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少年敦和親切模樣,頗有長兄之風,實看不出本主所認爲的“藏奸”。沈瑞上輩子生活在大家族,見慣了親戚之間的傾軋紛爭,自然瞧出這少年所言並非做僞,便老實地點了點頭。
一時之間,兄弟兩個很有兄友弟恭的模樣。
不只沈瑞察覺出沈瑾的善意,沈瑾也感覺到沈瑞的乖順,心中感概萬千。他只有這一個手足兄弟,心裡哪有不親近的,可沈瑞之前態度過於惡劣,從沒有好臉色;他看在嫡母面上,又不好計較,兄弟才視同陌路。
如今祖母不慈,父親沒擔當,姨娘背了惡名。沈瑾初還怨憤,幾日下來,也有些看開。子不言父過,不過長輩們如何,只要他無愧無心就好。兄弟之間如今能有這樣的緩和,他分外欣慰,不免生出幾分衝動,道:“二弟的院子還沒收拾出來,客房又不寬敞,要不就挪到我院子裡去,正好與大哥一起讀書。”
沈瑞聞言,卻是愣住。
這是怎麼話說,一箇中了“小三元”的廩生,一個三百千沒背熟蒙童,一起讀什麼書?
沈瑾見他沒有拒絕,越發覺得這個主意好,口氣越發軟乎:“二弟,讀書並不枯燥,等學進去了,裡面有意思的很。族學裡的先生教的急,你落的功課又多,總是有不會的地方,纔會越來越厭煩書本。沈家書香望族,要是不讀書,外人會笑話的。珏哥兒不是最愛與二弟爭風麼,二弟難道想差了珏哥兒去……”
若說沈瑾方纔贈藥之舉是七分關切,這勸學之說就是十分好心。
沈氏一族,最是注重嫡庶,可爲何無人輕慢沈瑾,無非沈瑾是個讀書種子,前程可期;沈瑞劣名遠揚,長成也不過一紈絝兒。沈瑞即便一時在族人面前露臉,得了憐惜,可要是依舊如本主過去似的不學無術,最終還是泯滅衆人。只有埋首苦讀、金榜題名,才能真正在家族、在這世道上立住腳。
沈瑾但凡有私心,想到己身,也不會如此不避嫌疑地想要帶了弟弟讀書。畢竟在族人眼中,沈瑞之前遭罪,是鄭氏“行事疏忽”之過。連帶着他這個鄭氏親子,頭上都落了是非。他若是避嫌疑,就當離沈瑞遠些。
沈瑾既不願家中再生波瀾,也是真心想要對弟弟友愛,纔有了這樣提議。
沈瑞能感覺到他的殷切與認真,可這同自己的計劃並不相符,只能拒了這份好意,爲防節外生枝,不好提及自己想要離家之事,便輕聲道:“謝大哥好意,等娘出殯後再說。”
沈瑾的這份善意,他願意接受,可不是眼下,也不是這個方式。否則“兄友弟恭”一出來,四房上下“其樂融融”,族人誰還肯爲他出頭。
沈瑾看了沈瑞兩眼,曉得他對讀書本不熱絡,可聽到珏哥兒的名字都沒有煩躁,心下有些不解。他方纔提及的“珏哥兒”,是宗房大老爺的幼子,與沈瑞同庚。
若說沈瑞與沈瑾兄弟之間視如陌路,那同珏哥兒簡直跟天敵一般。兩人一個宗房幼孫,一個四房嫡子,都是驕縱的性子,見了面誰也不讓誰半分,打小時候湊到一起,沒有不打在一起的,等到長大些,彼此都沒有半分好臉。
本主最厭的人,既不是自家“二孃”,也不是庶兄,而是這個珏哥兒。
沈瑞腦子裡正想着與“珏哥兒”那個小胖子的恩怨,一時有些愣神。
等回過神來,見沈瑾狐疑地盯着自己,哪裡看不出他想什麼,他摩挲着藥油瓶子,道:“大哥,我已經長大了。”
弟弟不再任性張揚,沈瑾欣慰也有,心酸也有,可也知道時過境遷,到底不同。這個家裡,真心疼愛沈瑞的,怕是自有自己這個兄長。他便不勉強,只柔聲道:“若是你不愛與大哥擠在一個院,就讓管家將我隔壁的院子收拾出來。二弟如今九歲,也當遷到外院。”
沈瑞道:“如今裡外都忙着孃親大事,還是等事了再說。”
沈瑾想着弟弟若是正式搬到外院,不僅僅是收拾屋子傢俱,身邊還要選人,正經需要好好張羅,如今匆忙之下,怕有什麼不周全,便點頭道:“那就聽二弟的,等料理完母親大事後再說。”
沈瑾心裡還是有些歡喜,因爲對於兄弟兩個以後院子相鄰之事,弟弟並沒有拒絕。
兄弟兩個回到靈堂後,此地立時換了氣氛。
沈瑾周身少了幾分陰鬱,越發坦蕩,覺得自己之前真是迂了,不該因庶出身份多思,對嫡出的弟弟不冷不熱。嫡母待自己,慈愛有加,盡到教養之責,自己只有感激的。而這個弟弟,即便與自己不同母,也是同父的親手足,自己又是長兄,理當多些擔待。
沈瑞想的是,自己受身份所限,總不能與四房斷絕關係。那樣在外人看來,自己就過於冷情。沈瑾雖有些小聰明,卻沒有壞心。瞧着沈舉人的行事,自己離開家後,與之想要“父慈子孝”怕是難了,還不如與沈瑾“兄友弟恭”,落在旁人眼中是美德,張老安人再出言詆譭也有個反證。
沈全在家裡,代母親送完沈理,便回到沈舉人家,看兄弟兩個“溫情脈脈”的模樣,使勁揉了揉眼。
他偷聽了沈瑞與沈理的話後,心存不平,本想着是不是當疏遠沈瑾。沈瑾固然受過孫氏教養,可“升米恩,鬥米仇”,名分與家產在前,誰曉得鄭氏母子會不會生了私心。
沒想到他不過回家半個時辰,這原本關係疏離的兄弟兩個之間立時近了幾分,沈瑾臉上多了熱乎氣,沈瑞也不在裝啞巴,開始開口說話。
這倒是將沈全弄得迷糊了。
*
內院,老安人房裡。
大家七嘴八舌,爭得亂糟糟的,張老安人直覺得腦門子生疼,臉上的笑模樣也掛不住。她瞥了九房老安人與湯二娘子一樣,眼中多了幾分鄙視。
難道她是糊塗老婆子不成?一個一個的,都想要在四房頭上拔毛。
孫氏福薄,沒出嫁女,也沒有出嫁侄女,難道還要硬拉來一個給她作臉?什麼阿物,死了死了也攪合得人不安生。
張老安人心中咒罵幾句,想着一直沒有露面的族長太爺,到底心裡有些不踏實。這些年,那個老不死可沒少給孫氏撐腰。要是那老傢伙鐵了心要護着沈瑞,鬧一出清點孫氏嫁妝之類,難道孫氏那些產業就便宜了沈瑞不成?
出嫁女,即便無權分嫁妝,得一份細軟也說得過去。張老安人只覺得心裡有了主意,摸着額頭,做出幾分疲態,吩咐人上湯送客。
等待客人都走了,張老安人揉着太陽穴對侍立在旁的郝媽媽道:“燕娘可是有些日子沒來了。”
郝媽媽端了甜茶上前,道:“可不是,表姑奶奶就‘接三’時露面,‘頭七’與今兒都沒來。”
張老安人接了茶,吃了一口道:“瞧瞧今兒這些破落戶,麪皮兒都不要。就算家裡要找侄女、侄女婿給孫氏做臉,還有燕娘哩,也輪不到那外三道的佔這個便宜。”
郝媽媽聽了,不由呆住。就算她是奴僕見識短淺,也曉得這親戚不是這樣輪的。今兒上門的幾位姑奶奶,即便與四房服親再遠,也是沈家正經地姑奶奶,管孫氏叫一聲“嬸孃”。老安人提及的“燕娘”,卻是張家人,嫁給陳家爲婦,同沈家可不相干。是侄女的輩分,可卻多了一個“表”字。族親與表親,這分量可是不同。
不過老安人一向心偏,恨不得將家業都分孃家一半,郝媽媽自然將腹誹嚥下,奉承道:“可不是這個話。不管是惠娘子,還是平娘子,都曾受過娘子大恩。說句實在話,若是沒有娘子幫襯,指不定這兩個還在家裡做老閨女哩。若老奴說,娘子當年手中也太散漫了些,幫了這個幫這個,哪裡落下好來,可不是養了兩個白眼狼。如今打着‘報恩’的名頭,肚子裡還不是算計着娘子留着的私房細軟。也就是老安人,換做旁人,指不定就被她們給糊弄過去。”
張老安人聞言,雖有幾分得意,可想着孫氏嫁到沈家二十多年散出去數不清的銀子,心裡又疼的直抽抽:“都是那敗家婆娘,裝的好門面,如今人人都當四房是軟柿子,恨不得過來滾一圈沾了一身銀元寶去。老身倒要看看,誰能從四房割了肉去。”
郝媽媽堆笑道:“有老安人坐鎮,府裡日子只有越過越好的,斷不會便宜了那些破落戶。”
張老安人如今大權在握,面上很是自得,不過想到孃家人,不免疑惑:“不只燕娘,老舅爺與幾個侄子也有些日子不登門。莫非外頭有什麼難聽的話攀扯到張家頭上?”說到這裡,又帶了幾分惱:“都是那黑了心肝的混賬東西,真是隨了他娘,做出一出大戲,鬧得家裡丟了顏面,成心要壞四房名聲,讓你們老爺不自在了這些日子。”
郝媽媽雖也不喜沈瑞,可想着近些日子,府裡上上下下不見的養娘婢子,不免兔死狐悲,生出幾分小心,對於小主人之事還真是不敢再說話。如今事情都鬧到狀元老爺跟前,就算狀元老爺並非真心顧念孫氏恩情,只爲了在面子,也會給沈瑞撐腰做主。真到了計較起來的時候,豈是一個“下人怠慢”就能揭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