狼居胥山的中麓有一處挺大的山坳,背倚高山,面臨野原,外窄內闊,餘脈環繞,地形地貌有如一個大大的簸箕。
這裡是李恪選定的對敵之所。
事情發展到現在,草原的局勢已經變得一團亂麻,他的偏師、頭曼的大軍和蒙恬的主力,作爲這場戰爭的三大主角,他們身上都充滿了不確定性。
李恪對所有的信息做了一場徹底的總結。
最優,他帶着偏師遠遁旁觀,頭曼與蒙恬在喬巴山決戰也好,在狼居胥決戰也好,他都能輕鬆自如地選擇戰略,在恰當的時候加入戰局。
然而扶蘇不願意。
孝順兒子一心要爲始皇帝滅亡匈奴,移禍屠龍。既然已經踩上了狼居胥的土地,在頭曼落馬之前,他一步也不願離開。
這樣一來,李恪就被捆死了。
於公於私他都沒法把扶蘇丟下,只憑扶蘇和蘇角的平戎軍,他們在狼居胥也發揮不了任何作用。
於是尚可,他們在狼居胥枯等,蒙恬與頭曼在喬巴山至高闕一線決戰,蒙恬勝,李恪佔得首功,蒙恬敗,李恪只要能在頭曼回師前得到消息,也能帶着扶蘇撤出戰區。
在大局已定的情況下,李恪自度,扶蘇不會太難說服。
然而戰場之上最忌諱的就是僥倖二字,李恪可以這麼推論,但在籌戰時,卻不能把這種推論用作依據,他只能從最壞的角度考慮問題。
最壞,頭曼金蟬脫殼,帶着大軍回返,李恪的偏師要在狼居胥與其血戰,一直堅持到蒙恬的主力趕到,對頭曼發起絕殺!
頭曼會在何時出現?會帶着多少軍隊?蒙恬會不會來?若是來,以步卒爲主的秦軍又需要多少時間才能進入戰場?
這些關鍵的信息李恪一概不知,他只能爭分奪秒竭盡所能,整個事情怎麼看,都透着一股濃濃的找死味道。
以四萬對三十萬,他的手下多是新兵,頭曼麾下卻全是久歷戰爭的宿勇。
幸好還有這片山坳……
李恪袖着手,耷着肩,靜靜看着面前熱火朝天的施工現場。
以霸下拆解組裝的兕蛛爲核心,十幾萬人正在百餘步長的豁口處搭建一種特殊的木頭城牆。
那牆是中空的,地基六尺,高出地面兩丈四,寬度三丈,看上去就像是一個巨大的凱旋門形狀的木頭水槽,槽中鋪滿了層層疊疊的羊皮。
戰俘們在平戎軍的押解下,用所有找得到的容器去不遠的餘吾水打水,又在其中添加雜物、地霜,不斷攪拌,直至出現浮冰,才把那些飄滿了草梗和碎石的冰水混合物倒進槽裡。
扶蘇依舊站在李恪邊上。
“恪,春末夏至,你真能憑王庭中的十餘倉地霜製出冰牆?”
李恪點點頭。
“北地的氣溫較中原寒冷,二月才大面積化雪,餘吾水的水溫本就不高。匈奴人耐寒卻懼熱,貴族多有夏日冰飲的習慣,這纔會在王庭中備下大量地霜,用來建造一條百多步長的冰牆綽綽有餘。”
扶蘇無不擔憂道:“可冰牆會化。”
“所以我才叫人搭起木槽,裹滿羊皮,減少化冰之後水的流散。”李恪嘆了口氣,“若非機關不足,我大可以在這裡築起一道石牆,冰牆……不耐久持,唯有拌入雜物,增其強度。”
扶蘇點頭道:“這牆多久可以築成?”
“我們的人力有富餘,搭槽注水同步進行,最多兩日就能告結。我只求頭曼不要來得太快……”
說到這兒,李恪叫過柴武。
“武,把王庭中一應可用都搬進山坳,肉要晾起來,軍帳也要搭起來,作好固守待援的準備。”
柴武抱拳道:“嗨!”
一連忙活了兩日,城牆已初具雛形,兕蛛把一袋袋地霜均勻傾倒進牆體中間的冰水當中,每二十石便靜待上三柱香的時間,保證冰塊可以均勻地由下而上凝結。
等整個冰牆徹底凍結,李恪命令在冰層上蓋了一尺厚的地霜,遍鋪羊皮、牛皮,最後才蓋上厚實的木板頂蓋。
又過一日,整個王庭的物資被戰俘們搬進山坳,兩翼山巒上的樹木也被砍伐待盡,李恪命令全軍進坳,用一整塊碩大的山石堵住進口,架上巨木,重物,徹底封死。
微風拂過草原,十幾萬戰俘縛着腳索,穿着單衣,茫然看着閉死的通道。李恪在一衆將領的擁簇下登上城牆,扶着箭垛,微笑着對下面說:
“感謝諸君這幾日不眠不休的勞作,山城已畢,你們……自由了。”
自由了?
李恪的聲音順着風飄向城下的戰俘,又通過他們口口相傳,傳進每一個人的耳朵。
他們瞪着無神的雙眼麻木地咀嚼着李恪的話,自由……
自由是做什麼?
他們小聲地相互詢問,過了許久,終於被一個孩子喊出了真相。
自由就是什麼也不用做!
他們再也不用在秦人的押解下拼命勞作,去爭奪效率最高的三組開釋名額,也不用戰戰兢兢飽含恐懼,擔心自己的笨拙影響成績,最終害得全組墊底,被處斬刑!
他們可以解掉雙腳上的繩索了!
膽大的孩子蹲下來,想要解掉腳踝上綁着的粗糲草繩,卻被一旁的女人緊緊抱住!
女人抱着孩子拼命地搖頭,組裡的老人目視着城牆上手擎彎弓的輕騎,顫抖着俯下身子。
他們解開繩索,跪下來,向着城牆的方向恭敬展示自己的作爲。
沒有箭射下來……
秦人真的把他們放了?
戰俘之中爆發出壓抑的歡呼,男人們急吼吼扯斷腳上的草繩,女人們蹲下身,細心地避開破皮的傷口,爲孩子們解掉束縛。
有人歡呼着奔跑起來!像個真正的牧民一樣歡快地在草原上奔跑起來!
這些不堪回首的日子過去了!
戰俘之中,這幾日建起權威的領袖們聚起來。
他們要慶祝!
開宴會,宰牛羊,讓年輕人縱馬,讓女人們歌舞!
人羣的氣氛驟然凝滯……
沒有牛……沒有羊……沒有馬……沒有吃的與喝的……他們連點火的燧石和過夜的帳篷都沒有……
所有的一切,都被秦人藏進了那個巨大的,已經封起了口子的山坳裡!
他們……怎麼活?
看着城下驚惶失措的牧民們,扶蘇的眼底閃過一絲不忍。
“恪,連最基本的食用都不留給他們,若是他們反攻我們怎麼辦?”
“反攻?”李恪臉上看不出半分悲喜,“他們會求,會告,會留在城下等着頭曼來解救他們。可是反攻?他們不敢的。”
“都要餓死了,他們也不敢反攻?”
“是啊,因爲這些人每天都在等死,區區六七日,他們已經習慣這種等死的感覺,找不到反抗的血勇了。”
李恪搖着頭轉身下城,輕聲說:“現在他們是頭曼的包袱,只要頭曼來這兒,無論怎麼處置,都會亂了軍心。別看了,坳中還有好多事要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