沈全皺着眉,將方纔所聽重述一遍,而後小聲道:“娘,伯孃早年多年未育,瑞哥兒是不是私下過繼來的?老安人偏疼親孫子,才這般不待見瑞哥兒。”
郭氏聽了,不由惱怒,怒視沈全道:“胡唚什麼?瑞哥兒是你伯孃十月懷胎、掙了半條命才生下的嫡親血脈!”
沈全猶自不信:“那要真是四房嫡親血脈,老安人怎會如此?叫小廝攛掇着淘氣,書也不讓讀。哪裡是愛孫子,這是捧殺?瑞哥兒小小年紀頑劣之名聲在外,之前的脾氣秉性,娘也是見過的,兒子又沒有扯謊……要是伯孃當年真生了弟弟,那會不會是弟弟福薄,才換了瑞哥兒來……”
郭氏哭笑不得,拍了下他腦門道:“混賬小子,方纔說是過繼,這會連換人都出來……瑞哥兒是娘看着落地,容貌又同你伯孃七分相似,沒人換了孩子去。瑞哥兒不被老安人所喜,不過是受你伯孃牽連罷了。只是沒想到她會做到這個地步,老人家還真是下的了這個狠心。”
沈全耳朵豎得直直的,正專心聽着。
郭氏卻端起茶吃了兩口,沒了再講的意思。
沈全急的抓耳撓腮,道:“娘到是接着說呀。”
郭氏臉色已經恢復平靜道:“不着急,你六族兄既聽了瑞哥兒的話,少不得也要追過來問個究竟。等他來了一道說,省的娘費兩遍口水。”
沈全滿心好奇都被勾起來,哪裡等得及,正想着央磨郭氏,就有婢子隔門稟道:“娘子,九房六爺來了,求見娘子,管家迎進前廳吃茶。”
郭氏起身,帶了沈全去見廳見客。
見到母子兩個同來,沈理心下有底,便直陳道:“本不該來擾大嬸孃,只是瑞哥兒處境堪憂,侄兒心有疑惑,實不知該如何援手,固來請大嬸孃解惑。”說罷,便將沈瑞在張老安人那裡所受待遇說了一遍。
郭氏已經聽兒子講述一遍,依是心下唏噓,雖不是愛嚼舌之人,可因惱老安人不慈,也沒有爲其遮掩的意思,道:“老安人對源大嫂子,是積年宿怨,視爲仇人也差不離。爲了源大嫂子的緣故,老安人不疼孫子也不算稀奇。”
沈理不解道:“婆媳之間有個磕磕碰碰的,也是常見,怎麼就成仇人?嬸孃又是那樣好性情,最是賢良,待老安人只有孝順的,並不曾聽聞有何事逆了老安人的意,婆媳嫌隙怎至此地步?”
郭氏嘆了一口氣,道:“事關四房陰私,許多人都不曉得,源大嫂子進門次年,老安人曾入家廟一年半。”
細說前情,當初孫氏嫁到四房,竟然是族長太爺做媒。
在孫氏嫁進四房前,族長太爺便同沈舉人說過四房掌家之事。孫氏既帶了豐厚嫁資過來,就要擔當起當家主母行事,沈舉人既不愛經濟庶務,專心讀書便好。左右當時的四房,家道已經中落,祖產除了老屋與薄田並不剩什麼。
沈舉人當時還只是秀才,對於妻子出身商賈雖有些不太滿意,可是族長做媒,又是能幫自己料理家務,自然無不應是。
孫氏進門後,貌美溫柔秉性良善,夫妻兩個很是美滿。不想小兩口美滿,卻是礙了張老安人的眼。
張老安人雖亦是出身書香之族,可孃家早已敗落,否則也不會嫁到家道中落的四房,見了媳婦的嫁妝自是眼紅的不行。雖說媳婦進門前,早在族長老安人面前應下媳婦進門當家的話,可等孫氏進門卻是反悔,不僅將家務攥着手中,還擺着婆婆的譜,一心要插手孫氏的嫁妝產業。
孫氏到底是新媳婦,顧及着顏面,並沒有強硬地接受四房家務。只是外柔內剛的性子,也沒有讓老安人插手到陪嫁產業上。張老安人鬧騰的越發列害,藉着婆媳規矩,變着法兒的折騰孫氏。又以孫氏有孕爲藉口,賜下好幾個美貌通房,生生的折騰掉孫氏五個月的身子。
孫父彼時尚在,三、五個月過來探看閨女一遭,曉得孫氏遭遇,並沒有找到四房,直接找到族長處。
族長太爺是大媒,又與孫父有私交。族長太爺將沈源呵斥一頓,將那幾個通房都賣了,又做主將張老安人送進家廟“靜養”。張老安人哪裡肯依,本要鬧騰,被宗房老安人連嚇帶哄給勸下,四房婆媳之爭才告一段落。
不過這番變故,不僅使得孫氏與張老安人失了婆媳情分,也傷了孫氏與沈源夫妻情分。
孫氏心思,更是都放在打理四房與自己嫁妝產業上,四房日子蒸蒸日上,婆媳之間卻視同陌路,夫妻之間亦沒了往日恩愛。
孫氏名聲既好,又有宗房撐腰,張老安人再看不慣,也只能忍了。等到張老安人從家廟回來,並不與孫氏再爭鬥,而是以孫氏“無子”爲名,大張旗鼓地納了良妾鄭氏。等到鄭氏生了沈瑾,老安人親自抱過去養育。
孫氏雖打理四房家務,可更像是大管家。其他幾個,倒像是一家四口,兩處井水不犯河水。直到沈瑞落地,張老安人當日就抱了孫子過去,像是有了依仗,氣勢纔開始囂張起來。
此時,孫父已經病故,宗房老安人也故去,即便族長太爺扔在,也不好處處插手四房家務。
孫氏在兒子剛被抱走時傷心,過後卻沒有其他反應反擊,曾說過:“瑞哥兒得祖母疼愛也好,我不盼着他出人頭地,只願他做個富貴閒人,平安自在。”
不知是不是移情,孫氏既被張老安人攔着,輕易見不到親生兒子的面,待庶子比照先前倒是更親近幾分。沈瑾啓蒙,是孫氏使人請的萌師。族學中先生差次不齊,又是孫氏託了知府太太,延請知名老儒。
孫氏雖沒有將沈瑾記在名下,可待庶子卻是無親生子無差。就連鄭家小舅中舉後,孫氏也曾幫扶過。否則一個寒門出身的同進士,選官哪裡會那麼順當。這也是張老安人擡舉鄭氏多年,四房依舊平平穩穩,沒有鬧出什麼亂子的緣故。
等到孫氏半年前臥牀,婆媳之間的平靜被打破。
孫氏似無心再好強,由着老安人將張家人安插進四房與她陪嫁產業上。原本孫氏用慣的掌櫃、二掌櫃,相繼被張家人給排擠出來。等到孫氏故去,孫氏的陪嫁、陪房更是一個不見,也不知是老安人打發出去,還是如老安人所說,是孫氏放出去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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花廳裡,沈瑞並沒有着急回靈堂。靈堂上跪坐數日,雖掌握到一些竅門,加上綁着郭氏給縫製的護膝,並沒有傷到膝蓋,可跪坐久了,小腿肚子卻酥酥麻麻,大腿根也有些浮腫。
趁着現下四下無人,沈瑞便將小腿放在椅子上,俯身揉了揉。
有個狀元族兄在,想要請教學問可不是“近水樓臺先得月”,況且沈瑞說的“三百千”都背不全,說的是真不假。真的部分是,真背不全,因爲本主的記憶本就零散模糊,而他自己被曾外祖父用儒學啓蒙的時間太過久遠,三千百這些萌書都忘得差不多。
可對於科舉來說,沈瑞卻無半點畏懼。四書五經也好,八股文也罷,對五百年後的絕大多數來說都比較陌生,可這些人中並不包括沈瑞。
八股文章,不過是制式文。對於旁人或許會陌生,對於沈瑞還真不算什麼問題。他研究生選的正好是中國古代文學,研究方向是明清及近代文學。外加上打小耳濡目染,對於四書五經,八股文章,科舉取仕,他還真是不憷。
如今沈瑞所想的,依舊是孫氏捐嫁妝之事。
沈理既開始調查四房家事,這件事應該也瞞不住多久。只是沈瑞身爲孫氏親子,等到事情揭開,又如何立足?
對於那些織廠鋪面之類的,沈瑞雖沒有貪念,可對於孫氏如此行事,也只覺得牙疼,畢竟處境越來越尷尬是他。外人提及此事,不會說孫氏心善無私,多半會說他是個敗家苗子,親孃都沒沒敢指望他守業才如此。
瞧着張老安人行事,孫氏捐嫁妝之事像是露了首尾,沈瑞真是恨不得早日出殯,藉着守孝之名躲出去,剩下的紛爭就不干他這個“孩子”的事。如今只盼着張老安人晚些發難,他這“孝子”的形象再深刻些,到時候事情出來多少顯得無辜些。
想到這裡,沈瑞不免嘆氣。多好的出身,書香門第,家資富足,嫡子身份,本主怎麼就走到這一步。旁人口中的孫氏良善,而不是無能,怎麼會讓兒子落到這個境地。別說沈全懷疑他是不是抱養的,就是他自己也有些拿不準。正想着,就聽有人道:“二弟可是腿痠?”
沈瑾來了。
沈瑞起身,淡淡道:“大哥。”
他並沒有像本主那樣待沈瑾任性無禮,可也沒有親近的意思。誰曉得沈瑾對沈瑞瞭解多少,多說多錯。
沈瑾伸出手來,手心裡是半個巴掌大的瓷瓶:“這是消腫藥油,等晚上讓冬喜姐姐給你揉揉。”
冬喜是郭氏侍婢,這幾日留在四房這邊服侍沈瑞。
他臉上是真心關切,沈瑞想到孫氏事發後祖孫不成祖孫、父子也說不定不成父子,總不能與四房所有人爲敵,神色就軟了下來,帶了幾分感激道:“謝謝大哥。”
沈瑾神色越發舒緩,道:“若是累了,就不要強撐着,每日抽空歇一歇,並不礙了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