簡直就跟強搶一樣……
看着屯長臉上得意洋洋的表情,李恪心裡鬱悶難當。
和扶蘇手下的甲士相比,這羣人的表現一點也不像橫掃天下的大秦猛士,反倒有些像……烏合之衆。
難不成六國掃盡區區兩年,戍邊的秦卒便開始自甘墮落了?又或是趙國滅亡樓煩、林胡兩部之後,句注塞不再是戍邊要地,這才讓他遇到一羣兵痞?
那屯長冷笑一聲:“小子,莫非是無錢過關?”
“二十餘錢倒是小事,不過秦律所定關隘稅收,似乎不是如此吧?”
“你與我說秦律?”屯長像是聽到了什麼了不得的笑話,在亭裡哈哈大笑起來,“秦律有城稅、關稅,千頭萬緒,你一個鄉野小子豈能盡知?有錢過關,無錢便回,莫要與我在此呱噪!”
“軍屯勿惱啊。”李恪故作輕鬆,叫小穗兒點出二十四錢,剛打算把此事了結,卻見城碟處探出一個甲士身形,皮兜皮鎧,胸前挽花,聽他聲音鏗鏘有力,似乎年紀並不算大。
“王仲,因何在城下大呼小叫?”
李恪發現那甲士一出現,屯長臉上就閃過明顯的懊惱,似乎還有些懼怕和厭煩。
不待李恪細思,他就擠開李恪邁步出亭,昂首挺胸抱拳迴應:“秉軍侯,關下有民請過,職正在查檢驗傳,宣講律令,卻不想擾了軍侯,職告罪!”
原來是管事的軍侯啊……
年輕軍侯目光灼灼,居高臨下盯着屯長:“宣講律令乃地方令史之事,與你有何關聯?清查驗傳,放民入關,一屯之長在關口喧譁,成何體統!”
“嗨!”
事情顯然有了轉機。
年輕軍侯訓完下屬便縮回身子,消失不見。李恪不知他是躲在牆根後繼續窺探,還是去往別處巡視。
不過句注塞關城跨山而連,綿延幾十裡,一個軍侯要監管的地方說不定不止這一個隘口,也不太可能爲了這麼一點小事,就在一處久候滯留。
乍得了關照的屯長畢竟不同了。
李恪笑着遞上二十四枚半兩錢,故意把聲音放得很大:“四人入關,共關稅八錢,城稅十六錢,請軍屯點驗。”
王屯長的表情就如吞了蒼蠅一般,恨恨說道:“此地乃句注關城,何來城稅!你欲通錢不成!”
“原來並無城稅,是小子聽岔了呀……”李恪輕聲致歉,擡手從二十四錢中提出一枚放入懷中,又將剩下的雙手遞送到屯長手上,“軍屯,此處止八枚半兩,煩請點驗放行。”
屯長終於沒有再次推脫,他和顏悅色地爲李恪簽了入城明證,連聲誇讚李恪懂事。
四人收拾停當,穿過城門。
踏入關城,四人站定,李恪身後重又響起那個年輕軍侯的聲音:“小子,莫不知通錢行賄乃是大罪?”
感情堂堂軍侯也有聽牆根的習慣……
李恪颯然一笑,回過身舉臂深揖:“軍侯,小子之所聞通錢者,皆是有求於人,欲要徇私舞弊,枉法縱容。小子之於王屯長卻有不同,往日無怨,近日無仇,二人相關之事僅入關而已。我非將陽流民,身上驗傳俱全,想要過關,何須通錢?”
那軍侯冷冷看着李恪,一字一頓問道:“你道我眼瞎耳聾不成?”
“軍侯眼不瞎,耳不聾,只是看您起行坐臥,想來對這軍中弊端有心無力。否則您何不在城關之上便叫破此事,非要等小子入關,這才姍姍來遲?”
“你大膽!”
“軍侯,寒冬時節,有風邪入體乃是常事。我在病弱之時會怨自己體虛,會怨衣裳單薄,卻唯獨不怨天氣陰冷。可照理說,天寒纔是風邪主因,您說當怪,還是不當怪?”
年輕軍侯皺着眉頭思索半天,卻不得法,只得猶豫說道:“寒冬陰冷乃是天時,天爺之思,你如何能怪?”
“不想軍侯的思量倒是與我不謀而合。”李恪輕笑,又是一揖,“天爺定下四時冷暖,你我受着便是,若是逆天而行,受了風寒又豈有怨天之理?”
“你是說……軍中宿疾便是冬日之寒?”
“小子可什麼都沒說。天寒便是天寒,熬之苦也,卻不得不熬,軍侯以爲然否?”
年輕軍侯深吸一口大氣,振聲說道:“我乃夏陽司馬欣,暫居句注塞軍侯之職。小子,可敢留下姓名!”
“樓煩縣苦酒戶人李恪,拜見司馬軍侯。”
……
句注塞的關城很小,更準確地說,是位於樓煩道的這部分關城很小。
因爲句注山一十八條穀道,上有長城跨山相連,下有雄關截道封堵,東西跨度百十里長。這裡頭十八處被城牆包裹起來的狹長場地,都應當視爲同一座關城,而高居山頂的句注塞,就是它的核心所在。
李恪沒見過其他十七處關城,只說樓煩道這一處,長約裡許,最寬處不足六十步,其中大多隻有三四十步跨度,忽括忽收,其形其狀堪比羊腸。
羊腸之中,有一條十幾步寬的兵道筆直向前,兩旁房舍林立,錯落無序。
大概是考慮到戰爭之時調兵的問題,這裡的房子不設院牆。又或是出於防火考慮,滿城之中,最多見的是水缸,最少見的是樹木,屋舍少見木料外露,也搭不出重峰疊嶂的華美造型,一個個看上去就像是方方正正的土疙瘩,摳出門窗,便是居所。
李恪注意到這裡的屋舍前大多豎着細長的旗杆,杆上方旗搖曳,酒舍、食舍、客舍之類,一應俱全,就連博舍和妓寮都敢明目張膽地開門迎客。
問題是關城裡的活人不多啊……
李恪揉了揉眼睛,一再確認自己沒有眼花,這纔去向癃展求解:“展叔,城關之中少有行人,這麼多商肆館舍該拿什麼來養活自己?”
癃展臉上一副見怪不怪的表情,施施然說道:“公子莫非忘了,句注塞上常年駐着萬餘兵馬,平日裡光是休沐輪替者便有數百之衆,此處不過十餘間館舍,何愁尋不見主顧?”
李恪恍然大悟:“展叔,您看現在時近日失,出了這道關城,再有人煙估計得等到後腰裡,不若我等今夜就在此處安頓,明日起行,直趨軍市?”
“奴全憑公子安排。”
癃展沒有意見,旦和小穗兒肯定也不會有意見。一行四人尋處客舍,邁步入門。
舍人是個年五六十的花髮老者,佝僂着背,杵在深櫃之後發呆。
小穗兒當仁不讓上前對接。
“老丈,天色已晚,舍中可有空處讓我等安頓一晚?”
老者頓時精神起來,挺起腰上下打量衆人:“可有驗、傳?”
“若無驗傳,我等如何入關?”
老者擡手指了指屋頂,隨口說道:“亦可翻山。”
小穗兒無言以對,只能問李恪取了驗傳,遞送給老者校驗。
那老者眯着眼一簡簡地看:“上造一人,士伍一人,小子一人,隸又一人,你等是打算分居,亦或同居?”
這一問涉及到大秦的階級待遇。雖說沒有明文規定,但一般來說,如李恪這般的低爵在客舍可以睡通鋪,食醬飯,小穗兒和旦則是打地鋪,不管飯,癃展只是隸臣,正常情況下得在屋檐下頭過夜,連進門的資格都沒有……
李恪當然不可能讓癃展在客舍外風餐露宿,滿臉帶笑邁步向前,一揮手,便是十枚半兩排開在櫃面上:“老丈,我等自苦酒裡而來,一日行了百餘里,不知可否通融一二?”
老者眼中精光一現,輕聲問道:“此爲居資?”
“居資……不是明日方結麼?”
老者當即眉開眼笑,高聲唱道:“貴客四人,精舍有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