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秦聖臨國,始定刑名,顯陳舊章。
初平法式,審別職任,以立恆常。
六王專倍,貪戾慠猛,率衆自強。
暴虐恣行,負力而驕,數動甲兵。
陰通間使,以事合從,行爲闢方。
內飾詐謀,外來侵邊,遂起禍殃。
義威誅之,殄熄暴悖,亂賊滅亡。
聖德廣密,六合之中,被澤無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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伴隨着趙高尖而銳明的悼文,蒙毅領着始皇帝的靈柩,並殉葬嬪妃、侍者、家臣共千餘人入陵,見到了已多年不曾踏出過皇陵的墨家機關八師之首何仲道。
二人笑對。
何仲道向蒙毅微微點頭,高聲一宣,領着陵中百工匠師百餘人俯身而拜。
“臣,皇陵將作仲道,領丞、相、令、史九十三人,恭迎始皇帝陛下,聖躬!”
蒙毅後退一步,側身避禮,他把手搭在始皇帝的靈柩上,輕聲說:“陛下遠來,舟車勞頓,煩請將作引路,請陛下歸安。”
“臣,請陛下歸安!”
宣請之後,何仲道轉身引路,蒙毅引靈柩居中,兩翼爲營陵匠師,後隊則是殉葬人羣,他們穿過外城,踏過內城,一連經過兩道門闕,緩步入到富麗堂皇的陵寢地宮。
地宮爲宮,形制乃是仿章臺朝宮而建。
想當年阿房建成,始皇帝曾不滿於地宮逼仄,想要依照阿房的規模拓寬重建。結果百官以李斯去疾爲首,集合九卿上奏,貞寶仙佔,幾乎用盡了一切手段才讓始皇帝打消了這樣的念頭。
他活着時捨棄章臺,死後卻又重歸章臺,蒙毅眼望着地宮懸樑前【明章】二字的蟲鳥篆匾,不由升起一種說不清道不明的感覺。
何仲道見蒙毅慢下來,便回過身:“郎中令,莫叫陛下久候。”
“候不久的,陛下也想看看自己的新宮。”
“陛下以後有無盡的時間可以看,不急在這一時。”
“是麼……”蒙毅呢喃了一聲,招一招手,靈柩再起。
所謂天子之棺有四重:水兕革棺被之,其厚三寸。也棺一,梓棺二。
始皇帝的棺與槨也是如此。
親身的棺稱椑,選材於上好的陰沉木,遇水不腐,千年不蠹。其外又蒙以純白的兕皮,包裹成繭,沉入二重地也。
地也以椴木所制,外配以金玉、器玩,各種始皇帝喜歡,或是曾經喜歡過的那些個小件,整整齊齊,滿滿當當。
三重厚棺金鑲玉,號爲屬,也是猛卒們肩扛入陵的棺槨正體。
它被安置在地宮玉陛的玉槨裡,稱大棺,封玉蓋。
獨山有玉,五色爲華。玉槨選擇了楚地獨山近幾十年來開採的最大一塊整玉,與和氏璧同坑而出,價比百城。
百二十八位忠誠猛卒小心翼翼把始皇帝的靈柩安放入內,闔上玉蓋,澆鉛封館。
這一切忙活了整整兩個時辰。
待到一切作畢,蒙毅領羣臣叩拜,退出地宮,這入殯之事纔算做完了大半。
在地宮外,蒙毅眼望着高高的封穹,大舒了一口長氣。
“三十八年前,陛下初爲王,以先王、太后葬於芷陽,選驪山爲陵,始建此宮。及大秦併兼天下,陛下詣刑徒隱宮七十餘萬人,穿三泉,治石山,下銅致槨,以天下奇器珍怪徙臧滿之。他又令匠作機駑矢,有所穿近者輒射之,以防宵小,以治不恭。何師,我之言可對?”
何仲道與蒙毅並肩立着,微笑說道:“我記得毅兄往日不曾真入過皇陵,可這一詞一句說出來,何以對皇陵之事如數家珍?”
“以後我可就要住在這嘍。對這客居之地,豈能有不知之理?”
“正解。”
蒙毅拍了拍何仲道的胳膊,擡手指向封穹:“水銀爲河,寶石作星,石雕銅鑄成師百萬!活着的時候,我隨陛下平滅了六國社稷,今日身死,我也能隨陛下,再造個大大的天地!”
他深吸一口氣:“何師,不知墨家機關神奇,爲我等殉葬之人,究竟安排了怎樣的死法?是斬,是斃,還是坑?”
何仲道掃過一眼身後:“毅兄急得什麼?如今陵中就剩我們這千餘人,先且安歇,吃飽喝足如何?”
“吃飽?喝足?”
說到做到是何仲道的美德,他讓匠師們好生安慰着殉葬者們的心思,把他們引到地宮周邊幾排裝潢精美的石室,嬪妃一間,猛士一間,侍者一間,家臣一間。
石室中有人魚油鐙,燈火通明,又有美酒佳餚,堆積如山,那正北高臺甚至有製作精巧的機關人偶,做着機械的動作,奏着雅樂,敲着編鐘。
何仲道與他們說,殉事須得良辰吉日,具體的時間還要等陵外太卜佔爻的結果。他要他們安心歇着,總是戰戰兢兢,真對不住的只是自己。
蒙毅不明就裡地看着這些,看着何仲道領着匠師們不厭其煩安撫着殉葬者們的驚惶。等他們真的開始飲食了,匠師們默不作聲退出石室,拉上綢簾,合上石門。
“何師,那些酒肉莫非有毒?”
“珍饈鮮果,狌狌美酒,這些吃食中絕沒有一絲染毒,那些嬪妃們久居深宮,也有自己的辦法來查驗毒物。”
“何以如此?”
何仲道嘆了口氣:“去歲,陛下覺得殉葬之事多有吵鬧,命我要想些辦法,莫要擾了他的清夢。這些石室便是爲此準備的,室中有明火,通體無氣道,人在其中安閒片刻,便會睏乏,疲累,在睡夢中伴駕而去,感受不到一絲苦痛。”
“你試過?”
“試過幾回了。我兩個弟子都是在實驗中死的,前幾日準備迎陛下入宮,陵內勞力三萬八千四百餘,也是以這種方式陪在外城,當真全無一絲響動。”
蒙毅聽得毛骨悚然:“陛下從不曾說過要匠人陪葬,你何必……”
“此事何須陛下明說。”何仲道從匠師手上取來一觴,交在蒙毅手裡,“毅兄,這杯是我請少府調製的鴆酒。你與室中那些不同,便是飲鴆,也不會叫陛下不得安寧。”
“那你呢?”
“我該去下斷龍石了。”何仲道拍拍手,把四下的匠師召集到身後,“我們這些人對陵中隱秘知曉太多,只有等少府點清了人頭纔能有殉的資格,陪不得毅兄同去,望毅兄海涵。”
“墨家……你乃墨家八師,地位僅次於李恪。你若殉葬,墨家可會以此爲由生出二心!”
“瞧毅兄這話說的。”何仲道坦蕩一笑,“你莫不是以爲只要保下了我這條老命,鉅子就會對胡亥這等庸君……一心一意了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