這就是青史留傳的焚書制……
李遵的消息很通明,御製纔到善無,主持獏川的趙吏就把整件事繪聲繪色地全說予他,其中的用意不言自明。
始皇帝暗使,李斯張目,留在咸陽主持墨家政治立場的風舞當場便表達了支持與恭順。
其風蕭蕭,何需再言?
李遵自小就是果絕的性子,這些年執掌李家,見識上更有精進。
他見此事已再無轉圜之餘地,當機立斷,回家清書。
家裡的藏書被他一車車運送到府牙正前,滿滿當當,整整收拾了十三輛大車。
諸子百家,儒墨道法,雜學名篇,聖賢手書……除了留下家裡的《日書》和夏無且、蛤蜊正在合力編纂的《無且醫經》,全家上下,片簡不留!
那些可都是嚴氏的寶貝!
嚴氏瘋了。
在家裡,李遵讓帶着身子的巿黎親自收書,她攔不住,她就跌足披髮跑到官牙,擋在書堆面前,對着李遵破口大罵。
李遵從沒見嚴氏發過這麼大的火……
“呼!役夫!豈忘卻汝亦是聖賢之徒!無師無父,其善終乎!”
李遵硬着頭皮點起火把。
“相鼠有皮,人而無儀!人而無儀,不死何爲!相鼠有齒,人而無止!人而無止,不死何俟!相鼠有體,人而無禮,人而無禮!胡不遄死!”
“媼以辭斥兒,兒受矣。”李遵咳了兩聲,那個【辭】說得格外大聲。
嚴氏見李遵毫不停手之意,終於祭出最大的殺手鐗。
“你爲別子也!此乃李家之物,我這便……我這便!”
聽到嚴氏要把自己逐出牆門,李遵終於慌了,他撒手把火把一丟,衝着嚴氏撲騰跪倒:“媼,焚書乃國之大事,遵便不願,也不敢有違大兄之命啊!”
“恪?”
嚴氏失魂落魄,被急急追來的公輸瑾和虞姬攙走了,烈焰吞噬了李家的藏書,火起之時,連那焚書的御製都還在文吏手上,還不曾糊上漿,張貼在立木上頭。
李恪真恨不得把李遵一巴掌呼死在面前。
他在這鳥不拉屎的庫不齊待了半年,連焚書制都沒見着,壓根就不知道有這檔子事,怎麼就平白無故背了鍋?
無妄之災啊!
冤吶!
李恪原地深呼吸十二週天,好容易壓下拔劍砍人的衝動,惡狠狠問:“都燒了?”
“燒了。”
“一卷沒留?”
“縣丞特意去善無請了些鐵桿的法吏來查,裡裡外外翻了三遍,連溷廁的水箱都叫他們拆了。”
“真的?”
李遵的臉抽了抽:“其實還餘一卷……”
“哪卷?”
他解開腰帶,從背上拆下一個錦袋,打開它,珍之又重從裡頭捧出一份平展的書簡。
“這是荀子手書的《天論》,當年得姓時,媼贈我的……我心知此書不該留,可我連《墨夏子》都燒了,輪到它時,卻鬼始神差地叫巿黎縫了這個錦袋,藏了下來……”
“愚不可及!”李恪沒好氣地瞪了他一眼,“隨我來,媼都氣了幾個月了,也不知來信知會一聲!正蠢材也!”
“唯。”
……
李恪領着李遵回了帥帳。
帥帳裡,嚴氏正帶着公輸瑾、虞姬和挺着大肚子的巿黎在後室和呂雉敘話,蛤蜊在忙着把脈。
除卻他們,癃展與稚姜在外廳扯閒,蛤蜊的老婆抱着二兒子夏鐸等丈夫,滄海的婆姨領着滄海的兩個虎兒子見滄海,還有眼睛不是眼睛,鼻子不是鼻子的夏無且……
這是真真正正的一家人,雁門李氏的家裡人一個不少,全在這兒,就連買就送的贈品都一塊跟來了。
李恪白了夏無且一眼,滿臉嫌棄:“叟,因何來此?”
夏無且眼睛一瞪,鬍子一翹:“你道我願來?”
“不願來爲何來?”
夏無且氣忿難當:“夏氏之後年尚小,離不得媼!更何況醫經編纂未半,我的徒兒,你的家臣便不願再去咸陽,我能如何!”
“呃……”李恪翻了個白眼,腦袋一歪去看滄海,“滄海,先幫大夥安置下來,晚些再揍你兒子。還有,給夏師配二十墨衛,再讓平君遣文吏十人,聽從夏師安排,不得有誤。”
夏無且得意洋洋哼了一聲:“尚算懂事,老兒走也!”
哄走了老頭,支走了家人,外帳就只剩下李恪和李遵。他們也不去內室,自顧叫人送了茶具泥爐進來,煮着梅茶,不言靜待。
內室的聲音傳出來,一字不落漏在李恪耳裡,只是也沒什麼內容,除了母子平安,李氏興旺系列表達,剩下的全是女兒間的私房話。
巿黎說她的肚子花了,呂雉早晚也會花,然而呂雉不想花,嚴氏就說她當年生李恪就半點不花,公輸瑾吃味,說你不想花給我花,虞姬說鄭女有一種東珠羊膏的方子,用了去紋怯斑,可保不花。
她們讓呂雉好生安養,得和巿黎一樣,產期前都不許李恪再進屋子。還埋怨說,明明建座五里大城也只需三個月,李恪怎麼就不知道挑個暖和的地方起座城池,居然讓李家的孕婦跟個夷人似得住帳篷!
沉冤難雪,六月飛霜了都!
李恪聽得頭昏腦脹,李遵憋得嘴歪眼斜。
酷刑一樣的牆根,兩人聽了整整一個時辰,女人們總算是敘完了話,結着小團繞屏出來。
嚴氏看到李恪,嘴臉一收又要冷戰,李恪趕忙扯了李遵一把。
李遵陪着笑從?子裡取出《天論》,端舉着,從茶爐一直膝行到嚴氏腳下。
嚴氏的表情終於有了那麼一絲鬆動。她撫着書簡,輕聲呢喃:“何苦來哉?”
交流的窗口總算是打開了……
李恪對公輸瑾使個眼色,讓她把虞姬和巿黎再塞回內室,自己走過去扶住嚴氏,輕輕慢慢帶到茶爐。
“媼,焚書乃是國策,非亂政也。”
嚴氏深皺起眉頭:“如何能不是亂政!先賢之言,警世之語,一把火全燒了……”
“媼,您想啊,昔時百家爭鳴,聚論國政,各執一論以仕諸侯,結果呢?諸侯亂戰,民以爲常!”
“諸子總說是諸侯的野心在策動戰爭,戰則不義,卻不想夏封百國,商侯四百,除亂、反二事,何時見過諸侯相伐?分封存世兩千載,唯周紛亂!”
“言語是可亂國的。百家皆有強國之志,所爲都是天下而王,相互間有了衝突怎麼辦?戰!戰至終末,大秦勝了,百家皆仕陛下一人,但有爭論,陛下決之,如此可能消停了?”
李恪冷笑一聲:“媼,你子便是墨家的掌教,你亦聽過我數次咸陽之行,非法,非儒,言殺孫叔通,計罪學室吏,何時又消停過?”
“您且想,是您的兒子好鬥麼?大秦的權力就這麼多,墨家不鬥,如何立足?”李恪深吸了一口氣,“媼,百家應當存在,因爲真理越辯越明,國家越辯越興。百家又不當存在,因爲黎庶不明根本,百姓性喜雲從!”
“大秦焚書,非不許秦人學理,而是爲了讓庸?者不爲紛爭所擾,自尊其國,統一思想。若真是有思有志之人,出學室,入宮閣,難道誰還不讓言官說話了?您看朝堂那些碩鼠儒生,大放厥詞,坑人誤己,還不是活得好好的麼?”
嚴氏眼圈通紅,盯着李恪:“朝堂法吏若真有公心,何以不絕百家,只毀儒學?這些天有好些儒生來尋我,一個個破衣爛衫,痛斥法吏偏私,爲娘不忍看!”
“儒生?來尋您?”李恪惡狠狠瞪了李遵一眼。
李遵一縮脖子,小聲嘟囔:“這些日子弟都快被逐出李府了,哪管得了……”
李恪氣得直吸涼氣,恨聲說:“焚書只毀儒家?媼,遵弟燒書,連《墨夏子》都沒放過,我方纔在來的路上探了一圈,聽聞連《商君書》和《韓非子》亦在焚燬之列!墨法皆屬百家,詩書傳之於古,一焚俱焚,何來針對?”
“可那些儒生明明說……”
“孔仲尼編詩書,詩書便成了儒學,法墨兩家支出於儒,法墨也成了儒學。他孔仲尼問道老子,始有意志,那些儒生怎麼就不說世無儒學,只有道家?”李恪眯起眼,眼神如刀,“混淆視聽,裹挾民意,他們居然還妄圖讓您也出來發聲,以示墨家心有怨氣!儒生自大陰險若斯,看來止一個孫叔通,果然不夠叫他們長記性的……”
李遵打了個寒顫,小聲問:“大兄,你欲何爲?”
“我不何爲,只是想起有些瑣事不曾料理,突然就想去咸陽……去看一場大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