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午,趙檉處理完軍務後,於樹下坐着乘涼。
前方白霸和白戰兩人正在對練花槍,他不時出言點撥幾句。
兩個打完一趟,都過來行禮,趙檉道:“自古兵器便有評說,棍乃百兵之祖,刀乃百兵之帥,槍乃百兵之王,但更有一種說辭,槍乃百兵之賊,你們好好琢磨琢磨這個賊字。”
“賊?”兩人互望一眼,他們也聽過這種說法,但卻未解其中含義,不由一起望向趙檉。
趙檉想了想道:“賊含狡獪莫測之意,凡槍收放極快,令人防不勝防,所以被稱爲兵中之賊,而用槍之法變幻莫測,神化無窮,其進銳,其退速,其勢險,其節短,不動如山,動如雷霆,故也謂百兵之賊。
兩人聞言道:“王爺,那我等邊琢磨邊練習,看是否有變化進步。”
趙檉點頭,二人去一旁討論演練,他自家也思索起來。
趙檉想要將所會的全部槍法糅合成一門,他的槍術太多,平時用得極少,也不怎麼騎馬打仗,步下又常使拳指劍,所以這些槍術與其壓箱底爛掉,還不如取中菁華,創造出一門新的槍法武藝。
這樣以後有合適練槍的弟子,傳授起來容易,而且自家說不得沒事也耍上一耍,否則上百種在身,教人也懶教,自己平日練也懶練,對敵也不稱手。
他坐在椅上默默思想,雙眼看着白家兄弟在前方歡快跳躍奔騰,揮舞大槍,又瞧過四周,樹木蔥翠,花草芬芳,蜂蝶飛舞,再擡首望向天空,碧藍如洗,微有絲雲,飛鳥翱翔,似乎一切歲月靜好。
但這份平靜之下,其實卻是天下風雲變幻,未來不可預測,即將爆發亂象前的短暫安寧。
趙檉開始從頭思考自己的武藝,不但槍術,包括其他所有。
他練拳,李存孝的霸拳,周侗的紅拳,別的些並不如何使用。
他練爪,嵩山寺所學的寂滅爪,因陀羅抓,少室十三爪,龍爪擒拿手,還有周侗的鷹爪翻。
他練指,也是嵩山寺所學,拈花指,摩柯指,多羅葉指,無相劫指,澄靜指,大智無定指,共六種。
他練掌,海島石壁上所學,按照金臺的說法,乃是上古三絕藝之一,名爲鯤鵬幻,又稱鯤鵬三式,他只學會了第一式大海無量和第二式排山倒海,至於第三式還未領悟透,不過那石壁在他離開東京之前,已經運送來了隴右。
他練劍,他眼下只有兩種劍法,第一種是李助的奪命劍,在之前推演奪命十一劍的時候,他便將以往會的所有劍術都融合進去,才成就了這第十一劍,至於十二劍只推了一半,就推不下去,只能靠時日和機緣看能不能繼續完善。
他還有金臺傳授的另一種上古三絕藝大風劍法的其中四招,劍九十六,劍九十七,劍九十八,劍九十九。
他練奇功,明教的蒼穹變,楊家的星辰移,李憲的轉日針,雲道人的天蠶絲。
他練雜功,這個包含較多,金臺將李滄海遺留的自在門武藝,部份厲害的給了他,多爲拳掌奇術,沒有兵刃。
這部分武藝中有幾種就是如今西夏自在門裡也是失傳狀態,天山那邊巫飛雲一支,西南天路子一支都是不會的,畢竟當年自在門武藝浩如煙海,四大嫡傳弟子所學雖有交叉重複,但也有獨立不同,各自離開時都帶走了一些,就導致後來雖然李霜眉回去繼續執掌門派,但有些武藝卻是找不回來了。
還有黃裳的北斗六道經,這是一本走極陰一途的武藝編書,說白了就是殺戮書,殺人書,上冊乃是些雜學奇技,經絡醫道,下冊則是一些拳腳兵刃武藝,其間記載頗多,十分廣博,但唯其中缺少劍術,這套書黃裳沒有傳給黃孤,因爲黃孤練劍,黃裳卻不練劍,趙檉打算以後有機會傳與黃覺之子小藥師。
他坐在椅上歸納起自家習練的般般種種,最後心思凝於槍上。
一百餘門槍法,周侗傳授的就有十幾二十種,太宗武庫又得到殘唐五代一些英雄豪傑的遺留,再加上掌管侍衛親軍司,軍中教頭所會的那些,打淮西,下江南,戰場所見,從小自家收集,便積攢了這麼多。
種種槍法早就爛熟於胸,此刻緩慢地從腦海中流過。
槍不同於其它兵器,因爲槍是馬上步下皆可使用,雖然有的兵器也能這般,但總歸有些勉強,沒有槍可以轉換得圓潤如意。
趙檉雙眼微閉,時間一點點流逝,不知不覺中午已過。
約莫又是一個多時辰,他緩緩站起身,此刻白霸和白戰坐在地上,正小聲討論剛纔的比試感悟,趙檉道:“拿杆紅纓槍來。”
兩人剛纔練的是花槍,花槍較短,正常不足一丈,上了一丈的就叫大槍。
花槍也有纓,但一般的紅纓槍白纓槍指的都是大槍,軍中有七尺花槍八尺棍,大杆子一丈零八寸的說法,就是這個意思。
白戰小跑取來大槍給趙檉,趙檉單手擎槍,微微一震臂,那白杆子立刻崩得溜直,再一抖動,槍上紅纓似花,剎那開放,一支槍頭如電賽雪,在陽光之下森寒冷冽。
他也不說話,自顧自地耍起了一路槍法,白霸白戰哥兩個都瞪大了雙眼,不願錯過分毫。
趙檉平時極少演練武藝,就算心血來潮舞一套劍法,他二人也看不懂,因爲實在是太快了,根本都瞧不出所以然。
但此刻趙檉這路槍起手就慢,似乎在邊思考邊用,兩人都不願意錯過這難逢的機會,畢竟趙檉當他們面練槍,就是默許了他們來學,至於能學會多少,就看他們自家本領了。
趙檉槍走連環,每一招銜接之處都仿如羚羊掛角,雪泥鴻爪,根本無跡可尋,彷彿天成一般。
但他的速度一點點加快,看得白家兄弟開始揉眼睛,拼命地去記,待到最後,就看那槍幾乎已經成了大團的白色光芒,中間一點紅花綻放,煞是驚豔好看。
可就在這時,忽然“咔巴”一聲響,白光紅花全都不見了,竟是槍桿斷了,槍頭不知飛去了何處,槍纓飄散半空落於一地。
趙檉站在那裡,尷尬地摸了摸鼻子,自家有些太心急,這融合開創新槍法哪能一遍就好?也未免將這種事情看得太簡單,雖然他已是半步大宗師,可一蹴而就還是有些倉促難以辦到,總得再細細思量,多演練幾次方好。
丟掉半截白蠟杆,他甩了甩手,道:“去叫劉營長,到軍牢裡瞧瞧。”
白家兄弟剛纔都已經看傻了,王爺居然將槍桿給練斷了,那可是白蠟杆,極度柔韌,別說練槍之時,就算是讓你故意用力去折都未必能夠折斷。
鐵槍之外的槍桿大抵三種,差一些的深山老林中生長的長竹,並非那種普通竹材,好一些的白蠟杆,更好的牛筋木,這個稀罕少見。
這些都是很柔韌的材料,就算是拿着當棍棒使用,往樹木上亂打,都不會斷,何況練槍?
由此可見趙檉的腕力寸勁得有多強,白戰一臉崇拜地道:“王爺,我去,我就去喊劉營長。”
片刻後,元果顛顛跑來,彎腰道:“王爺有何吩咐?”
趙檉看了他一眼,然後朝門外走,邊走邊道:“和本王去牢裡瞅瞅。”
卓囉城軍牢之內,元春正抱着根大槍桿坐在地上發呆。這槍桿好長啊,雖然沒有槍頭,卻也幾乎有她兩個高了。
家族之內幾乎沒有練槍的,她們元家雖然是武藝世家,但槍這種東西在西夏幾乎就軍中有用,江湖上頗爲罕見。
她從小就表現出驚人的習武天賦,家族內找來許多名師培養,有家內的,還有江湖上和元家交好的。
她學了許多本領,拳腿掌指,刀劍鞭尺,幾乎是樣樣都精通,最後選擇了一支翠色長笛做兵器。
說是長笛,其實乃是笛中劍,尺八無情,鋒銳難擋。
她用劍,練劍,近兩年只在劍術上浸淫,劍將是她一生的兵器。
她覺得自己的武藝已經了不得,十六七歲的一流本領,整座西夏江湖怕是也沒有幾人。
可……一想到那天的打鬥,其實也說不上是打鬥,她們四個衝過前去,眨眼間就都倒在了地上,根本不知是如何敗的,那種無力之感,至今想起來還讓她禁不住瑟瑟發抖。
那人,那個宋國狗官的武藝有多高,她不敢想象,怕是十三哥才能與之一較!
十三哥就是元十三,元極!
元極乃是元家第一天才,如今二十八歲,已經踏入了宗師境界!
二十八歲的宗師,在西夏江湖的歷史上,也是數一數二的罕見,在元家之內更是獨一份。
而她,雖然也是天才,但也只是在追逐元極而已,有望將來的某一天,也可達到宗師境界,這一天或者遙遙無期,或者會很晚,絕不可能如元極一樣,在三十歲之前便達成。
想到這裡,元春不由抱緊雙膝,將腦袋放在膝蓋上,懷內的大槍桿彷彿根巨大旗杆,襯着她纖細瘦弱的身子,看起來十分好笑。
發了會兒呆,似乎想到什麼,元春氣呼呼地站起身將大槍桿丟在地上,然後開始生悶氣。
那宋國狗官爲什麼要她練槍?還拿元夏幾個威脅於她,這槍有什麼好練的?狗官丟下的幾本冊子,她只用一天就全練會了,也沒有覺得哪裡厲害。
而且,這宋國狗官會這麼好心給她槍譜讓學習武藝?恐怕象元秋幾個所說,是居心叵測吧?
一想到這裡,元春就有些怕,雖然她年紀小,但有些事情她還是明白的,尤其那天元秋他們說的什麼羊入虎口之類。
看着牢房內的一些東西,她不由自主地開始心慌,這幾日獄卒不但送來的飲食與別處監內不同,更是拿過了臉盆清水鏡子木梳之類東西,讓她能夠清理容貌。
她平素是極愛乾淨的,於是每天梳頭洗臉,弄得清爽,今日便梳了個雙抓髻,看起來十分伶俐乖巧。
心中惴惴,元春開始把事情往最壞處想,她雖然是不怕死的,卻怕些旁的什麼事,此刻愈想愈是不安,剛要伸手拽開好不容易梳就的雙扎髻,弄副醜陋邋遢模樣出來,外面忽然傳來腳步聲。
她嚇得立刻就往後面退去,卻被地上的大槍桿絆的踉蹌一下,急忙提了起來,手上有東西總是能踏實一些。
看着那邊宋國狗官和元十一幾人不緊不慢地走來,元春縮去陰暗的牆角處,一雙明亮的眼睛緊盯着前方。
有人搬了把椅子給那狗官坐下,然後狗官就開始饒有興致地審視着她,那目光怎麼看怎麼有些深沉陰險。
元春心中打鼓,她不敢和狗官對目光,也不敢說話,於是把頭扭去了一旁。
此刻就聽元十一這狗賊叫道:“二十八妹,還不過來給公子見禮!”
呸!見什麼禮見禮,元春心中憤斥,元十一這個小人,背棄家國,賣己求榮,若是有機會,自家定然斬了他。
元春想着,卻看狗官壓了壓手,然後笑眯眯地道:“元春啊,前幾日我給你的槍譜,練成了哪本啊?”
元春眼睛閃了閃,這狗官瞧不起誰呢,還練成了哪本?那麼簡單的武藝,她看上一遍後,只稍加練習就全會了。
“我都會了!”
“嗯?”只見對面狗官眯了眯眼:“你全都會了?”
元春聽着狗官微微驚訝的口氣,不由心中有些舒暢,她自然是都會了,這槍術比別的武藝簡單許多,她練起來比劍術更加輕鬆,頗有些事半功倍的樣子。
“好,好,好!”只看狗官笑道:“既然都會了,就給我耍來瞧瞧。”
什麼是耍來瞧瞧?元春聞言心中不高興,憑什麼給你這狗官看啊,語氣這般輕慢無禮,她纔不練呢!
趙檉看着角落裡的元春動都不動,只是一雙明亮的眼睛在陰暗中眨呀眨,不由拉下了臉:“再不演練,就先殺了那邊一個!”
元春聞言頓時大驚,這狗官怎麼這般狠毒,又拿此事要挾於她?可她不能眼睜睜看着元夏幾人被殺啊。
心中一番掙扎之後,她抱着大槍桿走了出來,一臉複雜神色看向趙檉。
元果這時訓道:“二十八妹,公子讓你練你就練,若不聽話,我去那邊先將元夏胳膊卸下條來!”
元春怒瞪元果,趙檉淡淡地道:“行了,快練吧!”
元春這纔不情不願地耍起了大槍,她這間牢房寬闊,只見一支大槍桿被她舞的虎虎生風,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渾然不似初學乍練一般,倒好像不知會了許久時間的模樣。
她弱小的身軀,被大槍桿帶動着在牢房內飄來飄去,時而看着是她在用槍,時而看着卻是槍桿在拖拽着她,彷彿她根本控不住槍,但那槍卻一直沒有失去掌握,哪怕翻到手背,卻又輕輕一把抓回,跟隨着大槍桿的力量悠然而去。
趙檉當時留下四本槍譜,元春從第一本練起,不過兩刻鐘左右,就已經全部演練完畢,然後站在那,抱着大槍桿,小心翼翼地瞅着趙檉。
元果此刻倒還不如何,後面的白家兩兄弟卻都看得有些呆住,這是剛學的槍術嗎?這是以前沒練過槍的樣子嗎?和眼前這少女比起來,他倆的槍法簡直就如小孩子過家家般幼稚可笑。
趙檉坐在那裡一動未動,腦內反覆思索,想挑點毛病出來,但好半天,卻驀地站起身向外走去,待只走了幾步遠,忽然又停下,吩咐道:“晚上給她加一隻雞腿!”
元春在牢裡聽見,心中不屑地暗想,狗官,甚麼雞腿,本姑娘纔不稀罕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