原本大明的巡按御史便爲“代天子巡狩”,權柄極重。在弘治之前,巡按御史以揭貼的形式參與朝勤考察,而自弘治六年後,巡按御史則改爲直接參與朝覲考察。地方布政使、按察使在赴京考察之前,必須接受巡按御史的考察。這也使得巡按御史權勢日大。
“大事奏裁,小事立斷”“政事得失,軍民利病,皆得直言無避”,巡按御史雖爲七品的小小芝麻官,卻可使封疆大吏俯首。
不過巡按御史權柄雖重,可也有一條——凡御史犯罪,加三等,有贓從重論。
胡節原是江西道御史,也是去歲才調巡按山東。山東因受災,連續兩年的夏秋稅皆以留賑災,朝廷又撥賑災糧米發放,可是齊魯各地糧倉仍處處報浥爛短缺匱乏,然胡節這邊卻上報不出個所以然來。
因此朝中閣臣不滿,便又派監察御史張禬重點查糧米事。
胡節走的是劉瑾的門路,張禬則是李東陽麾下,無論兩人差事的天然立場還是個人的政治站隊都是對立的,因此在山東一地鬥成烏眼雞一樣便也就不奇怪了。
而山東的各路官員對這兩位神仙都是惹不起的,也生怕神仙打架小鬼兒遭殃,也是竭力安撫,任哪位都是捧着供着。
巡按御史派遣外差通常不會只在一府巡察,一般各府都會設巡按御史的衙署,稱察院。
只是如今的濟南府,略有些尷尬,前一位巡按御史胡節住在察院還未走,後面於是張禬就來了,且雙方不對付,又不肯屈就一處。
最終還是有那“懂事”的大戶獻出一處別苑來,安置了張禬。
說是閒置別苑,既敢獻出來,自然不是窄淺庭院,比不得官衙威風,卻是別樣氣派,不至讓監察御史不喜。
“這也不是張禬頭一次設宴了。”沈理向沈瑞科普山東官場百態時道,“先時胡節也愛筵席,且喜奢靡,凡有他在的席上必然山珍海味美酒佳餚,又要以歌舞相佐。所以張禬的第一次宴請,豪商就按照胡節那套擺得滿桌珍饈。”
他笑道:“不想張禬卻是黑了臉,徑直質問左右布政使車璽、張吉,可知道濟南府百姓吃的什麼,可知災民吃的什麼。”
沈瑞聞言不由擊掌喝了聲彩,“問得好。”
沈理笑着搖了搖頭,“站在百姓這邊自然是解氣,但滿院赴宴的都是濟南府各級官員,又在賑災要緊時候,這便是重重一耳光扇在臉上了,哪個會不惱?且這也分明是針對胡節先前的奢靡之宴,可想胡節那臉色……”
沈瑞卻笑道:“若講官場圓融,便當不得御史了。監察、巡按,要的不就是這般冷硬麼。”又追問道:“後來呢?可上了災民吃的吃食?草根樹皮?”
沈理指着沈瑞笑罵道:“多大的人了,還這般促狹!”
沈瑞只笑嘻嘻的靜候下文。
沈理嘆道:“上什麼草根樹皮啊,便真上了災民的口糧,那出身富戶又在京裡養尊處優的張禬如何能咽的下去!末了不過是將那些雞舌鵝掌的挪下桌了,吃些尋常清淡菜蔬罷了。”
沈瑞食指抿了抿下巴,咂咂嘴道:“這招兒倒是還不錯,待我到登州,也可這般設一回宴。”
沈理卻正色道:“他是御史,外差一二年便即回京,職責所在,便是對地方上嚴厲些,也只會有人贊其風骨。你爲知府,爲一方父母,若也如此,不免落下刻薄名聲,更易惹人記恨。”
沈瑞忙肅容應下:“六哥放心,我不會輕狂。”
如此沈瑞對於這場宴會倒是提起些興趣,想看看那張禬的樸素宴席到底什麼樣。
結果卻是出乎沈家兄弟的預料。
非但桌上滿滿當當菜餚,還請了樂伎吹拉彈唱。
沈瑞忍不住笑着去看沈理。
原則上筵宴是按照品級分的坐席,大約是考慮到二人族兄弟的關係,官階也相差不大,沈瑞又是閣老女婿算得新貴,故此將沈瑞的位次提了一提,與沈理坐到了一處。
沈理瞪了他一眼,卻也忍不住自失一笑。
雖說桌上沒什麼如雞舌羹般鋪張靡費的菜式,但也不乏雞鴨魚肉,離他昨日和沈瑞所說的“清淡菜蔬”相去甚遠。
也不知道張禬這次怎的變了風格,不過這般宴席倒是與這宅子風格頗爲一致。
自從弘治以來,天下承平,民間風氣也漸轉奢靡,江南太平庶民之家開始巧營曲房,欄循臺砌,競爭華侈。至此南北造園林之風日盛,北地也多仿江南引水搭橋,疊石移木,弄出一派氤氳旖旎風光來。
張禬暫住的這處宅子便是亭臺樓閣巧設景觀,擺宴這一處園子還特特在鬱鬱蔥蔥花木間設小臺,琴簫琵琶皆在此處演奏,影影綽綽見娉婷人影,虛虛實實聞清雅樂音,別有一番意趣。
“……那邊那個與張吉說話的便是胡節。”沈理低聲向沈瑞介紹道。
今日白晌沈理已帶着沈瑞辦了相關手續,認了一圈兒人,遠有兩位閣老的金字招牌,近有沈理這個布政使司四把手在,各處自然都行了方便,方纔在席上再見,彼此也都客客氣氣說了些場面話。
只如巡按御史胡節這般不在布政使司官衙辦公的,便不曾見。
沈瑞見那胡節相貌平平,毫不起眼,但與右布政使張吉說話時,神色頗顯倨傲,果不是好相與之輩。
倒是瞧那張禬同人交談時似一派和風細雨,與胡節截然不同,全然看不出是能板起臉來斥封疆大吏鋪張的樣子。
“與張禬說話的是濟南府知府蕭柯。弘治六年的進士,先前在兵部。”沈理道。
沈瑞應了一聲,雖是先前在兵部,想是與他老師王守仁沒甚交情的,不然師公老師不會不提。而沈理先前沒提,肯定也不是謝遷的人。那麼能與張禬相談甚歡,應該是李閣老的人吧。
沈瑞腦裡念頭轉着,不想卻聽沈理淡淡道,“……是先前劉閣老門下。如今,”他忍不住露出譏諷之意,“怕是投了劉瑾了。”
劉健多次阻王華入閣,這人與老師沒交情實數正常。而若是投了劉瑾……
沈瑞的目光在張禬和蕭柯身上轉了又轉,這倆人虛與委蛇的功夫呀,嘖嘖。心下又不免鬱悶,劉瑾如今勢大,這些地方上的人也紛紛投靠,正德五年後各地亂起,未嘗不是這個緣由,可以他如今這點子力量,想扳倒劉瑾也是癡人說夢。
宴開一時,大人物次第離席更衣,席上便略鬆快了些,開始有官員起身四處敬酒。
沈瑞也隨沈理並左參議袁覃往布政使、按察使等諸長官那邊敬了回酒,剛落座,那邊蕭柯便持杯過來了。
沈瑞連忙起身相迎。
沈理與袁覃是長官,可以受得蕭柯這下官敬酒,同級則是要按資排輩了,蕭柯弘治六年的進士,知府也當了多年,自然是老前輩,沈瑞依禮只有恭敬的份兒。
蕭柯先敬了沈理袁覃,才露出苦笑向沈瑞道:“我卻是來賠罪的,讓小沈大人受驚了,改日我設宴爲小沈大人壓驚。”
在濟南府地界出了劫官的事兒,若苦主沈瑞執意追究,蕭柯這個牧守地方的知府自然也要擔責。
沈瑞心下冷哼,莫說這樁事中內情不能明言,就是真是蕭柯治下不嚴出了匪盜,在今天這樣場合下,他蕭柯做前輩的舉杯先致歉,後輩沈瑞也不好沒顏色的不依不饒。而今日放過,他日再尋這由頭髮難,他名聲也不好聽。真是好算計。
沈瑞便佯作少年人遇匪後心有餘悸又着力裝老成的樣子,強笑着客客氣氣道:“如何敢當!原是那兩省交界之地,商戶往來衆多,有歹人起了謀財的心思罷了。瑞此番一路走來少見流民,可見蕭大人治下還是百姓富足地方安寧的。”
蕭柯便適時作出一副又是愧疚又是慈愛的長輩笑容來。
沈瑞卻是一轉臉就雙眼冒光,開始對潘千戶讚不絕口,連連說潘千戶責任心強啊,能不時派人巡邏、護衛地方安危,這才能及時發現自己一行遇險,又贊潘千戶真真身手矯健,手下兵卒訓練有素、勇猛直前啊,才能將匪徒一舉全殲。
總之那好話不要錢的潑灑而下,一對比,便可知先前誇蕭知府的話有多勉強。
蕭柯仔細觀察了沈瑞的神色,見他這般誇獎潘千戶絕非作僞,心道果是個毛頭小子,不過靠着老丈人討了巧,又見沈瑞說起來沒完沒了,終是面上漸有些維持不住,便見縫插針,在他停歇檔口,狀似無意道:“聽聞那德州左衛千戶潘家玉現隨在小沈大人身邊?”
沈瑞臉上綻出個真心實意的笑容來,道:“是德州左衛指揮使呂大人細心,恐路上再有不測,特意讓潘千戶送瑞一程。”
蕭柯嘴角微垂,道:“……小沈大人想來不知,那潘家玉還牽扯上一樁行商的案子?”
沈瑞心裡轉了幾轉,昨兒沈理就同他說過,若是張禬來問他獲救的事兒,當是要找濟南府這些人的碴。可今兒卻是蕭柯來問潘家玉先前扯上的案子。
德州左衛那邊誣陷潘千戶是他們武將之間的傾軋,本身德州左衛也不歸山東管,更同濟南知府這文官扯不上半分關係,蕭柯如何有此一問?
沈瑞維持先前的姿態,作出詫異模樣,道:“是呂指揮使誤會了的,已是說清楚了,不然呂指揮使又怎會讓潘千戶走?”
“這麼說小沈大人是知道那樁案子了?”蕭柯猶問道。
沈瑞一笑道:“稱不上案子,瑞已說了,是場誤會。蕭大人是不是誤聽了什麼消息?”
蕭柯卻正色道:“是府衙收着一份狀紙,少不得要請潘家玉過堂問話。”
他頓了頓,臉上掛出點兒關切神情,如關心後輩一般,道,“小沈大人到底年輕,還是小心爲上。”說着還有意無意看了一眼沈理。
沈瑞佯作震驚,剛待說話,沈理卻已開口道:“到底是德州左衛的人,蕭大人要調人問話,怕是要先行文德州吧。恆雲到任有時限,那邊登州房知府也等着交接,不便在府城久留,蕭大人不妨先走着公文手續,待行文回來,潘千戶想也當從登州迴轉了,再來應話不遲。”
蕭柯眼神晦暗,沒有公文在手到底說不出可以扣下潘千戶的話,便只好笑笑,道一句參政大人想得周全,又寒暄了兩句,便退下去了。
一旁袁覃冷眼旁觀,待蕭柯走了,瞥了沈理一眼,又向沈瑞笑道:“恆雲年少,還要多聽多看纔是。”
這位在京中並無後臺,全靠實幹走到今日,與沈理共事這幾年,對沈理這樣同爲實幹家的人是頗爲欣賞的,兩人雖說不上多深的交情,平素關係也還不錯。
沈瑞便笑着應下這句提點,又舉杯向袁覃敬酒。
推杯換盞一晌,袁覃起身更衣,沈理才向沈瑞低聲道:“不必理會蕭柯,等他拿來公文,京中的消息也該到了。”
沈瑞皺着眉道:“這事兒只怕有蹊蹺,根本沒什麼行商,哪兒來的狀紙。而且論理原輪不到蕭柯管的。”
沈理哼了一聲道:“誰知道他葫蘆裡賣的什麼藥。左不過你這一兩日便往登州去了……”
還沒等說完,就只見張禬過來了。
兩人交換了個眼神,忙起身笑着相迎。
張禬只客套了兩句,便開門見山問起沈瑞遇匪之事。
這本在意料之中,沈瑞自然如先前同沈理商量好的“實話實說”。
出乎意料之外的是,張禬竟然也道:“聽聞潘千戶與一樁行商案子有涉?”
沈瑞看了看沈理,後者也眉頭緊鎖,微微搖了搖頭。
沈瑞並沒有擺出對付蕭柯的裝傻那套,而是道:“不瞞張大人,德州左衛想是謹慎起見,怕有人殺良冒功,瑞已遣人分說明白了,潘千戶所斬殺者皆是那日欲行打劫事的匪徒。至於行商,瑞先前可不曾聽過,只怕,子虛烏有,恐是小人因妒惡意中傷。”
張禬眯了眯眼,道:“聽聞,德州左衛有人在潘千戶家起了賊贓呢。”
沈瑞正色道:“賊都子虛烏有,更何來賊贓。瑞只怕有傾軋殘害同僚之事發生,還請張大人明察。”
張禬也收起表情,肅然道:“若是如此,本官必要好好問詢一番。”他頓了頓,道,“不好耽擱沈知府行程,今日剛巧有閒,沈知府可否請潘千戶過來一趟?”
今日設宴,宅子里人來人往,多一個人少一個人都不起眼。
沈瑞原也做過準備,只不過沒想到這麼快,但也道:“只是潘千戶因着身上有傷空不能久立……”
張禬擺手道:“無妨,內裡廂房現成的。本官就問幾句,他躺着便是。”
沈瑞應下,叫隨行的張成林快馬回去,套車悄然將潘千戶接來。
這邊剛好洞簫一曲終了,轉而錚錚兩聲琵琶,張禬面上表情柔和下來,也不離去,闔上眼,和着曲調而微微點頭。
袁覃更衣回來,見張禬坐了他的位置,那邊沈瑞起身相讓,他卻擺了擺手,叫下人再挪一張椅子來,也坐下靜聽。
曲樂終了,他方擊掌笑道:“金大家的琵琶真爲一絕,想來莫說濟南府,南北直隸也難有出其右者吧?”
張禬面帶笑容,道:“她琵琶確是極好的,放在京師也是一等一的。”
太祖時禁狎妓飲酒,大明律更有相應法條——士人不得嫖娼召妓,違律除功名。不過妓與伎又有不同,宣德時如“三楊”這樣的閣老大臣都會在筵席上用侍伎伺候。
而成化、弘治之後,風氣越發奢靡,甚至一度盛行妓鞋行酒的齷蹉之舉,還美其名曰“金蓮杯”,更有文人追捧寫詩詞頌爲風雅。但此等事民不舉官不究,朝廷對於一些狂狷書生也就睜一隻眼閉一隻眼了。
而在官場上大抵還是要臉的,樂伎、家伎彈唱助興獻藝不少見,公然狎妓是不會的。
沈瑞雖沒去過花街柳巷,對音樂也無甚深刻研究,但出門應酬得多了,也聽得出曲樂好壞,這手琵琶一露,他也知是大家。
聽得袁覃、張禬這番對話,再看張禬由衷而發的笑容,這彈琵琶的只怕是個入了監察御史大人眼的頭牌人物。
那張禬仍在與袁覃談論道:“……聽聞她原是姊妹三個,琴簫琵琶應和絕妙,可惜未能聽得洞簫,甚是遺憾。如今只剩雙姝,幺妹年幼,指力還欠火候……”
沈瑞偷眼看了下沈理,兩人對視間,沈理臉上也帶出些許無奈。
沈瑞心下暗歎,這位監察御史本當是來山東找碴的,但若真迷上了個樂伎,哪怕只是伎不是妓,怕也會被政敵作爲把柄扳倒吧?李閣老也是白白布置了。
正感嘆間,卻聽袁覃笑道:“張大人慾聽洞簫又有何難,聽聞那玉娘子在登州蓬萊自立門戶了,小沈大人可留意一二,日後張大人往登州去,小沈大人做回東道,何等妙音聽不得。”
沈瑞一愣,若非場合不對,袁覃又與沈理關係還不錯,他幾乎要撂臉子了,什麼意思,這樣赤裸裸讓他拉皮條不成!討好監察御史也不是這樣討好的,嫌自己站的太穩,沒人蔘劾嗎?!
沈理淡笑圓場道:“兩位大人都知我這族弟家中境況,長輩拘得他絲毫不懂絲竹之樂,往登州只怕要尋錯了曲子,貽笑大方。”
沈瑞便借坡下驢,裝那靦腆少年模樣。
袁覃可並沒考慮沈家家教嚴格什麼的,卻是想起沈瑞妻子是閣老千金來着,只怕沈瑞就是有這個心也沒這個膽兒,自覺失言,連聲道:“是我想當然了,諸位大人莫怪,莫怪。”
張禬卻只扯了扯嘴角,聽得之後雖是古琴,卻不是那金大家幼妹的曲子,搖了搖頭道了聲“可惜”,卻又向沈瑞道:“待會兒咱們往那邊水榭去,命金家姊妹來合奏一曲,臨水音色更佳,也讓小沈大人體察體察這絲竹之樂。”
往水榭去怕是要問潘千戶話。沈瑞心知肚明,卻爲打這麼個幌子而鬱悶,又不好說什麼,只能捏着鼻子認下,朗聲謝過。
袁覃不知其中深意,待張禬起身走了,還向沈瑞歉意道是自己失言了。
沈瑞沈理都是心下苦笑,面上還得圓過去,又說些旁的話岔開話題。
果不其然,少一時就有下人悄然來請沈理、沈瑞兄弟往後面水榭過去,袁覃見了,越發愧疚,只當着張禬的下人不能明言,眼神裡滿是歉意。
沈理面上作出無奈神情,悄然向袁覃擺擺手,而後帶着貌似惶恐的沈瑞去了。
袁覃心道果然閣老的女婿不好當,行事總要擔心傳到岳丈耳裡,但因沈瑞這場“禍”是從自己口中出去的,他自然閉緊了嘴,絕不會對外提此事一絲半毫。
*
這處院子既是仿江南風格,便是周遭沒有活水可引,也生生挖出處小湖來,搭得迴廊水榭,韻味十足。
沈瑞兄弟被先領到一處幽靜小院,在廂房裡見着了被帶來的潘千戶。
潘千戶常年習武身子強健,且當時受刑對方也不敢真往死裡打,如今傷已是好了許多,不過依照沈瑞的吩咐,他還是倚躺在榻上。
自街上遇到張禬被其邀請後,沈理就與沈瑞分析了種種情況,又與潘千戶和李百戶通了氣的。
沈瑞這邊當着張禬下人面嚴肅向潘千戶道是御史張大人問話,還請潘兄據實以告,潘千戶心裡有數,自然口稱知無不言言無不盡。
片刻後張禬到來,沈瑞和沈理便被請到外面水榭聽曲。
下僕在前頭引路,沈瑞慢下幾步,悄向沈理耳語道:“難道不要問我?我纔是苦主吧?!”怎的倒還把他請出來了,難道要一個一個單獨問?
沈理擺擺手道:“他是聰明人,若想尋些由頭找那些人麻煩,如何會拖上你,萬一惹京中不快豈不前功盡棄。聽曲去吧。”
沈瑞聳聳肩,往水榭裡去了。
水榭被一架薄紗屏風分爲兩處,待客這邊桌上擺着點心瓜果,下僕請沈理兄弟坐了,又奉上香茗。
那屏風紗質清透,雖繡有牡丹彩蝶,對面景物仍一眼可見,屏風擺着不過是點綴罷了。
但見那邊設有琴架圈椅,高几上一個海棠紅釉香爐,青煙嫋嫋。四個女子侍立在側,見客人進來,便一起福身下拜問好。
其中兩個是青衣小婢,另外二女一高一矮,並沒有如尋常青樓女子那般着華服,而是衣着清淡素雅,倒配今日場合。
待沈理兩人落座,那邊樂伎才起身就位,年長者坐在椅中,抱過琵琶,年少者則坐在琴架前,輕輕調試兩聲,二人便合奏了一曲《海青拿天鵝》。
若是她們彈奏的是別的,沈瑞便是聽得出好壞來,卻也說不出所以然,恰他們談的這曲是臧賢的拿手之作,又素爲壽哥所喜,沈瑞在壽哥身旁聽過兩次,更聽過壽哥對此的點評。
臧賢雖被外界斥爲弄臣、奸佞小人,爲士林所不齒,據傳他想重金爲父親求一篇墓誌銘,求到不少頗有名氣的文士府上,卻被一再拒絕,淪爲坊間笑柄。
但若論樂理技藝,確實是樂官裡無人能及。
對比今日濟南府紅透半邊天的這位琵琶精絕金大家,那臧賢真可稱爲神技了。
沈瑞原覺得壽哥不過是少年心性喜吃喝玩樂,今日對應着點評聽此曲,再有沈理在一旁偶爾指點一兩句,他方覺小皇帝在音樂上是有頗高悟性的。
他忍不住將那日壽哥所說的複述了一二,也博了沈理好一番讚賞。
沈瑞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明那些原是出自壽哥之口,沈理不由一怔,面上又是歡喜又有些糾結。
沈理是傳統的士大夫,又是謝遷的女婿,自然受謝遷影響,不自覺擔心小皇帝玩物喪志。
今聽得小皇帝在音樂上有這份造詣,可見是極聰明的,忠君的心自然是歡喜的,可只是,愛國的心不免又糾結——小皇帝這聰明未免用的不是地方了些。
他到底還是喟嘆一聲,低聲與沈瑞道:“你是天子近臣,也當勸着皇上,於政務上多上心纔是。”
沈瑞苦笑一聲,道:“我如今還哪裡‘近’了。”不過隨即也道:“六哥放心,皇上是極聰慧的,政事上也不是全然不上心——不然又怎會派我下來。”
沈瑞如何會過來的、以及要在山東做些什麼,這些事情是半分沒有瞞着沈理的。
沈理聞言一嘆,撫了撫須,才道:“但願是我多慮了。”
那邊一曲彈罷了,那年長的樂伎金大家忽起身,再次行禮,朱脣輕啓,道:“二位大人,請恕奴冒昧,方纔奴隱隱聽得兩位大人指點,只不能分神細聽,並不真切,懇請二位大人……”
沈理兩人原就都是不喜歡煙花之地的,便是赴宴時有歌姬舞姬陪侍,也常常不予理會。今次見立有屏風,又心知此雙姝入了張禬的眼,自更不會留意她們,入得水榭便側坐不去瞧那邊,只品茶聽曲。
此時聽那金大家突兀發問,兩人便都正過身來,齊齊望去。
紗屏甚也遮不住,但見那金大家瞧上去應是過了雙十,雖髮髻挽得齊整,首飾極簡,妝容淺淡,一派良家打扮,但這相貌着實出彩,瓜子臉兒尖尖,柳葉眉兒彎彎,櫻桃口兒一點點,尤其那一雙眸子水光盈盈,便是正經說話也不自覺帶出幾分媚態來,怎麼瞧怎麼是風月場裡的紅人。
見兩人轉過身來瞧向她,金大家有片刻停頓,方又道:“奴冒昧想請二位大人……”
卻忽被身邊兒那年少些的女子掩口低低一聲驚呼打斷。
金大家皺了皺眉,嗔怪的看了妹妹一眼,卻見妹妹只愣怔的瞧着屏風外的兩人,口中喃喃,似在說些什麼。
因這一聲驚呼,沈瑞兩人目光自然也挪到那年少女子身上。
那女子不過碧玉年華,因一張圓團團的娃娃臉而顯得格外稚嫩,美貌不及乃姐,倒是一雙大眼睛分外靈動,又因更豐盈些,身段也是玲瓏有致,便是良家的衣裙,也帶出些風塵誘惑來。
金大家連忙向兩人致歉,又表示自家學藝不精,知兩位大人聽出謬誤之處,想請兩位大人指點賜教云云。
沈理兩人相視一眼,都擺手表示兩人不過是閒聊,姑娘琴技高超,並無可教之處。
那金大家語氣誠摯,再三懇求,又請兩人再點一曲,她彈來,若有不妥之處請兩位郢斧。
兩人又如何肯同張禬看上的人糾纏,一再謙辭,甚至起疑,擔心有人設局,也不太想坐在這邊了,便即起身告辭。
水榭外不遠處便有僕從侍立,見兩人出來,忙迎過來問可是伎人服侍不周,惹惱了兩位沈大人。
兩人只擺手錶示坐久疲乏,想在湖邊轉轉。
那僕從忙在一旁隨侍。
這邊說着,那邊忽聽得一陣噠噠噠清脆的腳步聲,卻是那個年少女子急急走了出來,腳下當是踩着一雙木底弓鞋,敲得青石地面作響。
“兩位大人請留步。”她聲音比面相更爲稚嫩,如若鶯啼,分外悅耳,又帶着小女兒特有的羞怯,讓人不忍擡足離去。
足音恁大聲響,沈理沈瑞也不好裝沒聽見,便齊頓住腳,先看一眼那僕從,卻見那人也是面上不解的望向那樂伎。
那年少女子出了水榭,盈盈一拜,起身問道:“恕奴冒昧,兩位大人,姓沈?”
沈理兩人又互視一眼,都皺起了眉,今日赴宴人衆多,自不會告訴個樂伎來賓都是誰,但若是單獨叫來水榭聽曲,張禬下人理當會囑咐樂伎一聲吧?
說話間那金大家也已趕了出來,一手拉住妹子,一面陪笑向沈理兩人賠罪:“舍妹年少無知,兩位大人恕罪……”
那年少女子卻掙了掙,道:“沈大人,可是,可是……先刑部尚書沈大人公子?”
金大家一怔,拉着妹妹的手也漸漸鬆開了,仔細打量起沈瑞來,臉上也漸漸染上驚訝之色。
沈瑞微微眯起眼來,他鄉遇故人這樣的戲碼是仙人跳慣用伎倆。
見沈瑞並沒有出聲表示認錯人了,那年少女子燦然一笑,眼角卻洇出一片淚痕,聲音也有些異樣,她再次一拜,道:“果然是沈公子……沈大人,奴瞧着您面善,方纔聽管事大哥說了您姓氏,方斗膽一問。奴姊妹,曾在京中秦耀秦公子宅中,與沈公子……沈大人,有過一面之緣。”
秦耀?沈瑞不由一怔。
秦耀乃是他府學同窗,論起來還有些親戚關係,秦耀的母親是三太太的隔房表姐,兩人也可稱一句表兄弟。
秦耀因是田家外甥,初時是在南山書院就讀,後在府學因也習《周易》而與沈瑞一同上課,漸漸熟識交好起來。
只是其後來鄉試兩次落榜,不免有些灰心,被家人遣出去遊學了,頭些年還有書信聯繫,漸漸的彼此事情都是不少,加之沈家與田家生隙,兩人聯繫便也少了。
沈瑞赴的宴席多了,又素來不注意席上歌姬舞姬如雲美女的,乍然出來兩個說有一面之緣的,沈瑞還真想不起來。但說到秦耀,又有張禬曾說本姐妹三人,他便想起那一年,在秦耀私宅爲同窗鄭高餞行,因秦耀外室彈唱而引起的一場風波。
彼時有個落魄同窗王鼎醉酒街頭,被秦耀好心救下,其酒醒後恰聽到這邊宴飲彈唱,王鼎因求娶田家女兒不成而心生怨恨,遂將田家外甥秦耀及沈瑞等富家子弟也一併恨上了,硬誣他們狎妓。
後來王鼎又因緣巧合攀附了那個所謂“鄭皇親”,就此囂張起來,沒少對沈瑞等使絆子說風涼話,也行了許多猖狂之事,甚至喪心病狂到回鄉毆打親長,終是被革除了功名。
沈瑞端詳了一下眼前二女,那一日,秦耀在席間引外室出來相見時,那個外室確實帶了兩個少女,秦耀還想作冰人,讓鄭高和沈瑞一人收一個。沈瑞是當場回絕了,鄭高卻是頗爲動心,只是後來出了王鼎鬧場,這事兒便不了了之了。
沈瑞對王鼎、對鄭皇親事印象深刻,對那一日的女子長什麼樣子叫什麼名字,着實沒什麼印象了。
但猶記得,當初自己曾懷疑那外室是要使仙人跳手段的——不然好端端的才貌雙全的頭牌紅倌人怎的要委身給個尋常鄉紳之子秦耀,又說帶出來兩個妹妹要許給大家公子爲奴爲婢。
如今此二女出現在濟南府,重入勾欄行當,只怕當初他猜測沒錯。
那邊自稱寶珠的年少女子已淚盈於睫,一副久別重逢的樣子,而金大家也盈盈下拜,道:“奴當年便覺沈大人才學過人俊逸不凡,如今果成大器,風采更盛往昔……”
一旁張禬僕從則是目光復雜的看着沈瑞,勉強擠出個笑容來,“原來,是小沈大人的故舊。”
沈瑞簡直想翻個白眼,故舊個頭!
可當着張禬的人又不能說你家主人看上的這女人曾給別人當過外室。
他便只沉着臉含糊道:“想是在宴上見過,本官卻是不大記得了。”
那寶珠見沈瑞不認,似有些急了,剛待說話,卻被那金大家一把攥住手。
金大家笑道,“沈大人貴人多忘事也是有的。當初我們姊妹三人多承沈大人……的朋友秦公子照拂,如今見了沈大人,不免心情激盪。還請沈大人往水榭小坐,讓奴姐妹以茶代酒,敬上一杯,奴等也很想知道秦公子如今消息。”
沈理不知其中事,並不替沈瑞作答。
沈瑞可不相信當初只有一面之緣的小姑娘會對自己念念不忘,這種從小被調教一直在風塵中打滾的女子,所謂一見鍾情大約是對她每個客人講的笑話。
既是如此黏上來,必有所圖,如今濟南府因着巡按御史和監察御史鬥起來,形勢也有些複雜,不曉得這兩個女人背後站着誰,葫蘆裡又賣的什麼藥。
沈瑞沉着臉道:“金大家客氣了,既說只有一面之緣,便也談不上關照與道謝。秦耀這幾年一直在浙東蒼筤書院就讀備考,亦無甚可聊。本官還有他事,兩位姑娘留步,告辭了。”
金大家絲毫不覺尷尬,眸光閃閃,笑意盈盈,卻是道:“兩位大人是來與御史大人談事的?”秋水剪瞳似別有深意。
沈瑞不免厭煩起來,這樣的女子,仗着與張禬的關係來威脅?可惜打錯算盤了,他們又不是犯了錯怕張禬查的。沈瑞都懶怠回答,只道:“告辭。”便與沈理一同離開了。
那張家僕從忙在前笑臉引路,偶一回頭去看金大家姊妹,只見二女仍站在原地,寶珠滿臉沮喪,金大家卻是面色晦暗不明。
*
沈瑞沈理並沒有繞着湖漫步,到底是張禬的宅子,再撞上什麼人尤其是女眷總歸不好,便只在湖邊一處站下。
見那下僕遠遠侍立,沈瑞方將當初在秦耀家見到二女的情況簡單說了。
沈理皺眉道:“聽着確是像仙人跳。不過此二女來濟南卻是有些時日了,我剛來濟南府時,那金氏已是暖晴閣的臺柱子了。她一手琵琶着實精妙,官衙但凡有宴飲要請樂伎必然有她一個。”
官衙有宴都是請她?沈瑞眯了眯眼,“那邊是官場上有後臺了。這次還指不上是不是有人給張禬設的美人計呢。”
沈理嗤笑一聲,道:“張禬若是這點子美人關都過不了,李閣老也不會派他來山東了。”
沈瑞也笑了笑,擺手將此二女問題拋在腦後,左不過他沒兩日就要離開濟南府往登州去。
不一時,那邊又來人請兩位沈大人過去,卻是張禬已與潘千戶聊完,沈理沈瑞便也不多留,便即告辭而去。
兩人原是騎馬來赴宴的,現下飲了酒坐車回去也是常態,如此便將潘千戶悄沒聲的帶了回去。
到了家中,進了密室,潘千戶方將張禬所問合盤托出,又道:“我是粗人,不懂那些彎彎繞繞,便有什麼說什麼,這張大人是一直繞着銀子問來問去,我思量着,莫不是這銀子有什麼問題?”
聯繫先前德州的消息——牛千戶的人運了兩批銀子進城入安德縣銀庫,沈理冷笑一聲,道:“指不上是誰抹不平帳,狗急跳牆,想賴在行商頭上,再捏造潘千戶殺良冒功,末了來個死無對證。”
沈瑞也冷冷道:“這次便是他們踢到鐵板了。”
潘千戶忽然咧嘴笑道:“可不是麼,打誰的主意不好,打到小沈大人頭上來。”
沈瑞沒好氣的翻了翻眼睛,“潘兄就別打趣小弟了。”
潘千戶擺手笑道:“今兒我可半句沒提小沈大人,而那個御史竟也愣是一個字兒沒問,這可不是惹不得小沈大人嗎。”
沈瑞又好氣又好笑,道:“潘兄高看我了,不過是這事兒我是苦主,我佔着理罷了。”他頓了頓,正色道,“潘兄再委屈兩日,算着日子,京裡的回信沒幾日便該到了。”
潘千戶也收起笑容來,拱手道:“全賴小沈大人幫我洗脫污名,若非這次遇上的是您,我這樣的粗人,被他們這一環套一環的,非給繞死了不可,只怕死都不知道怎麼死的。”
沈瑞拍了他一記,道:“潘兄這一路上謝過沒有一千也有八百回了,再這樣客氣,我都說不出新鮮詞兒回你來了。”
沈理撫須微笑道:“潘千戶也當知我這兄弟的脾性,莫要再客氣了。”
兩人安撫潘千戶一回,着人送了他回去休息,兩人才又開始商量這事。
“賑災的事宜都是我與袁覃兩個負責,往來銀子賬目明晰,作假不得。若說別處能大批調銀子,一是河道,”沈理道,“山東這二年來都是旱,不曾有澇,汛期修河堤的銀子被偷偷截留下,不大容易被察覺,只是這銀子總歸要補,誰知道哪一年旱哪一年澇,若真潰堤,可是要出大事的。再就是,修宗聖廟的銀子。”
宗聖廟是祭祀孔子高足曾參的專廟,座落在兗州府嘉祥縣南武山,原名“忠孝祠”,始建於周朝,明正統九年重建後改稱“宗聖廟”。
“宗聖廟是弘治十八年請旨擴建的。彼時,孔府、李閣老,都有發聲。”沈理道。
沈瑞點了點頭。
現下的衍聖公孔聞韶乃是李東陽的女婿,弘治十八年又是皇權交替之時,修曾子廟便不單單是祭祀聖人這般簡單,無疑帶上了許多政治色彩。
“只是當時國庫空虛,”沈理嘆了口氣,“銀子撥的時斷時續。因上奏時說的是先前廟制簡陋,擴建時便規劃得極是闊朗,銀子也就要得極多。末了便只能銀子斷了便就停工,銀子到了再開工,斷斷續續到現在也不曾徹底修好。這二年天災,更是有銀子要先緊着賑災,再後來兗州匪盜蜂起,運銀子越發慎重,應是許久不曾動工了。”
沈瑞聽着沈理講述,指尖滑過簡單輿圖上曾子廟的大致所在:“運河……就自嘉祥縣過。”
“……銀子從此處北運也便宜。”沈理道,“我便是因此才提這宗銀子。這宗銀子說多不多,說少也並不少,挪上萬八千兩都是尋常。”
自來工程款油水最多。沈瑞指尖從運河上滑過,“德州兩衛都是有漕運兵的。”
沈理道:“潘千戶手下兵卒雖會水,卻是屯田兵。漕運兵在那個叫牛傑的千戶手裡。”
“牛傑素來貪酷,又與潘千戶不和,這次又是他帶人抄了潘千戶的家,起出所謂賊贓……”沈瑞屈指在安德縣敲了敲。
沈理卻一把將手掌扣在輿圖上,正色道:“瑞哥兒,明日去拜訪了楊姑丈的同年阮家,你便即啓程吧。這件事,把線頭丟給張禬去琢磨吧,咱們,不需要弄得清楚分明。”
沈瑞盯了輿圖片刻,方一笑,道:“是我想得左了。此事原就與咱們不相干。”
他本是想着,既適逢其會,不若拿些把柄在手裡,他日若是在山東推行什麼一切順利還則罷了,若是有人想丟雙小鞋過來,沈理這樣的端方君子不好解決,他自己也拿那些把柄迴旋,乃至,把這小鞋撐個粉碎。
但沈理既這麼說了,他便收手不去查了。畢竟沈理來山東幾年了,深諳山東諸大人秉性。
沈理仔細看了沈瑞表情,見他是真放下了,方鬆了口氣,拍了拍沈瑞臂膀,也不言語。
兩人轉而又說起楊鎮的同年阮家種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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阮家也是濟南望族,如今族中爲官者七人,其中五個都是進士出身,但官職最高的也不過是四品南京太僕寺少卿,楊鎮的那位同年是廣西布政使司從四品的參議。
因此沈瑞的來訪得到了阮家上下的隆重接待。
別看阮家人官職不高,但世代居於濟南府,本埠各處人脈廣得很,在地方上也是頗說得上話的。
沈瑞既是經姑父介紹前來交好的,自然不會端什麼架子。而沈瑞的示好也得到了阮家的積極迴應,除了阮家族長的承諾支持外,阮家還爲他準備了兩位熟知山東各處情形的師爺。
這兩位原是堂兄弟,都姓於,沈瑞這邊便稱他們爲大於先生小於先生。爲這名字,他忍不住搖頭偷笑過一回。
既是一切齊備,沈瑞也不多留,拜別了沈理,上任去了。
雖是兄弟倆都在山東了,但離着一點兒不近,送別時不免仍有傷感。
看着沈理已是花白的頭髮,沈瑞嘆氣道:“六哥還是要多多保重,我既來了山東,好歹能給六哥幫幫手,六哥不要一味把擔子都挑自己肩上!”
沈理望着沈瑞的眼神裡滿是吾家麒麟兒的驕傲,笑道:“只等着你好消息傳來,屆時爲兄與你幫手!”
兄弟別過,沈瑞一行繼續往登州進發。
才行了兩日,這日在八仙驛站落腳時,沈瑞得了沈理送來的消息,張禬果然啓程往德州去了。
看着信箋被跳動的燭火緩緩吞噬,沈瑞臉上也慢慢綻出笑容來,還下令休息半日,明早再上路。
不想這一遲,就來了一塊膏藥。
這日一更天時,八仙客棧外忽來了一行人,七八個扈從護着兩輛藍帷馬車,車上打着八仙車行的標記,扈從中也有四個出自順風鏢行。
雖說這邊客棧已是清了場,專供沈瑞一行居住,但到底來人僱的是自家車馬鏢師,天色已晚,聽那鏢頭說是對老夫婦帶着女兒,這車上有女眷,更不好催人家趕夜路,此處客棧掌櫃便往沈瑞這邊請示了。
沈瑞聽得是順風和八仙的人押車,切口也對上了,是自己人無疑,田順等也探查過了,確有老婦幼女,便也就許他們住下了。
只是田順等還是嚴密監視着他們,怕有異動。
一夜無話,翌日沈瑞照常早起晨練,在與田順、王棍子拆招到激烈時,忽聞婉轉簫聲,三人各自收招去看,卻見一個翠衣少女倚在樹下,手中擎簫,正自吹奏。一個老婦帶着兩個小丫鬟遠遠站着,像是僕從模樣。
見三人望來,那少女也停下動作,欣然一笑,那水汪汪的大眼睛彎成月牙兒,一口貝齒瑩瑩生光,她向前兩步斂衽一禮,道:“寶珠見過小沈大人。”
沈瑞登時便黑了臉,一言不發,只盯着這濟南府的紅姐兒。
那寶珠本起身笑盈盈的走過來,還想再說幾句親近話,但見沈瑞這般樣子,不由被唬住,也不敢再往近處走了,站在那裡,兩隻白嫩的小手只擺弄着洞簫,顯得尤爲無措。
她有些小心翼翼道:“奴……奴的簫吹得……吹得是不太好……小沈大人原諒則個……待奴到了登州,向玉珠姊姊學來……”
王棍子別瞧人不夠英俊瀟灑,卻是歡場老手,見這麼個玲瓏嫋娜活色生香的小美人在跟前,忍不住上上下下狠狠看了幾眼過夠了眼癮,聽得這小美人竟如此說,像是個十足迷糊的,配上那張嫩得掐得出水來的小臉兒、這凹凸有致的身子和裙下若隱若現的小小鞋尖兒,越發顯得誘惑,他更忍不住沖田順擠眉弄眼,再去偷偷瞧沈瑞的反應。
田順雖也是在樓子裡養姘頭的主兒,但在京中跟沈瑞的時間不短,也知道楊閣老府是何等勢力,知道公子爺必會處置了的,見王棍子笑得猥瑣,便警告似的狠狠瞪了他一眼。
沈瑞見寶珠裝糊塗,更覺其虛僞狡詐,冷着臉問道:“寶珠姑娘如何在這裡?”
“啊……”寶珠呆了一呆,而後仍是小心翼翼,吞吞吐吐道,“奴的大姊姊隨……嗯,張御史往德州去了……姊姊怕奴一個人留在濟南府……嗯,那個,被人,被人害了去,便叫奴往登州去尋二姊玉珠。”
說到後來,她方大起膽子來,帶出幾分興奮道:“沒想到能遇到小沈大人,真是太巧了,真是,真是老天保佑。”
沈瑞冷冷道:“你僱了八仙車馬行的車,有順風鏢行的人護着,沿官道而行,如何能遇不上我?”
那寶珠又呆了一呆,似沒聽懂他的話,黛眉微顰,朱脣輕咬,便是愁容也透着幾分甜美可愛。
沈瑞卻是不爲所動,只丟下一句:“姑娘自去吧,那些盤算盡收了吧。莫要再跟着本官。”說罷轉身就走。
王棍子跟在後頭,忍不住回頭瞅了幾眼,咂着嘴向沈瑞嘀咕道:“二爺,這瞧着是個雛兒呵,這模樣,倒是真個有些意趣……”
田順真恨不得過去踹他一腳,踹歪了他那狗嘴,省得胡咧咧。
沈瑞冷冷瞥了他一眼,道:“你們常在街面上,素來識人,還不懂這些人?風塵裡出來的,哪有好相與的?”
王棍子嘿嘿乾笑兩聲,見田順眼珠子都要瞪出來了,恨不得掐死他的樣子,便也不再說了。
田順趁機拽了他去,一道喊一衆兄弟起牀,整裝待發。
待他們上路時,就只見那寶珠那兩輛車一行人仍綴在他們隊伍後頭不遠不近處跟着。
沈瑞自然不喜,田順也是機靈人,哪裡還用沈瑞開口,自己便找了王棍子說了兩句。
王棍子又不是嗜女色如命的人,後面的也不是什麼難得的絕色,田順一提,他便拍着胸脯表示要幫忙分憂,遂喊了後頭那行爲首的鏢頭過來。
那鏢頭自然認得大名鼎鼎的棍子爺,昨兒晚上原本碰上他們一行還頗爲高興,想着在東家面前好生表現表現,鏢頭也是分三六九等的,頭等的鏢頭也不是單靠着武藝好上去的。
沒成想接到的竟是個禍頭子,不懂規矩惹得棍子爺和大人物厭惡,連帶他也吃掛落。
那鏢頭愁眉苦臉道:“棍子爺,這個這個,府衙書吏來籤的契,沒法半路上甩下她。”
說起來,這鏢行立契還是沈瑞提出來的。
從前做這行當不多,更沒有很嚴格的規矩,大抵說好了酬金寫個收條就接鏢,真遇到劫道的,人沒事兒,那鏢局子就按價賠吧——自然也有賠個傾家蕩產跑路的。
若是人都沒了,那……就啥也不用嘮了……
如今順風鏢行這契書卻是立得格外清楚,雙方權利義務一條條列出來,各種費用和相應賠償也標得明白,末了還往官府備案。若是將來出事起了糾紛,也可憑契書斷案的。
沈瑞一直叫這個爲“合同”,只是大家一時還叫不慣,仍叫契書罷了。
王棍子初時不以爲意,覺得麻煩,後來不得不承認,立了“合同”之後,確實接了一些大商賈的單子。
從前那些商賈可都是信不過旁人的,自有了官府備案的“合同”,他們鏢行也就變得可信任多了。
然今天,這“合同”,也束縛了他們。順風鏢行自來以“信”立足,既立了契,就不能半路甩掉那個小娘。
王棍子本就長的臉更拉下三尺來,眼珠子轉了轉,又張口罵道:“蠢蛋,不甩了,還不會繞道走?!別在爺跟前礙眼!”
那鏢頭臉也更苦了幾分,山東這幾年受災,處處都缺銀子,便道失修,若不走官道,好些道是沒法走的,而且也忒繞遠。但他也想不跟着東家後添膩歪,末了到底還是喏喏應了。
王棍子一臉晦氣回去稟了沈瑞,說是立了契的,不能毀約,但已讓那鏢頭帶路往別處走了。
沈瑞正在同四位師爺說着一路風物,聞言也只點了點頭。
不想少一時,那邊竟吵鬧起來,那寶珠姑娘口口聲聲有要事,執意要來見沈瑞。
護衛們本是攔着,結果她竟喊出事關御史,潘千戶在那邊聽了,擔心真有大事,只得讓她過來了。
四位師爺便都“迴避”了。
那寶珠姑娘拎着個食盒,好似方纔根本不曾有過爭執,見了禮就將手中食盒遞過來,笑道:“奴怕路上乾糧粗糲,特地親手做了些點心,請小沈大人賞個臉面嘗……”
沈瑞面無表情的看着她,“這就是你的‘要事’?”
寶珠臉上僵了僵,轉而忽閃着大眼睛,陪笑道:“大人吃得好了,於奴就是天大的事兒了。”
“夠了。”沈瑞揮揮手道,“若是五六年前,你扮這番年少無知的姿態或還有人信你。如今麼……”
寶珠姑娘甜美可愛的小臉上再也擠不出半分笑容來。
“本府沒有功夫同你兜圈子,你們姐妹只怕早就將本府的事打聽清楚了,不必再演這久別重逢的戲碼,有什麼直說了吧。”
寶珠垂下長長眼睫,終是擡起手來,用袖子遮了臉,聲若蚊蚋道:“奴姊妹就如浮萍……委實辛苦。玉珠姊姊如今在登州也站住腳了,聽聞沈大人放了登州知府,奴姊妹喜不自勝,想……嗯……嗯……奴等願爲沈大人驅使。”
沈瑞冷冷道:“你既知本府的事,就當知,本府從不屑用那些鬼蜮伎倆,何況此去登州,本府也不是要去同誰勾心鬥角的,沒有用你姊妹的地方。你還是另謀高就吧。若再跟着本府,便是敵非友,莫怪本府不容情。”
登州地處偏遠,沒什龐大的家族勢力,又有陸家幫襯,以沈瑞的背景足以橫掃整個登州,根本用不着那些陰謀詭計安插眼線收集情報的。
再者,便是需要用些雞鳴狗盜之輩,這種半路投誠的,誰知道是哪一位的伏筆呢,誰敢放心用?沈瑞可沒閒心去查兩個妓子的底細。
寶珠有些急了,袖子一撂,便道:“大人都不聽聽奴姊妹會做些什麼嗎?奴長姊在濟南府也是一等一的紅牌,裙下之臣不知多少,人脈關係……”
“夠了。”沈瑞厭惡的揮手道,“姑娘請自便吧。”
寶珠咬咬牙又湊近了些,道:“沈大人,奴長姊說……朝廷快開海了,奴姊妹,或能盡綿薄之力。”
沈瑞揚了揚眉,認真看了寶珠兩眼,見她一張小臉板得嚴肅,不似作僞。
他哦了一聲,漫不經心道:“莫說朝廷還沒這個意向,便是有,你們是會掌舵撐船,還是會織錦賣去海外……”
寶珠咬了咬脣,瞪着一雙大眼睛,深吸一口氣,道:“……奴姊妹……認得海上走船的英雄。”
沈瑞心下一動,面上仍不動聲色,似有不屑的樣子。
寶珠臉上顯出幾分糾結來,好像在猶豫要不要把底牌都亮出來,終還是怕沈瑞將她丟下,跺了跺腳,道,“長姊當年帶着我們入京,就是,就是要躲一個惹不得的……嗯,英雄。後來……秦公子家裡這邊容不下長姊,我們又聽聞那人死了,海上亂得緊,顧不上我們的,這才一路往濟南來。頭年我二姊往登州去,交了一個水上的相好……”
寶珠斷斷續續講了她們姊妹的事情,沈瑞套了幾句話,心裡也有數了,方道:“你跟着本府車隊多有不便,還是自去登州吧。到了登州,着人往八仙車馬行送個消息,本府會派人聯絡你。”
寶珠臉上終於綻出光彩來,一笑間,那個天真無邪的小少女又回來了,她雙手捧起食盒來,甜甜笑道:“奴的手藝還是可以的,望大人賞臉嚐嚐。”
說着又將盒蓋打開,給沈瑞看那些擺放精緻的點心,俏皮眨眼道:“大人點一塊,奴爲大人試吃,沒毒的呦。”
沈瑞翻了翻眼睛,本不想理會,但忽然注意到正中放點心的盤子有些不同,他伸出手去將點心倒出來,仔細看來,那竟是大塊的琉璃,且頗爲純淨。
雖然玻璃是穿越人士最常選擇的“發明”之一,但實際上,明朝並非沒有玻璃。
其實玻璃的生產可以追溯到西周時期,在西漢時就有琉璃稱謂出現,並作爲裝飾材料。晉代稱玻璃爲“藥王”,唐宋稱“玻黎”,元代稱“藥玉”,而到了明代,除了“藥玉”、“罐子玉”外,還有“硝子”、“假水晶”、“料”等稱謂。
沈瑞此一世發現了許多琉璃製品,只不過並沒有太大的器型,多是燒成各色珠子串作簾子。而便是略大些的,作帳子鉤等,也帶了色彩,不知是不是某些礦石沒有除淨的緣故。
沈瑞還是頭次見到這樣的琉璃盤碟,心中一時翻涌起許多玻璃能做的事,不由問道:“這東西何處得來?”
寶珠本見他去取點心,心裡還高興呢,結果這位不解風情的,竟是將點心都倒了,她一張小臉垮了下來,以爲要挨訓的,不想這位竟是看上了那盤子。
她眼珠兒一轉,登時就精神起來,笑眯眯道:“顏神鎮的琉璃作坊,奴的長姊去訂製的!奴知道往哪裡去尋,哪家做的好……奴,願爲大人分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