北京,紫禁城。
“六更……卯時到。”一陣少了幾分陽氣的喊聲,從鐘鼓樓方向遠遠的傳了過來。聲音有些虛,聽起來像是從哪個角落發出的嗚咽。
“你可知道,十二個時辰,夜裡頭有六更,爲何只打五更,卻少打了六更?”太上皇嘉靖帝經過李神醫的一番調理,氣色已經好了許多。
做人的,往往都是這番模樣,東西在手上的時候,總是想不開。等真放下了,卻啥都想明白了。
“事關大體,皇上不敢擅自決斷,才命奴婢來請太上皇的意思。”馮保嘴裡回的話,和嘉靖帝問的有些牛頭不對馬嘴。
“六更天不打,是因爲五更天的鬼在轉,怕驚了鬼。”嘉靖帝把玉杵拿在手裡把玩着,“可一日之計在於晨,五更天的時候,也該是起來料理料理了。雖然不打六更,可誰都知道天快要亮了。”
“太上皇是說,天快要亮了?”馮保低着頭,間或擡起來偷瞥一眼。
“這怪不得朕,朕坐了幾十年的朝堂,即便是朕歸了天,有些東西也帶不走,到後頭還是得皇上自個決斷。”嘉靖帝微微一笑,搖了搖頭。
“太上皇仙體安康,享壽萬年。說這樣的話,豈不是要痛死奴婢們了。”黃錦和馮保同時回話。
“你們活個萬年給朕看看?”嘉靖帝不屑的掃了一眼兩人,“就是陳老祖,也只活了八百年。有些東西放下了,也就不必再去想了。”
“折煞奴婢們了。折煞奴婢們了。”黃錦和馮保又是一陣異口同聲。
“朕說自個帶不走,黃伴。你不也是。”嘉靖帝見兩人總是同聲,不禁笑了出來。
馮保是黃錦一手帶出來的,故而嘉靖帝纔拿此說笑。
“朕算是想明白嘍。”嘉靖帝若有所思地說道,“朕修道這麼些年,若不經這些變故,倒還轉不過來。這一番大病,倒是因禍得福了。”
“朕心念玄法,常思效文景二帝無爲而治。”嘉靖帝把手放在蓮臺邊的欄杆上,輕輕地拂拭着,“可天下非一人之治。林雷這句話朕常掛在嘴邊,之前卻是沒想明白,朕想無爲而治,卻說的不是一成不變,即便是祖制,該改也得改改。”
“無爲而治,無爲而治,說地不是朕一人,也不是當今皇上一人,而是天下人。”嘉靖帝輕聲嘆道。“無爲而治,該是全天下的人。人人無私心,無貪慾,纔是無爲而治。可朕之度得了自個一人,卻度不了全天下的人。”
“蕭子謙當年曾經和朕說過,西洋曾經有一學者,曾說出過什麼共產主義”嘉靖帝甚有些費解的繼續說道,“倒也不知道蕭子謙到底是從何聽說如此多西洋的東西。這時候越長,朕倒是越看不透他。”
“聽說他還會說西洋人的話?”嘉靖帝好奇的看着瘋保問道。
“奴婢……奴婢也是有所耳聞。”馮保一時間不知該如何回答。
“還是皇上睿智。”嘉靖帝也不再追問,“這樣的人,就撒了手讓他去做,既然看不懂。也就不必去要這個虛名。非得摻和上去,反弄得亂了套。只要他是爲了朝廷。爲了我大明朝。”
“太上皇一如聖明。”黃錦和馮保又同聲回道。
“朕剛纔說到蕭子謙說的那個什麼共產主義。”嘉靖帝又把話轉了回來,“據那西洋學者所言,人人心事勞作,人人無私心,天下糧貨充足,百姓人人可取所需,這便就是共產主義。依朕看,若真到了這樣,這纔是真的無爲而治。”
“可……只這人人心事勞作,人人無私心,便就是難於上青天。”黃錦忍不住接過了話來。
“子謙也是這般所說。”嘉靖帝點了點頭,“他也說這共產主義,只是個水中月,夢中花罷了,用來空想來行,卻吃不得,用不得。故而這無爲而治,倒也是難上加難,該動地時候還是得動。”
“敢問太上皇的意思是?”馮保聽了半天,也吃不準該如何向皇上回稟。
“黃伴,從夏商開始,這歷朝歷代,倒是換了幾家?”嘉靖向黃錦問道。
“夏商周,之後有秦漢晉,再後又有唐宋。”黃錦回道,“元當年雖是異族,可蒙古諸部中,有數部在太祖和成祖時已歸降我大明,按照太祖和成祖的意思,也算得是一家。”
“湊上幾個亂世之時,少不得數十家稱帝。”嘉靖帝又點了點頭,“家家打的旗號,都是爲民,可真正出身草莽者,只有本朝太祖一人而已。”
“太祖爺出身草莽而得天下,恢復我炎黃貴胄,實乃千古一帝。”黃錦和馮保回這話的時候,倒是心有由衷。
“治世惟中。”嘉靖帝又拋出一個詞來,“這也是蕭子謙說的,皇上和他在一起時長,也不會沒聽過。”
“治世之重,不在上,也不在民,最重者,卻在居中。”嘉靖帝解釋給黃錦和馮保聽,“中間者,承上啓下也。此間亂,則天下亂;此間平,而天下平。”
“太上皇所說的中間者,指的可是朝中和地方上的諸位大人?”馮保小心的問道。
“是也,非也。”嘉靖帝搖頭回道,“你等兩人,不也是中間者,看起來雖是奴婢,可若是亂了,卻亂得是天下。”
“奴婢們不敢。”黃錦和馮保連忙磕頭。
“知道你們忠心。”嘉靖帝揮了揮,讓兩人起聲,“可中間者,也不限於此。地方上地大戶,常常手握一地百姓生計,不也是中間者。”
“朕統大寶數十年,我大明曆年來的錢糧賦稅,朕都親自過目審查。”嘉靖帝說道,“其中的不平之處,朕豈是不明白?”
“治世惟中,可亂世也惟中,百姓們起事,亂的是一地,他們亂了,亂的卻是我大明朝。”嘉靖帝又嘆一聲,“蕭子謙,聰明人吶。”
“那又該如何是好?”馮保頓時也傻了眼。本來今個是奉了隆慶帝的秘旨,來請太上皇拿個主意,可聽了半天,卻越聽越怕。
“一時間動不得。”嘉靖帝苦笑了一聲,“若是能動,朕也早就動嘍。難道你們以爲朕真是昏君不成?”
“那高閣老他們?”馮保想了一下,開口問道,“諸位閣老那裡該如何去回?”
“誰說了出來的,便就讓誰去拿了主意。”嘉靖帝訕笑道,“其中的利害,他們也不會不知道。”
“奴婢明白了。”馮保頓時眼前一亮。
“知道了就去罷。”嘉靖帝微微閉上了眼。馮保得了話,小心地道了聲安,退了出去。
“太上皇,其實這稅改,倒真是好法子吶。”看着馮保退了出去,黃錦不無可惜的說道。
“朕也明白。”嘉靖帝皺了下眉頭,“可歷朝歷代的改制,涉到了這一步,卻無不兇險。眼下國事艱難,再添不得亂。”
“南方戰起,東南的海貿已經斷了,又要軍餉。”黃錦憂心忡忡,“今年這個光景,皇上怕是難了。”
“蕭子謙年齒尚幼,他有的是時間。”嘉靖帝也帶着幾分憂鬱,也有幾分期盼。
嘉靖帝滿懷着期盼朝着南方看着,而此時身在南方海上地蕭經略,卻陷入了進退維谷地地步。
佛朗機人果然乘夜從北邊把炮臺上的大口徑地火炮移了過來,眼下天色尚黑,胡亂的朝着海上放着,雖然沒有準頭,可是眼下着再過大半個時辰天色就亮了,而拆卸火炮,可沒那麼快,到時候兩艘陷進海泥裡的封舟就要成了活靶子。
“大人,其實不用如此焦慮。”徐渭望了半天,忽得回頭對蕭墨軒說道。
媽的,光一艘裸船就要五萬兩白銀,再加上船上的火炮、器具等等,至少十萬兩以上,我能不急嘛,蕭墨軒有點亂了手腳。雖然第一目的是在珠江口的海面上攔截佛朗機人回救的艦隊,就算少了兩艘封舟也未必不能,但是隻要一想,就會覺得肉疼。
“大人,原先圍而不打,並非是說真打了,西洋火炮船就不回救,而只是爲了減少損耗罷了。”徐渭提醒蕭墨軒,“既然到了眼下的地步,不如……”
“文長先生的意思是。”蕭墨軒一下子回過了神來,“先攻了上去?”
“佛朗機人的火器,與我不相上下,可若論近戰交兵,我軍卻是略勝一籌。”徐渭指了指天上,“眼下天色尚且未明,黑夜之中,火器的威力本就有限,近了身倒不如兵刃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