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場談判李恪在心裡模擬了很久,甚至可以說自從那日打草驚蛇,弄清了田典的底線,決定把裡典發展成自己的盟友開始,他就開始準備這次談判,已經準備得很充分。
在他看來,裡典並沒有什麼底牌可持。
雖說在大秦這個階級社會當中,裡典的身份地位與李恪形同天淵,便是仗勢欺人也不會有人覺得不妥,甚至秦律都支持他這樣做,可裡典依舊沒有底牌,因爲他的對手從來都不是李恪,而是田典。
田典之所以不那麼在意烈山鐮的功勞,只是因爲這場功勞他隨時可取,可若是裡典也摻和進來,事情便不同了。
烈山鐮容易仿製,改制農具的功勞又大,但凡一個腦子正常的官吏都不會眼見着對手得利,而自己卻在一旁袖手旁觀。
成也山寨敗也山寨,烈山鐮結構簡單的特性註定了它在這場權利交鋒中只能被當做添頭來用。
裡典想在改進農具上作文章,想要以此邀功,那他送上去的東西就必須是田典拿不出的,所以李恪纔會奉上桔槔。
槓桿原理說來簡單,可秦人對槓桿的理解依舊停留在“本短標長,權重不想若”的階段,還沒來得及形成一個明確的解讀。
桔槔的改制技術經過李恪一番故弄玄虛似的表現,在衆人眼中更是變得雲山霧罩,誰也看不明白。
這便是李恪的話語權,也是他的底氣所在,他要以此爲敲門磚,敲開他與裡典之間身份地位的阻隔,來博得一次公平交流的機會。
裡典在沉默。
他的臉色陰沉似水,眉角間歇性地跳動,一雙大手摁在腿上攥緊雙拳,手背上青筋直突。
可他卻不敢爆發。
大秦律法治吏之嚴世所未有,他可以享受特權,可以仗勢欺人,卻絕不能對治下黔首欲求予奪,生殺由心。
他如果這麼做了,田典絕對會在極短的時間內找齊人證物證,將他綁赴縣治,順便再換一個足夠聽話的新裡典上來。
至於民意和選票……在沒有足夠分量的競爭對手的前提下,操縱一次率敖其實也沒有看上去那麼難。
裡典心中天人交戰,在拂袖而去和任人宰割之間不住抉擇,終於還是軟了下來。
“說吧,你要什麼賞?”裡典說。
李恪微微一笑,舉臂拱手,一揖到底:“小子不要賞,反而要送裡典一場大大的功勞。”
……
片刻以後,仍是東廂,李恪跽坐在席,面前削、筆、簡、硯並排陳列,一汪濃墨早已磨就,硯邊還壘放着大堆空白的散簡。
“你葫蘆裡,到底賣的什麼藥!”裡典皺着眉叱問。
李恪閉目回答道:“獻策。”
“小小年紀還要獻策?”
“孔子師項橐(tuó),項橐七歲,甘羅拜上卿,甘羅十二,小子今年一十有三,較項橐、甘羅皆長,爲何獻不得策?”
裡典冷笑不止:“自比神童,小子狂妄!我倒要看看你有何策可以獻我!”
“那便要看裡典願不願意如實以告了。”李恪終於睜開眼,眼神一片清明。
他提起筆,輕輕懸在簡上,筆尖微黑,顯然是沾飽了墨:“我問,你答。”
不再是敬語,李恪在這一刻完成了從官民到盟友的轉變,而且不給裡典絲毫回味的空間。
“裡中多少戶?閭左幾戶,閭右幾戶?”
“苦酒裡五十七戶,閭左十九,閭右三十八。”
“人口多少,花甲多少,不滿十五又多少?”
“共有人口三百二十二,花甲以上十七,不滿十五六十有八。”
“徭役多少,各戶臣妾多少,官奴隸又多少?”
“仲秋農時,徭役頗少,總數僅有一十四人,各戶臣妾七十二,官奴隸八十六。”
這都是裡典職權內的數據,他如數家珍,雖然不知道李恪想要幹什麼,但有一種緊張的氣氛瀰漫在空氣中,讓他感到微微戰慄。
“鄭家……匿農多少?”
“鄭家匿農……”
裡典猛地瞪眼,死死盯着李恪不放,李恪提着筆,不閃不避地回望。
雙方這般僵持許久,直到裡典確信李恪沒有旁的想法,只是想要一個準確的數字而已。
“鄭家匿農……二十四。”
話音才落,李恪撿起一枚新簡,啪一下把寫滿數字的老簡撞在一邊,提筆演算,片刻即成。
“我算了一下,臣妾皆視作成年,苦酒裡現今共有壯年四百單七,老幼八十五。老幼按半個勞力計算,總計四百四十九,近四百五。”
裡典聽得目瞪口呆,一直坐在一旁飲湯,自始至終一言未發的嚴氏眼睛卻放出了光,輕聲讚許道:“如此複雜的算術你能眨眼算出,於數一道,我兒大成了。”
李恪還沒有問完,他提着筆,輕聲問道:“敢問裡典,官奴隸一日收割幾畝?”
這個問題已經涉及到田典的範疇,不過裡典依舊清楚,他朗聲答道:“一日兩畝上下。白日割禾,夜間脫粒,官奴隸吃穿不敷,休整不足,能有這個數字已是不易。”
“兩畝……尋常壯勞力是三畝,你可知若換作烈山鐮,壯年勞力一日幾畝?”
“據說……是五畝?”
“便是五畝!”李恪斬釘截鐵說道,“最後再問裡典,苦酒里民田幾何,官田幾何?”
“民田……八十二頃,官田四十頃。”裡典焦躁不定,說完這些,當即拍席喝問,“你問這些,到底要作甚!”
李恪把效率和田畝數寫在第三枚簡上,不緊不慢拾起第四枚,邊算邊說:“裡典莫急,待我細細說與你聽,你便知道我想獻什麼策了。”
“苦酒裡共有田畝百二十二頃,官田四十,民田八十二。開農六日,以每日兩百勞力務農算來,民田已收三十六頃,官田十頃,共餘七十六頃……嘖嘖嘖,給官府作活效率就是低。”
李恪喘了口氣,擡頭看向裡典:“所有勞力換上烈山鐮,需鐮近五百把。白日勞作便有每個勞力五畝,若是連夜搶收,可否有八畝?”
裡典想了想,當即點頭:“至人定前後亦有四個時辰,舉火夜收,雖效率不如白日,但一日八畝想必有餘。”
“也就是說,全裡換鐮勞作,若只作白日,則一日二十二頃又五十畝,若連夜搶收,則一日夜三十六頃。如此一來,裡中粟禾便是剩下,應當也不會太多了。”
聽到這裡,裡典哪還有聽不懂的道理,只是李恪所言匪夷所思,他與嚴氏對望,皆看到對方眼中的難以置信。
“你……你是說……”
李恪擱下筆,挺腰擡頭,沉聲說話。他的聲音鏗鏘,充滿了力量,叫人不由自主便有了跟從的慾望。
“裡典,我要獻的便是這集體大農業之策。天道無情,凍雨將至,鄉里心戀糧秣,便是現在也沒有幾人回裡。你若是將整個裡中集合起來,皆換長鐮,鄉里爲來年生計,必不遺餘力;臣妾有主家約束,必不敢偷閒;官奴隸懶散,則鞭笞、喝罵、不予飯食,如此必人人盡心!”
“此事……此事乃田典……”
“裡典!”李恪暴喝出聲,聲聲發聵,“帶領黔首勝定天時,此功績非凡,百姓稱頌,屆時上下將對裡典刮目,如此大功,你真要拱手讓於旁人嗎!”
“這……這……還望恪……啊不!望恪君……教我!”
裡典服,拱手,長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