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周位在上郡心腹,距離郡治膚施二百里,大城高奴二百五十里,屬地狹長,全境置四鄉,二十二里,民八千一百戶,籍口五萬餘。
這個規模,在小縣中屬於大縣,又與大縣相去甚遠。
這裡是河套的至南要衝,坐擁白羽山,西連崑崙山,北靠祁連山,南近子午嶺,東望太行山。
五山鼎足,無定水在期間穿行,於陽周遠郊併入大河,沿途沖刷出大片的肥沃平原,既合放牧,又利耕種。
陽周城便坐落在這片廣闊的衝擊平原上,依水立,城矮闊,四周環繞着土黃色的低矮城牆,是正經的三裡之郭。
車隊在八月初六進抵陽周,李恪令憨夫引墨衛駐紮於城外三十里,只帶了滄海、田橫二人低調入城,就駐在陽周官舍。
他誰也不曾打招呼,卻不代表陽周的頭頭腦腦不知道新縣長到了縣城。因爲他的驗傳符上明明白白寫着呢,【樓煩戶人五大夫恪】,同時滿足這三項條件,又有資格無引薦入住陽周官舍的,想來天下也不會有第二個。
整個陽周屏息凝神,靜待着大秦史上第一位八百石縣長的召見。
可是李恪真的沒有召見任何人,只有田榮聽到消息,主動奔赴客舍,求見上官。
“鉅子終於從咸陽出來了!”
一見面,田榮就表現出毫不遮掩的驚喜表情。
李恪對他笑了笑,引他入座,輕聲慢語:“榮,如今你我分屬上下,縣牙之內,公事之上,你要稱上官,不可再稱鉅子,免得給人私相授受的感覺。”
“唯!”
舍人端來小點茶湯,擺置整齊,躬身告退。
李恪問田榮:“榮,你早我半月到此,對縣裡情況掌握得如何了?”
田榮拱手回報:“下官魯鈍,虛度時日,這十幾日只跑了十四個裡,順便面見了縣中佐史,各鄉嗇夫,東西兩亭的亭長是主動來見下官的,下官不曾召他們。”
這是一刻也沒停下啊……
李恪滿意地點了點頭:“官吏如何?”
“稟尊上,陽周本是軍中要衝,縣中官吏勤政任事,一應籍冊清晰明白,亦無積夜之政事。下官已收起了縣鄉兩級民冊籍本,正命人對比查實,想看看他們是否如表現得那般,俱是精幹之輩。”
“耳聽爲虛,眼見爲實,不錯。”李恪啜了一口鹹滋滋的茶湯,翻了個白眼,“對了,縣尉王風如何?”
“此人……”田榮露出爲難的表情,“此人是頻陽王氏的家臣出身,性情頗爲倨傲,不好交道。”
“又是頻陽王氏……”李恪想起當年的樓煩縣令,不由冷笑,“他們家裡慣出良將,卻不知爲何這麼喜歡在地方任事。想王賁與楊端和交好,王離又是胡亥的岳丈,以我們現在的背景,門下之人哪怕再不擅察言觀色,想來也不會給你甚好臉色看。”
田榮嘆了口氣:“下官再試着與他交道一番……”
李恪擺了擺手,無所謂道:“不必了。直道事近,過幾日我就會與王離碰面。他的家臣既然不願聽話,我就讓他換個懂人話的過來。”
田榮滿臉擔憂。
“尊上,王離位同上卿,且主持着上郡軍務,麾下足有十萬強卒。您如此做,會不會顯得過於跋扈?”
“你以爲我在咸陽便不跋扈麼?”李恪反問一句,“挑釁法家,擠兌儒家,短短兩個月,李斯、章邯叫我得罪個遍,就是蒙恬都被我告了黑狀。總而言之,言而總之,你家尊上的跋扈早在咸陽出名了,王將軍會理解的。”
田榮的擔憂僵在臉上,想笑,又覺得笑不妥當。
什麼叫會理解的……
感情李恪跋扈出名了,若是到了地方不挑釁一下上郡最有權勢的王離,王離就該覺得自己被輕視了?
李恪什麼時候變得這般吃不得虧了?墨家才歸秦,難道就不該低調一點,交好各方麼?
想到這兒,田榮忍不住問:“鉅子何以如此?”
李恪嘆了口氣:“榮,你覺得墨家長在何處?是明爭,暗鬥,還是實幹?”
“實幹!”
“不錯啊……墨家長於實幹,其實也只善實幹,當年子墨子游歷天下,一張利嘴鬥贏了多少場大辯,可最終也未能幫墨家謀到生路。後來相里子入秦,至腹?時墨家聲勢達到巔峰,也只在法家的令旗下任事,卻險些連墨家的道統都丟了……腹?何以殺子?不就是爲了救起趙墨的道統麼?”
“鉅子……”
“此次歸秦,我們的狀況也差不多,甚至比腹?那時還要不如。正經的,熟知墨義的墨者滿打滿算止七百來人,剩下的至今還在日日補課。我們在這種情況下入秦,若是不想被法家同化,便唯有擺出刺蝟樣來。”
李恪站起身,透過窗櫺望着月亮:“學室壞我入仕,我便揭開學室的貓膩,經費不予下撥,我便曝出工程靡費。我把毛炸起來,不是我需要和其他勢力保持距離,而是需要告訴出仕的墨者們,遇事當如何應對。想在秦廷立穩腳跟,我們唯有把毛炸起來,像刺蝟一樣,叫每個試圖揉捏我們的人都曉得疼痛。如此,墨家才能在自立的狀態下度過現下這段時期,待到墨衛出徒,少年營學成的那一日。”
“可若是將秦廷上下得罪光了,墨家豈不是舉世皆敵?”
“我得罪誰了呢?揭開學室貓膩,是爲法家清創拔膿。曝出工程靡費,是因爲我有更省錢,更有效率的做法。”李恪不屑地笑了笑,“大秦喜歡實幹的官吏,大秦的政治風氣更是現實,因爲皇帝,他只看重實績!”
田榮深深吸了一口氣:“墨家擺出不近人情,不容詆忤的姿態,卻在各自官職上作出實績,如此該與我們爲友的,依舊會與我們爲友,是如此麼?”
“這是最適合墨家的路,因爲我們有機關,還有尚同、非攻之義。”李恪在田榮面前跪坐下來,推開茶盞,雙手撐幾,“榮,我雖來陽周赴任,卻不會留在陽周。師哥的工程指揮部已經建好了,爲實績,我得修好直道,爲實績,你要代我經營好陽周。你以縣丞之身行縣長之責,我希望,你就在陽周升任縣令,可明白麼?”
“下官明白!”
“你既然明白了,那便通曉各級官吏,明日莫食,本官要在縣牙交接印信圖冊,我們速戰速決。”
田榮長身而立:“請尊上放心,下官定會通曉全體官吏,齊聚縣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