幾乎是萬壽聖節剛過,新一波彈劾奏摺又堆滿了壽哥的案頭。
壽哥因着生日得了幾件心儀的好玩意兒,這興奮勁兒還沒過,就立時被這些煩擾惹得發了好幾場脾氣。
“彈劾皇后孃家的被打發去河南,還沒能讓他們看清楚?彈劾皇后不成,又來彈劾后妃,他們一天天無正事可做嗎?!”壽哥把那摺子摜在地上,怒不可遏道,“科道言官博名聲也就罷了,欽天監的湊什麼熱鬧?!”
欽天監掌觀察天象、推算節氣、制定曆法等,上奏天象變化是本職,一般都是欽天監先說天生異象,然後纔有科道言官跟進彈劾。
這次卻是欽天監五官監候楊源自己上折彈劾了。
他折中表示自八月初大角及心宿中星動搖不止,然後非常專業的從星象角度一一分析了天璇法星、天權伐星等星所主異動,直言乃君上輕舉嬉戲、遊獵無度、廣營宮室以及后妃不遇其寵等以至然耳。
最後提出訴求——伏望皇上祗畏天戒,安居深宮,絕嬉戲,禁遊獵,罷弓馬,嚴號令,毋輕出入,遠寵幸,節賞賜,止工役,親元老大臣,日事講習,克修厥德……
“八月初就星動,動了倆月他才說?!早作甚麼去了,難道不應治他個失職之罪?”壽哥冷笑道,“所求倒恁是齊全。說到底就是隻想讓朕呆在深宮中,讀書讀書死讀書!朕又不考狀元,讀那許多書做什麼?朕看他們書讀的倒是多,卻一個兩個都讀壞了腦袋!”
壽哥也是着實受夠了,他別說出宮去打獵,就是在宮內劃個船都能被御史彈章寫出花兒來。
沈賢妃不過是進了只鸚鵡,尋常富貴人家誰家廊下不掛上幾隻?倒被外臣彈劾如何如何不賢。
他不過十五六歲少年人,哪裡受得了如四大皆空的老和尚一般的生活。
而且,壽哥非止不喜讀書,更是有一層隱憂,卻是與誰人都不能說的。
自他登基以來,這些文臣就頻頻彈劾他的親近宗室、內官,更直斥於他,口口聲聲讀書讀書,然他作爲天子去讀書,這天下由誰來掌?
說甚麼垂拱而治,不過是內閣元老大臣哄他作受人擺佈的牽線木偶罷?
當國家大事皆出自“賢臣”之手,這“賢臣”可還是賢臣?!
此時他既生疑心,便是瞧着這些文臣各個都不順眼。
一旁侍立的丘聚不等劉瑾開口,便搶先一步道:“萬歲爺,此人萬不可饒。正因着是欽天監,若由着他這般信口開河妖言惑衆,恐有無知愚人信以爲真,釀成大禍!奴婢請以東廠緝捕此人仔細審來,可是受人唆使,意圖不軌……”
后妃、遊獵也就罷了,與他無干,可這“節賞賜”就連着織金彩叚,還是落在崔杲求鹽引那樁事。
劉瑾也不去揣測丘聚的小心思,只斜眼看着他,暗暗冷笑,一言不發。
果然,很快小皇帝就轉過頭來瞧向劉瑾,目光似有相詢之意。
劉瑾心下大爲得意,勿論如何,皇上總是要問他意見的。然面上卻着實嚴肅,他一躬身道:“奴婢也以爲當嚴懲。”
看着小皇帝挑高的眉頭,丘聚偷偷覷過來的目光,劉瑾肅然道:“先有御史杜旻膽大包天無中生有彈劾皇親,今又有欽天監楊源假借天意而責皇妃,此等人爲博名聲到如此地步,絲毫不顧體統尊卑,奴婢以爲,當以嚴懲,以儆效尤。”
壽哥點點頭,剛待開口吩咐丘聚,聽得劉瑾道:“奴婢請使這羣人知道知道廷杖的厲害。”
壽哥一呆,下意識道:“廷杖?”
因弘治帝仁厚,廷杖在弘治朝一度禁用。壽哥雖也曾怒極說過打板子的話,卻並沒有真的想動用廷杖。
劉瑾正色道:“正是。這些人,得了廷杖,不以爲恥反以爲榮,甚至覺得得了廷杖便名揚天下,成了大大的名士,這纔有這許多人爲博名而危言聳聽。奴婢以爲,正當打掉他們這些僥倖之心,讓他們曉得進退。”
壽哥涼涼一笑,“正是,這些博名之人危言聳聽,當教訓一二。劉瑾,此時便交與你了。”
劉瑾忙躬身領命,任丘聚在旁邊咬牙切齒,也不去看他一眼。
丘聚心裡罵了幾個來回,臉上仍陪着笑,殷勤伺候着皇上,直到劉瑾把要稟的事兒都稟報完回去司禮監,丘聚仍沒有要走的意思。
丘聚正是想着與皇上說一說那鹽引之事。
劉瑾卻並不理會他要做什麼,兀自出來。現下還不是收拾丘聚的時候,若內官之間自己殺將起來,只恐讓外臣坐收漁翁之利。眼見文臣彈劾逾急,還當先料理了“外患”再說,
難得有這樣一個機會抓住個把柄,又得了皇上許可,劉瑾此時滿腦子想的都是要給文臣個震懾,叫他們知道什麼能說什麼不能說,不要渾咬一氣。
然翌日朝會,沒等劉瑾找到時機說楊源之事,皇上一句崔杲的鹽引,便引來了三位閣老齊齊發聲。
當時是壽哥表示織金已行開工,且崔杲所討乃是去歲剩餘未支鹽引,去歲既已批與他,自當撥付。
未料戶部沒言語,卻是內閣首輔劉健先一步出來說話。
“先帝深知鹽法其弊,親命臣等議擬施行,然龍馭忽升,事功未就。皇上登基以來曾頒明詔痛革弊端,亦令臣等分投清理,天下傳誦稱爲聖明。”劉健陰沉着臉,聲音卻頗爲高亢,顯見不滿已極。
他原就是那爆碳性子,兼之四朝元老、內閣首輔的身份,說起話來便是毫不客氣。“行織造之命,生財之源既塞,蠹財之弊復生!!臣等若坐視,惟負先帝面託之重,亦且虧皇上新政之明!”
一口一個先帝,一口一個顧命,小皇帝的臉色也越來越難看。
他話音剛落,閣老謝遷立時出列接口道:“太監崔杲奏討引鹽不過變賣銀兩,皇上既說是去歲批與他的,直叫戶部支與價銀也就是了,還更爲輕省。若仍給鹽引聽其支賣,必夾帶數多。作弊射利之人因而附搭,則鹽法之壞愈甚。不止清理之官殆爲虛設,東西困敝之民恐生不測,西北兵荒之急何以應之?臣等之憂尤不止此。臣等伏望皇上收回成命,止照原擬給與價銀,織造則供應不乏,而鹽法可行。”
時人稱“李公謀,劉公斷,謝公尤侃侃。”
內閣三人中,李東陽最爲多謀,劉健最爲果決當機立斷,而謝遷則是才思敏捷,最爲能言善辯。
朝堂奏對,劉健脾氣過於火爆,三兩句就可能將話說死,而李東陽則太過溫和,易被咄咄之言壓住氣勢。唯謝遷侃侃而談,有理有據,有犀利有圓滑,讓人辯駁不得。
此一番謝遷既說出了亂許鹽引、私賣夾帶是鹽法之壞的根源所在,提醒了皇上鹽引有安定百姓、安定邊軍的重要性,又以許價銀使皇上織造之命得以推行,皇上的面子也照顧到了。
一時自李東陽以下諸臣無不附議。
壽哥心知這是內閣商議的結果,先當頭棒喝,再退而求其次。越是這樣,他心裡越是膩歪,再有昨日丘聚的扇風,言說若許了價銀,以戶部近來作爲,不知何時銀子才能撥付,嘿,這織金彩叚十之八九織不成了。
這像是給皇帝個臺階下,實則就是緩兵之計,就是不準備讓皇帝金口玉言作數。
“戶部可有銀子可付?”壽哥冷冷問道。“還是給鹽引便宜些吧?”
李東陽還兼着戶部尚書的銜,當下出列表示可一半兒給鹽引,一半兒給價銀。
又退一步。壽哥笑意愈冷,問道:“既與半價,何不全與鹽引?”
劉健朗聲道:“戶部亦是爲朝廷撙節用度!”
壽哥心下冷笑連連,板起臉來,道:“既欲節用,不當把銀子留在庫裡,以備應急之需,鹽引給他自行變賣,豈不兩便!”
“皇上,臣等所言夾帶非是虛言恫嚇,這價銀有限,不若鹽引之費之多!”李東陽緩聲嘆道:“引一紙便夾帶數十引,以此私鹽壅滯,官鹽不行。皇上,先帝臨終銳意整理鹽法,正是今日急務,不可不爲遠慮啊。”
壽哥挑了挑眉,道:“說到底是恐有違法勾當。那可責令地方監督,若有夾帶事,自有朝廷法度處之。”
李東陽搖了搖頭,依舊嘆息道:“皇上不知,此輩若得明旨,即於船上張揭黃旗,書寫‘欽賜皇鹽’字樣,勢焰烜赫,莫說鹽商竈戶,便是州縣官吏酬應少誤都會被辱,然畏其勢,多半隱忍受之,誰又敢呼冤!如何監督?所以不若禁之於始。”
劉健、謝遷等亦朗聲附議。
劉瑾等一干內官臉上都是微微變色。
壽哥看着衆人,默然不語,就在衆人以爲小皇帝納諫之事,忽聽他道:“先生,天下事豈專是內官壞了?十個人中也僅有三四個好人,壞事者十常六七。先生輩與朕歷講史書,如何不知?如何有先入之說。”
他目光掃過一臉不善的劉健、面色沉凝的李東陽、似要辯駁的謝遷,涼涼道:“戶部有銀子,就全數撥了。若沒有,半價鹽引與全價鹽引,所引禍事都是一般,那就全與鹽引,爲戶部省些銀子罷。戶部如今虧欠宮裡的可還沒補齊,已是讓朕等了月餘了。”
壽哥俯視着下面衆臣,緩緩問道:“戶部可還有銀子?”
劉健臉色難看至極,瞧了一眼李東陽,李東陽則躬身道:“鹽引事,請陛下容臣等再議。”
壽哥只揮了揮手,表示應了。
諸臣因此事竊竊私語,有些欲有話說的,見此情況也都暗暗嚥了回去,如此一來,朝中再無他事可奏,便即退朝。
內閣值房之中,劉健怒火難消,也不理會送上來的茶水,兀自拍案,震得盞蓋噠噠直響,道:“自然是順旨之言易入,逆耳之言難受。然帝王當從諫爲聖,拒諫爲失,國家治,亂常必由之……”
李東陽本是端起茶來啜飲,聞言忙撂下茶盞道:“首輔息怒。陛下猶年少,還當緩緩引導之。”
“還待如何緩緩引導?今文武公卿臺諫合詞伏闕,皆謂鹽法不可壞,皇上又怎樣說?!”劉健怒道,“此雖一事,關係最重,我等豈不知順旨者有寵,逆耳者獲罪?若貪位戀祿,殃民誤國,則不獨爲陛下之罪人,抑亦爲天下之罪人,萬世之罪人矣。”
這話說者無意,卻是把因脾氣溫和而顯得態度曖昧的李東陽也捎帶進去了,李東陽也不便再開口相勸。
內閣三位之間暗裡也不乏爭鬥,然面上總要一團和氣,且這等時候,謝遷也必是開口說上幾句的。
只是,他剛說了“首輔”二字,外面便匆忙跑進來個小內侍,顯見十分惶急,一骨碌滾到地上跪下,急聲道:“老先生們,徐公公讓小的來報信,錦衣衛往欽天監拿了五官監候楊源,往午門行廷杖十記。”
三人皆是大驚,忍不住站起身來。
這是正德朝的第一場廷杖。而因弘治皇帝仁厚,上一場廷杖,還是在成化年間。
劉健與謝遷都下意識去瞧李東陽,那楊源正是李東陽門下。
李東陽本已擡步要出走,忽頓住腳,問道:“以何緣由拿人?”
那小內侍呆了一呆,抹了一把額頭的汗,似是飛快思索了一下,擡手就給自己一個嘴巴,帶着點哭腔道:“小的急着報信,沒聽仔細,像是,像是……說……說,說假借天象,妄議後宮,失人臣本分……”
劉健皺眉,道:“荒唐。”
謝遷卻道:“……楊源還是造次了。”
其實這次楊源不過是打了個頭陣,因這歷來勸諫總歸是要拿天象說事兒的。
只不過楊源也確實精於占候,見天有異象常憂形於色,一時沒忍住,洋洋灑灑將所知一一展現,也沒顧忌什麼後宮不後宮的。
且,大抵,他覺得不過是個宮妃罷了,沈賢妃家是往上數三代最大才一個四品官的人家,現今毫無權勢可言,不足爲懼。
卻是不想讓人拿了這漏子。
“身爲人臣,雖忠心進諫,然言及後宮,仍有不妥。”李東陽臉色雖不好看,卻緩緩抽回腳,又坐下了,淡淡道:“十杖,不算冤。”
言下之意卻是,廷杖十下,實在不算多。
成化朝的廷杖,其實也旨在示辱而已,厚綿底衣,重毰迭帊,保護措施做得委實不錯,便是幾十杖,也不過是臥牀數月,便即愈痊。
如今只十杖,可見皇上不過是羞辱他一番,出出氣罷了。
而於楊源而言,許是算個教訓,更大的,是給了他個揚名立萬的機會。一受廷杖,雖見辱殿廷,然在仕林間卻是名聲大噪,今日便是貶官,他日再復出便會身價倍增。
於李東陽,也算又得一員干將了。
劉健與謝遷自然也想通了此節,便也坐下來,打發了那小內侍,飲茶不提。
三人轉而又掄起鹽引之事如何應對、秋汛過後幾處賑災等等諸事。
直到下衙,謝遷乘轎回府途中,才聽人來報,楊源受杖擡回家後未及便一命嗚呼。
*
謝府,書房密室內
“閹豎恁的猖狂!”年輕的謝丕一臉憤憤,捶着桌子怒道,“定是劉瑾那廝動了手腳!!”
往常三十杖、六十杖都打不死人,蓋因那些常打板子的錦衣衛手底下都是有數的,沒有人特別吩咐,都是從高舉輕落,傷皮不傷骨的。
這次十杖就能把人打死,簡直駭人聽聞,說沒動手腳鬼都不信。
一個幕僚道:“必是如此。學生聽聞那起子人都是拿西瓜練杖,練到純熟時,能使瓜皮不破而瓜瓤盡碎的。只怕這次楊大人便是內腑受傷了。”
另一幕僚也接口道:“天子仁德,原是十杖略略懲戒罷了,卻被劉瑾這等小人鑽了空子,用陰險手段害了楊大人。劉瑾此人如此心狠手辣,如何能讓他再在聖天子身邊!”
屋內四五個幕僚紛紛點頭應是。
本身,驅逐這些引得天子嬉戲無度的閹豎就是他們的目標,如今這些閹豎竟然還敢向文臣下黑手,那是更不能容了!
“叔父……”謝丕走上前去,向謝遷喚道。
雖則他是謝遷親子,卻是早年就被過繼到謝遷早逝的長兄名下,如今雖住在一處,卻是要依着規矩稱呼的。
謝遷諸子中,也只謝丕最爲聰敏,可商大事。
謝遷一直面沉似水,聽着衆人議論紛紛並未說話,此時謝丕上前直言,他擺擺手道:“劉瑾劣跡斑斑,然此人深得皇上信重,不是輕易能被攆出內廷的。且內廷之中,東宮舊人如張永、高鳳、丘聚之輩,皆是一般貨色,走了一個劉瑾,焉知旁人不會再生事端?”
立時就有幕僚道:“閣老所言是極!除惡務盡,要攆,就要把那幾個囂張跋扈的統統攆去,聽聞他們八個自東宮出來的,竟還有個名號叫甚‘八虎’,必要將這‘八害’除了,方能還內廷一片清淨!”
謝遷默不作聲,似是默認。
只是心裡不免嘆氣,根子還在皇帝身上,若是小皇帝如先皇一般,能約束內臣、廠衛,有沒有劉瑾這樣的人又有什麼干係。
然作臣下的,能將皇上怎樣,也只能力諫除去奸佞內官罷了。
謝丕則皺眉道:“無論如何,劉瑾都是賊首,他兇相已露,是萬萬不能讓他再禍害朝堂了。司禮監現下有王嶽,尚還能管束一二,然王嶽終是上了年紀……還當速速攆了劉瑾纔是,既攆了賊首,餘下七賊便好收拾了。”
衆幕僚又齊聲附和,又有人獻策,如何以楊源之事參劾劉瑾,如何再抓劉瑾漏洞等等。
謝遷只聽着,未作一聲。
忽然書房外有叩門暗號,謝丕出去聽了傳稟聲,乃是謝府大管家親自過來。
謝遷知無要事大管家不會親來,便即出去,領人往耳房內室去。大管家行了禮,起身站到謝遷身側,附耳說了幾句。
謝遷大爲驚詫,奇道:“他這是何意?”略一思索,微微一笑,道:“倒也妙。”便吩咐管家道:“將人領去西路佛堂。”
謝遷再入密室,散了衆幕僚,卻叫謝丕留下,道是待會兒往西路佛堂去。
謝丕微微詫異,說是西路佛堂,其實同樣是防廠衛耳目的密室,並且,比書房間的密室更爲隱秘的所在。
可見,是要見非常機密之人了。
謝丕滿心好奇,只是已出了書房密室,在院中生怕隔牆有耳,不好隨便問出口,只忍耐着。
父子兩人出了書房跨院,正待往佛堂去,卻見一個婆子侯在院外,見兩人出來,慌忙過來行禮,道老夫人有請老太爺,四姑太太回來了,求見老太爺。
這四姑太太說的是沈理的妻子謝氏。
謝丕忙道:“侄子從翰林院歸來已去見過四姐姐了,叔父下衙歸來,因商量大事,侄子竟忘了稟報。”
謝遷眉頭緊皺,擺了擺手,打發了那婆子去回老夫人,說另有要事,今日要歇在書房,叫四娘自去,不必等他,改日再見。
待那婆子去了,謝丕才低聲向謝遷道:“叔父,四姐姐是真個心急了,您這般不見她,只怕她心下更急,您看,是不是……”
謝遷兀自走着,頭也不回,冷冷道:“她急什麼?枚姐兒才幾歲年紀?!張家還敢拿謝家外孫女去沖喜不成?!”
卻說張元禎當時謀吏部尚書之位,替嫡長孫求娶謝家外孫女、沈理嫡女,意圖與謝閣老結盟。
謝氏對這樁婚事頗爲滿意,又因着跟沈理慪氣,便不與沈理商量就痛快的換了庚帖。
未想張元禎非但沒能謀到尚書位置,還被皇上打了臉,焦芳升了尚書不說,還將吏部右侍郎王鏊升了左侍郎。
張元禎也是七十開外的人,閃這一下,生生給氣病了。連帶着張老夫人也因憂心丈夫的病情把自家熬病了。
老夫婦年歲都大了,這一病倒便頗爲嚴重。
張家立刻愁雲慘淡。
朝中卻總有那痛打落水狗之人,不斷上書彈劾張元禎,甚至說其夤求入閣,消息傳開,遂張元禎這病便更重了幾分,原本有依附的也都不再登張家的門。
張家兒子輩就沒有官位高的,看着父親病重不起,朝中局勢又這般,不免慌了手腳。
不知道哪一個出了昏招,便說要早些將沈枚娶過門來。
訂親總是不保靠的,風雨飄搖的張家隨時可能被退親,徹底成爲棄子。
但若沈枚成了張家婦,張家與謝家姻親坐實,謝閣老焉有不幫張元禎的道理?退一萬步說,就是張元禎有個萬一,只要有謝閣老在,張家子孫也不至於被欺負了去,而張家下一代最出息的孫子張鏊更是前程有保。
張家算盤打得響,旁人也不是傻子。
此時張元禎以及其夫人已是病入膏肓了,說是娶親,實有沖喜之嫌。
沖喜原就是好說不好聽,況且十之八九衝不好的,可一旦人沒了,卻又要賴新娘子命硬克人。誰人家捨得讓嬌養的女兒沖喜去?
更何況,沈枚才十三歲!遠不到成親的年紀!就是鄉下人家略體面些的,都不會將這樣小的女孩子嫁出去,勿論官宦人家了。
這還是閣老的嫡出外孫女,翰林的嫡出千金!
謝丕嘆道:“張家這種境地,還有什麼敢不敢的。四姐姐是厭了張家這行徑,方想退親。只是姐夫爲人端方,便是這般情形,也不肯做那背信之事。侄兒原也與姐夫談過……”
張家是失心瘋了,沈理自然也厭惡,想提早娶親是斷不會答應的,但是他也不肯聽從謝氏的話,直接退親。
張家烈火烹油時湊上去定親,現下已呈敗相又忙不迭退婚,豈非小人行徑!沈理又豈肯揹負這樣罵名。
張元禎剛病倒時,謝氏只擔憂過張鏊的前程,擔心過張鏊守孝不能娶親將女兒拖累得年歲大了,但畢竟張鏊真是少有的少年英才了,學問相貌都是上佳,她對這女婿還是很滿意的。
可現在張家鬧了這麼一出,謝氏便斷不肯將女兒嫁過去了。
想讓她女兒去沖喜?!這家人良心就不好!而且,這次拒絕了,將來女兒嫁過去,必然要受婆婆、長輩責難。
謝氏就這麼一個寶貝女兒,豈能讓她嫁到這樣個人家受委屈!
因此謝氏是無論如何也要退親的。
爲此沈理、謝氏夫婦兩人不知又吵了多少架。
謝氏直斥沈理沒良心:“難道就顧自家名聲,不疼惜親生骨肉?!你如今瞧我不上也就罷了,枚姐兒可是你的親骨肉!你竟也忍心推她入火坑!”
沈理又如何是不疼女兒,卻是理智得多,一條條與謝氏剖析道:“女兒又不是這會兒就嫁過去,橫豎張鏊要守孝三年。三年之後,張家勿論家境還是朝中勢力都一落千丈,又焉敢欺侮我家女兒?!
“那張鏊是你親自擇的女婿,你如何不知,學問人品皆是一流的,這樣的少年舉人天下又有幾人?將來前程可期。你還想擇個什麼樣的女婿?
“我又豈是爲了自家名聲?這又哪裡是我自己的名聲。退了親,枚姐兒的名聲纔是難聽,又有什麼好人家肯與我們結親了?豈非誤了枚姐兒!便是你的名聲,頂着這落井下石強行給女兒退親的名聲,日後出去應酬,這名聲便好聽嗎?”
這般苦口婆心,謝氏卻是一句也聽不進去。
她鑽了牛角尖,鐵了心想擺脫張家,任沈理說什麼,都只罵他不體恤心疼女兒。
更是惱怒之下口不擇言,罵道:“家境不好要靠着咱家便能對女兒好了?你當初又是什麼家境,如今又是怎樣待我的?!他少年英才,你便不是?你這狀元,前程好了,卻是就要臉面要名聲連親生女兒都不顧了!若將來是這樣,不若讓女兒找個家境好的庸才!”
沈理聞言,如墮寒冰,只冷冷道:“你便一直這般看我。”只覺心灰意冷,真懶怠再說。
他原是想寫放妻書,但到底念着謝家當年恩情、夫妻多年感情,念着兒女,聽了董媽媽說謝氏是天葵將絕才左性,便把那放妻的念頭放下。
可如今……謝氏怨念已深,日日相互怨懟,又過得什麼日子,不若放她去了,彼此相安。
沈理寫了放妻書出來,卻被謝氏奪取撕個乾淨,又來撕打沈理,說是他忘恩負義見她人老珠黃便棄如敝履。
沈理也不爭辯,擡腿就走。
又在書房重寫了放妻書,自家也再不踏進後院,只等謝氏什麼時候厭倦了,書就與她,從此兩斷。
謝氏在沈理面前撒潑混罵,卻不是真個不顧及女兒名聲就跑去退親了,因此這些時日頻頻往孃家跑,希望父親這邊能幫上一幫,若能讓張家先鬆口,尋個體面的理由,雙方除了婚約纔好。
謝遷有多少大事要忙,哪裡理會得這樣小事,與他看來就如方纔對謝丕所言,只要沈家不點頭,張家敢強娶謝家的外孫女?那真是嫌命長了。
至於是否退親,他當初之所以推出這個外孫女,而非嫡親孫女,自然也有及時抽身的考量。
不過退親確實不急在這一時,張元禎眼見不行了,張家統統要丁憂守孝。
待過三年,張家還想重返官場,也只有求着謝家的份兒,退親與否,還不是謝家說得算。
那張鏊確實是個好苗子,假以時日,許又是個一甲,做孫女婿也不虧。
便真是要退親,只消過得一二年,京中便不會有人再記着當初婚事,尋個由頭悄沒聲的退親也就是了。
外孫女才十三,便是等上三年,十六歲,也正是花季,閣老的孫女、狀元翰林學士的女兒,難道還愁嫁嗎。
這些話他也不是沒同老妻講過,讓老妻勸勸女兒不要鬧。
奈何這個女兒是家中姊妹中老幺,自幼最得老妻喜歡,被嬌養壞了,之後又做了狀元夫人,家中姬妾也無,又是兒女雙全,一直順風順水的,如今在孩子婚事上吃了悶虧,又如何肯依,定要現在就鬧出個結果來。
謝遷不勝其煩,面對哭天抹淚的老妻也是頭疼,索性乾脆不見。
聽得謝丕說與沈理聊過,謝遷哼了一聲,道:“他也不管束好妻子,由得她這樣混鬧。”
沈理夫妻倆雖鬧,放妻書這等事卻並沒有鬧到謝家面前來。
董媽媽知道分寸,見老爺也沒一定要休妻,可若真將“放妻書”三個字吐露出去,怕這事兒就不可挽回了,因此嚴管知情幾個僕人,將事瞞得死死的。
謝丕與沈理聊天時,自然不會聽到什麼,因笑道:“叔父可是冤枉姐夫了,姐夫一向對四姐姐敬愛有加。”
饒是謝遷這會兒滿腦子官司,聞言也忍不住莞爾,輕斥一聲貧嘴。卻又忍不住嘆道:“是你伯母將你四姐姐慣壞了。也難爲你姐夫了。”
謝丕笑了一笑,又忍不住擔憂道:“叔父,侄兒看,四姐姐是關心則亂,這陣子眼見的消瘦下去,不若……叔父便幫她了了這樁心願吧。左右外甥女還小,慢慢擇人便是。”
謝遷瞪了他一眼,道:“你也不明事理嗎?”
謝丕忙道:“叔父息怒。實是侄兒與姐夫聊過,覺得姐姐現在與姐夫這般鬧法,恐生嫌隙。”他聲音低了下去,“沈家的姻親裡還有個楊廷和。且姐夫又是與王守仁交情好的,還讓他族弟認了王守仁作先生。王華……”
小皇帝始終在謀求王華入閣。
而帝師楊廷和也一向深得小皇帝信任。
沈理這個女婿,先前是沒得選,必然是謝黨。可若夫妻失和呢,若王華入閣呢,若楊廷和進一步得了皇帝信任從詹事府出來接掌六部中一部尚書呢?
謝遷眉頭緊鎖,半晌方道:“那也不急在這一時退親。不過,你也當勸一勸四娘,唉,你們母親越老越是心軟,你去與四娘講清楚道理。你姐夫那邊……”
謝丕忙應聲道:“侄兒自當好好勸勸姐姐姐夫。”
謝遷點頭道:“現在是要辦大事的時候,不要在這些小事上纏裹不清。”他眼角餘光掃了周圍,走近一步,在謝丕耳邊道:“你道這是要去見誰?是王嶽從宮裡遣了人過來。”
謝丕一驚,隨即又是一喜,連聲道:“這是……這是……”卻忙又壓住話頭不說出來,可眼中已經射出熾熱的光芒來。
王嶽與劉瑾、丘聚一干人一向不和。
在劉瑾下黑手杖斃一名文官後,王嶽找上內閣,這還能有什麼事!
謝遷就喜歡兒子這聰明勁兒,全然不用人點撥提醒,隨他。他滿意的點點頭,卻不繼續說了,反而道:“那些小事都不值一提,讓她消停些吧。”
謝丕再次道:“侄兒定會好勸勸姐姐姐夫。”話語已比先前堅定太多。
*
天下的父母都一樣,總是在爲兒女事操心。
壽寧侯張鶴齡也在爲那嬌蠻任性不省心的女兒、以及女兒與女婿的關係緊張而頭疼。
萬壽聖節那一日從宮裡回來,他二女兒張玉嫺便情緒不好。
張鶴齡素來是不管內宅事,然這消息都傳到他耳朵裡了,可見在後宅鬧得多大動靜。
事情瞞不住了,就是病中的金太夫人也將壽寧侯夫人叫過去罵了一頓。
壽寧侯夫人才鼻涕一把眼淚一把與張鶴齡哭訴,“我說不帶她入宮,你非說帶她入宮,討太后歡喜。如今可好,歡喜沒討到,到討回來一肚子氣。我好容易纔將她勸好些……”
卻是她那任性的女兒,進了宮覺得要給吳錫桐行禮是大大折了面子,回家便鬧將起來。
張鶴齡冷聲道:“她莫不是還有那癡心妄想?事已至此,她若再折騰出事情來,便是大禍了。那她也不必在府裡住了,濟悲庵裡婷姐兒還等着她去作伴。”
壽寧侯夫人也就哭不出來了,只得描補道:“先前嫺姐兒是什麼身份,那妮子是什麼身份,如今正掉過來了,嫺姐兒自然不痛快。她也就是使使小性子……”
張鶴齡也不聽她解釋什麼,只道:“眼見着便要成親,不要再出亂子。”
那眼神冰寒至極,凍得壽寧侯夫人一句話也說不出來了,只能唯唯應是。
好在,婚事是順利辦完了。
張家這邊場面盛大,穩壓了這一年來出閣的京中大家閨秀一頭,新姑爺幾首催妝詩作得極是精彩,一時也傳爲佳話。
沈家那邊狀元府雖遠比不得這邊場面,卻也是辦得隆重而體面,不曾辱沒了侯府千金。
壽寧侯夫人先前不免擔心,沈瑾繼母乃是鄉下小門小戶出身,恐怕沒什麼見識,又沒主持過大事務,如何撐得起場面?沈家京中爲官的二房守孝、九房女眷染疾,不能過來幫襯……
因而張家又特地再次派過去管事僕婦,只不過這次選了穩重幹練的人。
結果這些管事僕婦又被客客氣氣送還回來。
沈家到底是大族,自有底蘊在。京中族人長輩竟也頗有才幹,將婚禮諸事辦得妥當,便是壽寧侯夫人也挑不出什麼毛病來。
而後,婚後第二日就有陪嫁婆子回來報喜,說姑爺待姑娘極好,敬茶時太太對姑娘也極是客氣。
三天回門,壽寧侯夫人見閨女容光煥發,眼仁兒裡都透出歡喜來,便知道夫妻極是和美,終於徹底放下心來。
果然,母女倆在房中聊起體己話來,張玉嫺帶着小女兒嬌羞,喋喋不休數落起來,道:“他呀,笨笨的,不知道我喜歡吃什麼,卻也不好意思開口問我身邊人,竟傻乎乎的往街上買了好多蜜餞果子回來。昨兒下晌沒到飯時,我說餓了,往櫃子裡一翻才瞧見,竟塞了半櫃子,可笑得我半天直不起腰來,我問他,他還臉紅,真是,真是笨到家啦……”
“他見我帕子上繡着貓,還取笑我,屬鼠的怎的喜歡貓。我說偏就喜歡,他就提筆給我畫了一幅貓戲圖,還寫了兩句詩。那一筆字寫得真不錯,難怪爹爹說姑父是喜歡他那一手字才點了他狀元的。就是,嘻嘻,就是畫得忒一般,比我也強不了多少……”
嘴上是嗔怪,話裡的甜蜜擠出來也夠漬兩甕蜜餞了的。
壽寧侯夫人聽得笑逐顏開。
說及那位繼室婆婆,張玉嫺不自覺露出些傲慢神情來,“那邊趕緊接了茶過去,連聲叫人扶我起來。我也料她沒什麼好東西,果然,給了一套赤金頭面,江南的樣式倒是精巧,就是,哎呀,怕是心知沒個寶貝,只好金子份量重些,嘻嘻,真是村,這頭面忒也沉了,哪裡戴得,只存着罷。”
“她也不叫我伺候吃飯,早晚請安什麼的也免了。這邊痛快的交了家裡賬本出來,說是她沒兩日便要回去松江了,那邊還有太婆婆要伺候。”
壽寧侯夫人心裡唸佛,知道當初選的沒錯兒,這樣不受婆婆磋磨纔是福氣。她雖也不將沈家放在眼裡,卻也訓了一句,道:“她不叫你去是她的事兒,你也總要做做樣子,須得讓姑爺面上好看些。”
張玉嫺嗤笑道:“娘,你可多慮了。那又不是他親孃,沒生恩也沒養恩,半路上來的,我也不是傻的,已看過了,他也不過就是面子情罷了。”
壽寧侯夫人道:“便是面子情,也要做得面子情不是。左不過兩天就要走了,你也落個好名聲。”見女兒一臉不以爲然,便也不多勸,又問幾時回去宗祠上族譜。
張玉嫺皺眉道:“眼見天冷了,天寒地凍的,河也結冰走不了水路,馬車多顛簸呀,我可不要走恁遠的路!他原說爹與他說這會兒差事要緊,還是過年時封印後回去,我想是明年打春化凍了,再乘船回去。”
說着又興奮起來,笑道:“娘,我可都沒坐過大船出門呢!”
壽寧侯夫人寵溺的摸了摸她的臉,笑道:“多大的人了,還跟孩子似的。”
張玉嫺雖梳了婦人頭,卻仍小姑娘一般,滾到母親懷裡,笑嘻嘻的撒嬌。
母女倆一時其樂融融。
這回門本是極好的氣氛,誰知道,與衆親戚姨母姑姑、姐妹見了,一桌吃了席,張玉嫺一張臉便又晴轉多雲。
送走了客人回了壽寧侯夫人這邊,張玉嫺忽然就發起脾氣來。
卻是席間一看,那些原本遠不如自己的、時時刻刻要巴結自己的表姐妹表嫂們誥命竟都比自己高!
雖則衆人都有分寸,來赴家宴也不會品級大妝,不過是尋常華麗些的妝扮罷了。
可是張玉嫺打眼一瞅,便知道誰誰誰的相公是錦衣衛百戶,誰誰誰的相公是五品官。
沒法子,弘治朝張家得寵,張家兄弟沒少爲姻親故舊討官討賞,但凡沾點邊兒的親戚家都不是芝麻小官。
張玉嫺便又想起那日在宮中吳錫桐那語帶憐憫的可惡樣子來,說甚麼不知道何時她纔有資格入宮覲見!不免心頭火起。
這叫她如何甘心!如何甘心!
遂便是纏着壽寧侯夫人,乃至直接去纏磨壽寧侯張鶴齡,爲夫君討個官來。
“三舅家的大哥哥不學無術,你不也給他弄了個錦衣衛的官兒來。怎的你女婿這裡,還是個狀元郎,倒要作小官了。”張玉嫺淚眼汪汪抓着父親衣襟不放,依稀還是當初那個牙牙學語討糖吃的小姑娘模樣,“我也不求他像哥哥與大姐夫一樣高官,總不能比舅舅家的哥哥們差了……”
張鶴齡直斥她胡鬧:“誰叫你渾說什麼弄個官兒來?!這話也是你說得的!休要與家裡招禍!”
張玉嫺只道:“不過是在家裡說說罷了,爹爹作甚這樣兇!”又道:“那我便去求祖母。”卻是根本不怕父親,變本加厲纏磨起來。
張鶴齡唬着臉道:“你祖母還病着,休去惹她不快!”
到底也是鬆了口,嘆道:“傻女兒,你道文官也那樣好求的嗎?若是尋常掛個錦衣衛百戶的名領份糧餉也就罷了,這文官,這翰林院裡,哪個又不是進士裡頂尖的人物了?多少積年的老翰林也熬不上個侍讀、侍講。”
“你且多勸着姑爺好生爲皇上日講,他日有機緣,便往詹事府又或是通政司挪一挪。”張鶴齡頗爲鄭重道,“這兩處皆是天子近臣,好處不必我說。”
張玉嫺得了這句,猶不滿意,卻也知道這不是着急就能辦妥的事兒,總要熬上些資歷。
她雖在父母面前表現得對這結果極爲不滿,但轉身與沈瑾同車回府時,忍不住笑嘻嘻的將自己如何爲他求官,父親是如何囑咐的,一一同沈瑾說了。
她本意是想向沈瑾展示一下自己待他有多好,處處爲他前程打算,順帶展示一下侯府的權勢,讓他死心塌地對自己。
不想沈瑾竟是臉色大變,竟對她求官大爲不滿。
沈瑾原就在翰林院倍受排擠,滿耳朵灌了風言風語說他靠裙帶關係云云,他正想做一番成績來,堵這起子人的嘴,偏偏妻子就這樣打臉,去做那求官之事。
沈瑾深以爲恥,語氣不免嚴厲,要求妻子回孃家去說,不要給他找倖進的路子。
張玉嫺被兜頭一盆冷水,那點子熱情都澆滅了,心底原本的不甘又冒了出來。
她原也不是什麼好脾氣,當場發作起來,吼他“有本事你給我弄一品誥命來,沒本事便別梗脖子”,又自憐道什麼“怎的嫁了你這樣的人”云云。
沈瑾雖是謙謙君子,性子頗爲軟和,卻是吃軟不吃硬的,一旦遇上強硬的,他反倒硬氣起來,就如先前攆了來狀元府胡鬧的侯府下人一般。
這一對新婚小夫妻,方和美了兩日,便就鬧了起來。
張玉嫺侯府小姐脾氣上來,要求沈瑾服軟道歉,並聽從岳父安排,否則就別想進她房門。
沈瑾二話不說,捲起鋪蓋就往書房住下了。
這一下張玉嫺更是氣惱,開始在院裡打砸東西、打罵沈家下人出氣。
小賀氏一個沒兒子的繼室,又經了孃家賀家被抄家、親兄弟獲罪被髮往遼東事,本身就沒甚氣勢,在這樣高門兒媳面前更是氣短。
見小兩口吵架,她也不好裝聾作啞,往張玉嫺房裡坐了坐,受了半天冷臉,反被張玉嫺說沈家子沒規矩。
小賀氏只得硬着頭皮找沈瑾,卻實不好開口相勸,就對着沈瑾嘆了兩口氣。沈瑾道一句“太太無需憂慮”,她就麻溜回房就裝病起來,撩開手不再管了。
只是,她原是想早早回去松江的,現下別說已是“病倒”了,就是沒病,小兩口吵着架,她也不能提要走不是,只得挺着,日日裡默唸佛祖菩薩保佑兩個小祖宗早日和好。
張玉嫺非但沒和好的意思,砸了兩天東西,不見沈瑾來哄,一氣之下回了孃家。
沈瑾得知張玉嫺回了壽寧侯府,並不着急,本想晾着她兩天的,奈何壽寧侯豈能讓他折了侯府臉面,又是那日曾勸過他的侯府幕僚丁舉人親來,與他“曉之以理動之以情”,勸他去接妻子回來。
沈瑾到了侯府,免不了受了壽寧侯夫人幾句說教,壽寧侯這邊雖開口先是說自家女兒毛躁,卻也表示女兒乃至張家,都是爲了你沈瑾好的,言下之意可不能不領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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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瑾到底不是準備來翻臉的,雖然心下膩歪,卻也只得領着彆彆扭扭的媳婦回府了。
回去之後,馬上又面臨新的問題——論理說,成親後,京中這幾家親戚都是當走一走的,尤其是族中。
二房這邊又是長輩伯孃,新婦理當拜見,四房理嫂子也是臥病,新婦也當去探望。
松江族人又有幾家上來的,這次五房來的是沈瑛,只不過五房也在守孝,不能出席婚禮。族人裡來參加過婚禮的也並未回去,因着十月二十二便是沈滄大祥。這些人也都是要一一拜見的。
而於沈瑾內心深處,還想帶媳婦去見一見生母鄭姨娘。
鄭姨娘在保定聽說兒子這邊婚事沒人操持後,火急火燎的趕了回來,因知道自家身份,便在臨近狀元府租個了小院,每日低調進府照看。
不想便是這樣也會被御史盯上,彈劾狀元公持家不嚴,讓下堂妾掌家。
張家便再次派了僕婦過來,而二房也反應迅速,請了沈漁妻子溫氏作爲族中長輩過來主持,又有徐氏身邊得力嬤嬤幫襯。
鄭姨娘不吵不鬧,也不用溫氏說什麼,便交出狀元府所有事物,悄沒聲的退租狀元府左近的房子。卻是遠遠的又賃了一處,她便是不能親手爲兒子籌備婚事,卻也想親眼看見兒子娶親。
她越是這般深明大義,沈瑾心裡越不是滋味。
可是世情規矩便是如此,御史口筆如刀,他也只能讓生母這般委屈了。但仍希望,可以帶着媳婦過去給生母看一看,哪怕……不合規矩……
怎知張玉嫺氣還沒消呢,沈瑾都沒說到旁家,只一提要去尚書府,張玉嫺想到那是楊恬即將嫁入的地方,心裡便更生彆扭。
沈瑾是想着好說好商量,不成想,三言兩語,兩人又鬧僵了。
張玉嫺說什麼也不肯去了,沈瑾更是怕她這樣去了純屬給親戚添堵,還不若不去。
可是又不免犯愁,現在不去,親戚們挑理還在其次,主要是沈滄沈大伯的大祥必是要去的……屆時可如何是好。
張玉嫺則將回孃家當作法寶,二話不說,再次捲包走人。
這次沈瑾更佔理,且也不耐煩她這驕嬌二氣,有心冷上一冷,張家再來人,他便道:“二孃思家心切,想來岳母驟離女兒,也是想念的,還是讓二孃在岳母膝下承歡,好好盡孝纔是。家中也無事,無需她操心惦記。”
侯府裡,壽寧侯夫人自然是向着女兒的。壽寧侯張鶴齡對於女兒一而再再而三的胡鬧卻是極爲不滿,現下,女婿對他來說比女兒還重要。
他還真往通政司和詹事府活動了,如今掌詹事府事吏部侍郎兼翰林院學士張元禎眼看不行了,詹事府、吏部、翰林院三處上下人事都將有所變動。
沈瑾已是日講官,雖皇上還不曾開經筵,但到底他已經有了職缺,再活動出個詹事府左春坊左諭德乃至左庶子也未嘗不能。
要知道,謝遷便是走的這個路線,成化十一年的狀元,而後翰林修撰、左庶子、少詹事兼侍講學士,再到入閣。
張鶴齡是要好好培養女婿前程無量的,然眼下女兒這樣一鬧,將女婿鬧得離了心,不是白費了他的心血!
他固然訓斥女兒,只是於內心之中,也不免覺得這女婿太不識擡舉,不知多少人巴結着壽寧侯府求個富貴前程,這女婿卻要假作什麼清高。
因此雖罵得女兒垂淚認錯,卻也不急着讓女婿接女兒回去。倒是尋了先前走過幾趟狀元府的幕僚丁舉人來,商量了兩句。
丁舉人再次登了狀元府的門,只不過這次他沒開口勸什麼夫妻和睦,卻是道:“近來朝中幾位大臣日講都惹了皇上不快,侯爺差學生來請狀元公小心一二,許多話不好講的。比若鹽引,比若內官……,此時若得了萬歲爺的歡喜,詹事府或有一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