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瑞一席話,聽得沈理眉頭更緊,聽得窗外的沈全臉色大變。倒不是他卑劣故意偷聽,只是他實是仰慕狀元族兄,見狀元族兄來了,想要湊過來厚顏請教幾句,沒想到正聽到這幾句要緊的話。
要是沒有這幾日“代妹守靈”,沈全只會當沈瑞心思太重,可在靈前守了幾日,他也察覺出四房的不妥。張老安人身邊的媽媽,在沈瑾面前畢恭畢敬,在沈瑞面前卻陰陽怪氣。上行下效,其他奴婢下人待沈瑾兄弟也是不同。
沈全站在局外,看的清清楚楚,心驚的同時,連帶着對沈瑾也多了揣測。如今又聽這番話,沈瑞說的透徹又直白,聽得卻叫人身上發冷。
沈全想着這數日沈瑞的沉默寡言,不禁搖擡頭摸了摸額頭。上面的疤痕淡淡,已經不大顯,看來那跋扈的小胖子真的轉性。他心裡正感嘆,就聽沈理道:“你只安心守靈,養好身體,等嬸孃大事了,六哥自有安排,斷不會讓你再委屈了去。”
沈瑞道:“還請六哥成全,弟弟不怕吃苦,只想找個肅靜地方,安靜地讀幾年書。”說到這裡,頓了頓,苦笑道:“說出來不怕六哥笑話,弟弟之前不省事,連三百千都背不全。同族兄弟們相比,弟弟已經落了一大截。”
“咦?”沈理詫異道:“怎會如此?族中子弟不是六歲入族學?你開蒙好幾年,這幾本還沒背好?”
沈瑞聲音漸低道:“老安人憐惜,怕我讀書吃苦,十日裡只叫去兩、三日。若是哪日功課背會了,接下來的半月總有這樣那樣的緣故不能去上學。再去時,也跟不上先生教的……即便在家裡,也捨不得我多提筆,只說是年紀小怕累了胳膊。但凡在書房多呆半刻鐘,就叫人哄了我去玩……”
花廳裡寂靜下來,門外的沈全只覺得雙腳發軟。好像是聽到了不得的話,四房老安人到底再想什麼?沈家書香望族,沈家的子弟都是讀書爲業,不叫讀書,這叫什麼事?旁枝庶出還罷,不愛讀書,學着料理庶務也好;嫡支嫡子,攔着不讓讀書爲什麼?
要是張老安人真是愚婦,那怎麼沒有攔着孫瑾讀書?沈全滿心疑問,輕一腳淺一腳地離開,直覺得腦子不夠用。
花廳裡,沈瑞與沈理並肩站在窗前。原本關着的窗戶,已經被推開。
待沈全的身影不見,沈理方摸了摸沈瑞的頭,道:“鴻大嬸孃與嬸孃關係最好,要是老安人與嬸孃之間真有什麼恩怨,大嬸孃那裡多少也會有個影兒。”
沈瑞仰頭,面帶忐忑道:“那我去問,大嬸孃會告訴我麼?”
沈理拍了拍沈瑞肩膀道:“交給六哥,六哥去問,你只好生爲嬸孃盡孝……不管是誰,也不管這其中有何隱情,六哥都不會允旁人再磋磨你。”
得了這一句,沈瑞這才真的安了心。不是他攜恩圖報,實是孫氏沒有孃家人,這個時候只能沈家族人來幫他說話。否則的話,他一個爺們,還要整日裡尋思跟張老安人玩宅鬥不成?
沈全回到靈堂時,臉色才緩和過來。
越是讀書人家,越是重視嫡規矩,沈家也是如此。只是四房情況不同,沈瑞不成才,沈瑾是庶長子,又是讀書種子,大家顧其以後將是四房的頂樑柱,才更加寬和些。可沈瑞要是真頑劣不堪還罷,居然有如此隱情,如何能不讓人驚心。
沈瑾已經發現沈全神色異常,低聲問道:“三哥怎了?”
沈全訕笑兩聲,道:“家裡有事找我娘,我娘怎麼還沒從後院出來?”
沈瑾看了沈全一眼,揮手喚了個小廝過來,吩咐了幾句。
小廝畢恭畢敬地應下,疾步往後院傳話去。
雖說沈全早就曉得,四房奴婢下人對沈瑾的恭敬,平日不覺什麼,畢竟沈瑾雖是庶出,也是少主人,可眼下見此情此景卻覺得刺眼。
沈瑞守靈六日,沈全陪了六日,奴僕們面對沈瑞時,可沒有面對沈瑾時畢恭畢敬。沈瑾行事溫文爾雅,並沒有端着少主人的架勢對下人指手畫腳;沈瑞專心守靈,也沒有不當之舉失了穩重,四房奴僕對兩位小主人的不同對待,就像是在四房沈瑾是嫡出少爺待遇,沈瑞是不被待見的庶出哥兒似的。
孫氏故去才半月,這四房已經換了氣象。
*
張老安人房中,郭氏面不改色,實際上已經有些坐不住。
因孫氏定了“五七”後出殯,祭拜的幾個大日子除了“接三”、“頭七”,就剩下“三七”、“五七”最重。“二七”雖也是大祭,可比其他幾個日子亦不算什麼。沒想到,這日來的族中女眷竟然不亞於“頭七”。許多之前不曾登門的旁枝庶出、或是出嫁的姑奶奶,都面帶哀切,一身縞素地過來,圍着張老安人奉承。
幾個房頭的當家娘子、奶奶都來了,不是與孫氏交情好,就是受命來四房看“嫡子受虐”的後續發展,任誰也沒想到今天又出了新的熱鬧。
這個道:“老安人最是仁善,族裡誰個不敬哩。”
那個說:“是哩,是哩,外頭那些話都沒影哩,誰不曉得老安人最疼孫子。”
張老安人與兒子鬧了數日彆扭,心裡正憋悶,被女眷們奉承着臉色纔好些,可聽着聽着,只覺得不對味。
九房老安人道:“眼見‘三七’,是不是該張羅開?”
三房庶支湯二娘子:“咯咯,就算爲了堵外頭的口,這‘三七’也得大辦哩,要不豈不像應景,冤枉嬸孃不疼媳婦。”
九房老安人又道:“源兒媳婦生前最疼惠娘,惠娘出閣時還送了半副嫁妝,即便待親閨女也就是這般。‘三七’是出嫁女操持,源兒媳婦沒親閨女,惠娘是她侄女,也當來給她嬸孃盡孝哩。”
不待張老安人開口,湯二娘子已經搶過話頭:“外九房同四房早出了五服,惠娘不過是族侄女,要是輪到她操持源大嫂子之事,豈不是叫人笑話沈族內房無人?要說受源大嫂子恩典,我們平娘也不差哩。平娘纔是源大嫂子的從堂侄女,正該披麻戴孝。”
兩人你一句、我一句,聲調越來越高,急赤白臉起來。張老安人的臉已經黑的不行,轉過頭去,望向郭氏時,眼睛裡已經開始射刀子。旁邊看熱鬧的幾房女眷,也跟着張老安人的視線,望向郭氏。
郭氏神色淡淡的,臉上絲毫顯不出什麼。
張老安人冷哼一聲,道:“族親們盛情,老身有些擔不住,郭氏同孫氏最是要好,就幫孫氏拿個主意……”
郭氏早已聽出來,九房老安人與湯二娘子都是奔着“出嫁女”之名來的。
“三七”按規矩是出嫁女、女婿主祭,要是沒有喪者沒有出嫁女的,也有侄女、侄女婿料理的。兩者都沒有的,也就是家人主祭,還真沒聽說有從堂侄女、族侄女出面的。
九房老安人與湯二娘子舔着臉說此事,不過是奔着孫氏的嫁妝。可若是真擔了出嫁女、女婿身份行事,即便分不了孫氏嫁妝,也能得一注謝資,還能同沈瑾、沈瑞兄弟兩個拉上交情,背後還有個狀元公在。
這本不關郭氏之事,可她們的貪心卻是因沈全“代妹守靈”引起。郭氏並沒有回張老安人的話,而是環視衆人一圈,視線最後落在兩個年輕婦人身上:“兩位侄女怎麼說?”
這兩人正是沈惠娘與沈平娘。
這兩人都是失母長女,爲繼母不喜,沒有嫁妝,拖到十八、九還說不上親事。孫氏當年憐惜這兩人品格,多有填補,這才使得兩人體面出嫁。
沈惠娘拿帕子試了試眼角,哽咽道:“伯孃生前與侄女有大恩,侄女願孝福妹妹行事,爲伯孃盡孝,還請大嬸孃成全。”
郭氏本是平和性子,也忍不住着惱。固然族人會貪心,有她思慮不周全的緣故,可這般大喇喇將半歲大的福姐兒牽扯進來,沈惠娘行事也太下作些。
她強忍惱意,又看向沈平娘。
沈平娘神色從容,道:“伯孃是侄女恩親,侄女願孝六族兄行事,只是侄女笨拙,只能在私下爲伯孃焚香祈福,不敢在衆族親面前漏怯。”
她這樣一說,衆人才發現她身上穿的不是素服,而是本色熟麻衣,正是“大功”服色。再看沈惠娘,只是素服罷了。
郭氏神色稍緩,轉向張老安人道:“侄女們自有主意,又是老安人家事,侄媳委實不好多嘴。”
張老安人還要再說,正好婢女進來傳話。郭氏早就想要離身,聽說自家有事,便起身告罪,帶婢子養娘走了。
沈全已經在二門外等着,見了郭氏,便上來扶了胳膊。
郭氏見他神色有些恍然,可眉眼間並無焦色,微微放下心,嗔怪道:“家裡什麼事,巴巴地使人喚我出來?”
沈全訕笑地看了幾眼周遭的奴婢下人,道:“等孃家了在說。”
郭氏神色微凝,卻沒有多話,母子兩人相伴回了自家宅子。剛進大門,郭氏便低聲道:“可是靈堂那裡有什麼不對?瑞哥兒還好吧?”
沈全左右掃了兩眼,道:“不是靈堂上的事,娘稍後再問。”
除了沈舉人家下人,這自家下人也聽不得?
郭氏心中納罕,便不在多問,直到回了正房,將婢子養娘都打發下去,才道:“說罷,到底怎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