連號驟鳴!
十餘枚號角齊聲奏響,相互間隔皆是半息,一聲疊,一聲連,共組成一種奇特的節拍,只有音響,無有音差。
這是雍騎徐徐而退的號令。
剛衝散了對破狄的桎梏,正要對王離發出最後一擊的柴武詫異地推開面甲,恨恨地咬緊牙關。
“旗令!沿進路反退,收攏袍澤,遇阻礙,皆殺之!”
正與項籍鬥得歡實,戰百餘合難分伯仲的旦一劍把項籍逼退,臉上難掩意外之情。
“竟是退令?”
對面的項籍喘着粗氣丟掉變了型的畫戟,抽出吳鉤:“雍將,因何停手?”
旦聳了聳肩:“你有好馬吧?”
項籍臉上一紅:“楚不產駒,何來好馬。”
旦正好看到柴武黑着臉從遠處過,就大聲喊:“武,勻匹空馬予我!”
柴武丈二摸不着頭腦:“你做甚?”
“難得遇見個對手,爲他加幾分氣力。”
柴武氣得險些背過氣去,高聲問:“白狼坐騎皆千金龍駒,你拿來送人?”
旦大咧咧拍起胸:“莫小氣,恪那有我說!”
柴武實在拗不過犯了渾的先生家發小,咬着牙叫營副牽過去一匹通體烏黑的油亮空馬。
它的騎士死於第一輪弩陣,它卻一直隨着大陣衝鋒,一戰下來也不曾傷着,足見神睿。
旦滿意地驗了馬,親手爲它脫去白狼特有的馬鎧,問營副:“此馬何名?”
“烏騅……”
“烏騅,好名!”旦把馬驅到項籍面前,大笑說,“令退兵了。今日佔了你馬力之便,難言盡興。現我以烏騅償你,待下次見,定斬你頭!”
項籍愣愣看着烏騅:“那雍將,你喚何名?”
“姓陳,名旦。”
各處的雍軍都在退。
佔據着絕對的優勢,他們退得泰然自若,在憤憤中不約而同選擇去收拾袍澤殘屍,散落奔馬。
整個戰場無人敢攔……
彭越攥着涉間死不瞑目的頭顱,也是一副死不瞑目的嘴臉。
他看到鍾離昧抱着一隻傷臂尋過來,難以置信問:“他們……當真退了?”
鍾離昧心有餘悸道:“進退之嚴,駭人聽聞。兄可知,連號響時,那使彎刀的雍將已經斬了我的馬,我被壓在馬腹,只要一刀,我定難逃死。”
“大功唾手亦能不取?”
“一聞號響,當即收刀,連狠話也不曾留一句,當真是半點猶豫也無……”
彭越倒吸了一口涼氣:“雍人,可懼!”
與彭越同樣感受的還有楊奉子。
東側戰局早已糜爛,王師於內,鐮鼬於外,再有一支白狼剛完成了第二輪鑿穿,把此處破得七零八落,全軍皆沒只在旦夕。
可雍軍就是退了……
白狼,鐮鼬,王師。無論是何種裝束,皆對這陣像極了亂命的號令全無遲疑,也讓從軍一生的楊奉子對令行禁止四個大字有了煥然一新的感受和認識。
戰……已無可戰!
此起彼伏的號角響了整整一個時辰,陣容嚴整,殺氣盈天的雍軍便退了整整一個時辰。
他們消失在來路,徒留下空落落的戰場,活着的人也已經沒了戰下去的勇氣和力氣。
天已然黑了。
項籍騎在光溜溜的烏騅上,遠望着王離。
英布和桓楚互相攙扶着走過來,都是滿身的傷:“公,可復戰?”
“受人恩惠,奪人口食,我不爲也。”項籍發狠甩了下頭,“號令全軍,收攏袍澤,我們去趙營。”
“嗨!”
……
時,牛羊入。
發生在鉅鹿郡漳北平原的這場死戰以這樣一種特殊的方式徹底落下帷幕,雖說虎頭蛇尾,但卻勝負明晰。
雍軍是唯一的勝者。
死不足八千,傷不足一萬。他們在最恰當的時候入場,把三方此前一切的努力與失誤都送進墳堆,然後走得肆無忌憚,只留下一地狼藉。
楚軍也算小有收穫。
雖戰死四萬餘人,但與失魂落魄的秦軍相比,項籍在黯然退場前見到了龍且,扭頭便尊范增新計,狠狠收了一波尾盤紅利。
主戰場散落之物被他們一掃而空,其中就包括近萬秦弩、三百餘完好大弩、三千多匹戰馬和近五千套不同程度破損的精良騎甲。
趙軍的反應也不差,五萬人馬僅存萬餘,卻把涉間前部吃了個乾乾淨淨,具體的清點還未出盤,但八千副秦弩一副不差,已經躺在漳懷鄉的鄉庫當中。
鍾離昧請投趙獲允,馮劫也黑着臉,捂着頭領着曲陽夫人、戚懿和張敖回返,趙柏低開高走,最終迎來大團圓結局。
最爲失意的自然是王離。
北軍能動彈的只剩下不足七萬,其中弩士一萬,騎卒萬五,戰車皆沒,餘下的全是步軍。
涉間死了……
士卒們的士氣跌落谷底,楊奉子再不見往日的意氣風發,垂垂老態,竟比王離的樣子還要暮氣幾分。
而且大營淪陷的消息雖未傳來,但在軍中卻已經是公開的傳聞。士卒們在隊列中竊竊私語,都想知道沒有了營裡的輜重和糧草,他們將何去何從。
楊奉子找到王離。
“將軍,要不然,我等退去刺原?”
“雍軍以覆殺之勢而來,章邯根本自身難保。”王離迷離地望着北,“我是罪人……”
楊奉子大驚失色:“將軍……”
“我有罪於北軍,亦無顏面陛下。眼下保全北軍的唯一辦法……你帶我屍首,回營。”
回營……
連軍中士卒都猜到大營早已是雍軍之物,所謂回營,不就是投誠麼?
楊奉子的心思不由活絡起來。
雍秦本一體同氣,楊奉子在雍廷之中也多有故交好友,故對於他而言,投誠於雍不見得就是壞事。
只是此事畢竟有背主之名,而且爲新主考慮,死的王離,遠沒有活的王離有用。
人心向背,正統嫡傳,王離身爲大秦國舅,王氏之主,若能棄暗投明,對扶蘇來說不輒於一件至寶。
此大功耳,他楊奉子自當取之!
想到這兒,楊奉子不由振奮了精神:“將軍,戰罷歸營自是常事,但眼下士卒們絕離不得將軍。若您此時棄我等而去,屆時將士星散,北軍無存……奉子請將軍忍辱,以待來時啊!”
王離深深看了楊奉子一眼:“你想我活着?”
“將軍若去,北軍何歸?請將軍三思!”
“是麼?”王離突然就明白了楊奉子的心思,不由慘笑一聲,“那你說說,若遇舊日同僚,我該與誰親近?”
楊奉子被看得無地自容,咬着牙,輕聲念,“江少府乃將軍故舊,合該親近。”
“李信不好麼?我與其年歲相近,乃有同學之誼。”
“唯江少府,非此人,不可親也!”
看來是早有聯絡啊……
王離定定地看着楊奉子,輕聲問:“你可能爲北軍主?”
“右丞……”楊奉子咬咬牙,“右丞允了,將以王師爲綱,精編北軍,使復往日榮光!”
“既然連中陵君都允諾過此事……”王離隨手把自己的劍拋給楊奉子,閉目就坐,“老夫這條殘命……便予你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