慶宮。”張嫣爲防止他拒絕,又補了一句,“正巧本宮也沒拜見過李莊太妃,這便去見一見。”李莊太妃正是朱由檢的養母,二人同居於慈慶宮。
如此一來他便無話可說。左右隔着一段距離與張嫣比鄰而行。
今天日頭難得地從雲層後邊跑了出來。走在宮道上,張嫣不覺寒冷,反而因這股清新冷冽的氣息而心情暢快。
張嫣端着長輩的身份,轉頭問朱由檢道,“皇五弟平日裡可有讀書否?”
他思索一會,答道:“曾粗讀四書五經。”
張嫣點頭讚許,“還有其他嗎?”
停頓了片刻,“四書五經所含學識博大精深,本王以爲足夠了。”
張嫣一笑,未置可否,轉過頭吩咐兩人的隨行宮人都跟得遠些。
朱由檢一言不發,盯着張嫣,眼神越發戒備。張嫣不以爲意,邊走邊道:“你只差把‘防備’二字刻在臉上了。你將我當作敵人並沒有問題,只是你不該讓我發覺你將我當作敵人這回事。否則只會讓我加倍留意你,忌憚你。怎麼的,難不成四書五經裡頭沒有教你不能給敵人看破你的意圖?”
聽罷,朱由檢愣住了,張嫣繼續道:“孫子有云‘能而示其不能,用而示其不用’,就是這個道理。”
他沉吟少頃,說道:“本王記得,娘娘自初入宮衝撞了奉聖夫人後,便一直未與她爲善。”
張嫣心下讚賞,他年紀小卻十分聰明,立時便領會貫通了這句話的意思。況且他長居偏遠的慈慶宮,還能探知這些消息,想來是有刻意留心。
“世事與人情都萬分複雜,變幻莫測,又怎麼能僅用一句話去對應所有的情況呢?因此所有的道理背後,都離不開‘因勢變通’四字。”
朱由檢蹙起眉頭看向張嫣,似懂非懂。
“你若能將《孫子兵法》看透徹,自然便懂本宮的意思。”張嫣道,“本宮且直說一句,世間學識,遠不止於四書五經。你生在宮中,什麼書都能夠要得到,不要白白浪費了自己的身份。”
朱由檢緩緩頷首,眼中的戒備消散了些,問道:“娘娘爲何特意來對我說這些話?”
他這個問題問到了點子上,張嫣今日在此“偶遇”朱由檢,確是爲了某些緣故。
半年之前,楊漣說前朝會有行動。然而一路瞧着,奏疏確是越上越多,變着法子攻訐彈劾魏忠賢,但絲毫不起作用,反而大權還逐漸旁落到了魏忠賢手中。
而在這個緊要關頭,楊漣上了一封特別的奏疏,陳言朱由檢已經到了該封王的年紀。
先王子嗣緣薄,子女多早夭,只有這兩個孩子最終平安長大。朱由校與朱由檢雖非一母所出,卻一同長大,朱由校對自己這個弟弟疼愛有加。毫不猶豫便批覆同意了。
朱由檢只是一位既年幼又寂寂無聞的皇子,若不是此次被提起,宮人幾乎都忘了這個宮裡還有一位先皇的孩子。封王這個舉措十分理所當然,一道詔書過後便再無人留意。
但張嫣瞭解楊漣爲人,因此很是在意楊漣上此奏疏背後的用意。剛好趁着元旦宴會出席的機會見一見朱由檢,以確認自己的判斷是否正確。
然則,那個原因不好直言,因此張嫣只是意味深長的一笑,模糊地答道:“本宮身爲你的長輩,自然有責任教導你。”
他聽張嫣不願回答,也就不再追問,忽地話頭一轉,問道:“恕本王冒昧,皇后一介女流,怎會懂得這許多?”
張嫣移開目光,看向前方,淡淡道:“無他,好讀書罷。”
雖然嘴上是如此回答,實則她自己心中同樣奇怪不解。張嫣從小到大研習這些學問,從未覺得有何不尋常。而自從入宮後,她才逐漸發覺自己與其他女子似乎大有不同。好幾次託人帶信問父親,他卻從不正面回答自己。
冬至纔過去不久,太陽西沉得很早。待與李莊太妃敘完話走出慈慶宮,天邊掛上了難得一見的晚霞流光。堪堪走回坤寧宮,便入夜了。
西暖閣內,語竹點亮滿屋花燭,取下張嫣的鳳冠,熟練地解開她的髮辮。
張嫣託着下巴沉思,她無法確定楊漣的想法,但憑她自己的推測來看,朱由校不好女色,並無子嗣,按照此趨勢下去,很難能留下皇室血脈。倘若他不幸有個萬一,那麼接替他的人,便只能是弟弟朱由檢。朱由校無爲君之道,頑固不聽諫言,親小人遠賢臣,誰也無可奈何,但他的繼承人朱由檢卻年紀尚輕,可以培養扶持。
張嫣不敢交託旁人問楊漣,只能按着自己的想法去做。
但說句大不敬的話,由今日觀察看來,朱由檢的資質的確更適合爲君。
兀自忖度間,一陣天旋地轉沒來由地襲擊了張嫣,她正懷疑着是否因缺乏睡眠所致,身後的語竹卻突然身子一晃,整個人“撲通”一下軟倒在地。
張嫣這才驚覺不好,猛地回頭,空氣中那股淡淡的香味是平日裡從未聞過的。她當機立斷用手捂住口鼻並閉氣,但還是晚了一步。
眼皮子從未如此之重,睜開眼睛變成了一件耗力的事情,意識也開始有些迷糊不清,她伸手抵住桌沿,纔沒有從凳子上滑落下去。
一個心跳的間隔,門“吱呀”一聲被推開了。
出現在門後的那個人,是邱貴。
看清那張臉的一瞬間,張嫣腦子裡忽然清晰地閃過一件事:自己剛當上皇后時,爲了控制手下,將每個宮人的底細都查得清清楚楚——邱貴除外,他並非在宮中長大之人,卻無論怎麼查都查不到他入宮前的背景。
邱貴的動作居然那麼快,張嫣未來得及做出任何反應,他已一個箭步上前,緊緊捂起她的嘴。張嫣四肢無力,又無法呼救,正絕望間,卻聽邱貴在她耳邊恭敬道:“娘娘,恕小人得罪,隨小人到了地底下,您自會明白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