入夜時分,月華似水。
太原城前女真大帳內,完顏宗弼正同衆將議事。
他與宗翰不和,哪怕此刻聚到一起,也是各議各的,然後兩人再單獨交流作戰計劃。
大帳內足足幾十號人,不但有女真軍官,還有田虎處歸降的一些將領。
田虎站在完顏宗弼右邊一排,滿臉恭謹,他的旁邊是黃孤,黃孤鬍子拉碴,眼圈發黑,一副疲憊臉色,但雙眼卻精光暗斂,神韻內藏。
田虎軍中的第一高手乃是國師喬道清,不過太行山旁女真破田虎,城池都被陷下,根基打碎,喬道清看大勢不在後,就飄然離去,不知所蹤了。
完顏宗弼剛剛說完前方大敗的戰報,詢問策謀,下方卻無一人應聲,他想發怒,卻感到心頭倦累不堪,一時沒有再度開口,而是衝衆人揮了揮手,仰頭枕在了椅背之上。
待衆人退出大帳,他長嘆一聲,嘴裡喃喃地道:“怎會如此,怎會如此!”
身後帳壁陰影之內閃出一人,露出雙春蔥般柔荑,輕輕放到他肩上捏了起來。
完顏宗弼胳臂上擡,抓住那隻手:“八娘,你說是不是該撤軍了?”
身後人發出一聲悅耳的低笑:“你們男人的事情,奴家這女流之輩可管不了,奴家只是奉族長之命,護佑四太子你。”
完顏宗弼道:“怎學南人說話斯斯文文?”
聲音道:“四太子不覺宋人說話很好聽嗎?不緊不慢,有禮有數,還有那詞兒寫的,三秋桂子,十里荷花,真好啊!”
宗弼聞言,呆了呆,隨後久久不語……
黃孤回去帳篷,瓊英正在燈下縫一件鶯歌綠的戰袍,看他進來,兩人對視了一下眼神,沒有說話。
這時一名小童從牀鋪跑下來抱住黃孤大腿:“爹爹……”
小童也就三四歲模樣,梳着雙抓髻,仰頭看黃孤。
黃孤愛撫地摸了他一下頭:“劍兒去睡覺吧。”
小童不說話,眼巴眼望地瞅黃孤,又瞅桌子上兩隻大碗對扣的煮羊肉,旁邊還有一壺酒。
黃孤笑道:“過來和爹爹一起吃吧。”
小童立刻臉色歡喜:“好的爹爹。”
爺倆將一大碗肉吃光,壺中酒也被黃孤全喝掉,接着瓊英開始哄小童睡覺。
待小童睡着之後,夫妻兩個神色都變得凝重起來。
瓊英聽了幾息外面動靜,低聲道:“要撤軍了嗎?”
黃孤緊皺眉頭:“我瞧有這種意思,但沒有下令,看樣子還在思索之中。”
瓊英想了想:“那我們……”
黃孤瞅她:“娘子想要如何?”
瓊英聲音更低:“殺了宗弼和田虎,然後回去投奔殿下。”
黃孤不語,良久才道:“可是公子沒有命令過來,歐陽北也語焉不詳,當初帶的口信與金兵無關。”
瓊英道:“莫非殿下還有別的深意?是要我們隨着女真退去金國?”
黃孤撓了撓頭,他那裡知道,公婆兩個大眼瞪小眼,不知道接下去怎麼做纔好。
就這時,黃孤忽然豎起手指在嘴邊:“有人來了。”
瓊英聞言急忙退回之前位置,繼續縫起了戰袍。
片刻後腳步聲才傳過來,帳外喊道:“老黃,老黃在裡面嗎?”
黃孤微微鬆口氣:“是歐陽北。”
他答應一聲,過去抽開帳門的木拴,歐陽北走了進來。
“妹夫找我何事?”黃孤背手挺胸道。
“我……”
歐陽北瞪了瞪眼,他比黃孤大十歲,以前都是稱呼職務或者表字,可自從……
一想到那件事,他不由痛心疾首,懊悔不已。
公子打發他去河北找黃孤,還寫了兩封密信給對方,但黃孤看完信後竟直接給他安排起了相親。
可大丈夫豈能被美色迷昏了頭?那……肯定還是美色不夠,誰知道竟然真有一名小娘秀美絕麗,叫他失了神,竟迷迷糊糊地,不知不覺中走到一起。
然後又鬼使神差,身不由主和那小娘成了親。
確實身不由主,他發誓!
全都是爲了完成公子的宿願,不對,關公子什麼事,全都是被黃二這個僞君子哄騙。
那小娘喚作華寧,是瓊英的乾妹妹,這黃二便來佔便宜稱呼他妹夫,實在無恥之尤。
歐陽北唬住臉,關了帳篷的門坐下,伸手搖了搖桌上酒壺,一滴全無,更加生氣:“黃二郎過得逍遙日子!”
黃孤看他言語不善,立刻也沉住臉色:“倒是不比妹夫你新婚燕爾啊,寧妹怎麼沒有過來?”
歐陽北嘴角抽了抽,這些時日黃二就拿這個揶揄,這都多久了,還什麼新婚燕爾呢?
“我想起過來之前公子交代的一些口信,叫她聽見不好。”
他這娘子雖然是瓊英的乾妹妹,但是對幾人根底並不知曉,只以爲投奔田虎之前是江湖俠客一般人物。
“公子還有口信?”黃孤納悶道:“怎麼現在才說?”
“不是忘了嗎……”歐陽北有些惱羞:“剛到河北你黃二兩口子就給我介紹這個,介紹哪個,你自家娶親也就算了,偏要拉上我一起做什麼?我還想回去東京的漱玉坊聽小桃紅唱曲呢,這下哪還得去那種地方,回來一身脂粉氣豈不吵架?”
“你可以買幾個青橘子揣在身上掩蓋氣息。”黃孤冷笑道:“何況那是公子的命令!”“郎君說什麼?買幾個青橘子遮蓋氣息?”瓊英這時站起身走上前,似笑非笑看着黃孤:“郎君從哪裡想的這等妙法?”
“我,我哪裡想得出來,都是聽公子說的……”黃孤不去瞧瓊英,扭過臉不自然地道。
瓊英瞅他幾息,又看向歐陽北:“歐陽將軍,我那妹妹哪裡配不上你,竟叫你這般後悔不迭?”
“配得上,配得上……”歐陽北臉皮抖了抖,心說這不就是我不願意成親的原因?出門聽個曲還要受人管,還要買什麼青橘子揣身上,在家裡說話還得受這般陰陽。
“既然配得上,怎麼看歐陽將軍言語不樂,神色陰霾?”
“這個,弟妹有所不知……”
“歐陽將軍該叫奴家姐姐。”
歐陽北一個頭倆大,又哪裡叫得出口,急忙轉移話題:“我想着公子的話,怕耽誤事情,這才愁悶啊。”
黃孤那邊忙道:“公子到底傳了什麼口信?你竟能忘記,還不趕快說出與我一聽!”
瓊英看兩人打起配合,不由哼了一聲,轉身去牀邊給小黃劍掖起被子。
歐陽北鬆了口氣,黃孤抹了抹腦門:“這等重事又豈能忘掉,莫不是叫我等伺機迴轉?”
歐陽北搖頭,壓低聲音道:“公子當時說若是田虎未降金國,那就殺了後一起迴轉,田虎若是降金……”
“公子竟已提早料到金兵南侵?”黃孤吃驚地道。
“殿下自然神機妙算。”瓊英這時走回來淡淡地道:“又怎麼會琢磨些橘子遮掩脂粉氣味的扯謊勾當。”
黃孤心說這怎麼又扯上了青橘子了,那事兒確實公子說的啊,好像那時候公子還沒入朝呢,十六都不到。
“咳,田虎若是降金如何?”他不理瓊英道。
“田虎若是降金……”歐陽北看了眼牀上的小童:“就叫我找機會殺了他,然後帶着劍兒先一步回去,你們繼續隨金兵北歸!”
“我要親自動手殺他!”瓊英在旁道。
她本是汾陽府介休縣人,十歲時父母外出,正值田虎作亂,父親被田虎所害,母親爲免受辱而自盡,她便由管事葉清帶着。
一年後,田虎擄掠,麾下的將領鄔梨把葉清夫婦及瓊英擄走,這鄔梨也是田虎的國舅,原是威勝富戶,好使槍棒,田虎知他妹妹有姿色,娶來爲後,封鄔梨爲樞密,稱做國舅。
鄔梨的妻子沒有生育能力,見瓊英眉清目秀,遂收養了瓊英爲女兒,瓊英爲報父母之仇便暫時委曲求全。
後來瓊英在山洞之中發現古人飛石與鞭術之法,苦苦練習,漸漸武藝精熟,一次練功時不小心用石子打碎了屋頂瓦片,被養母倪氏發覺,瓊英謊稱夢到一神人教授她武藝,是爲助其養父成就王侯之位,鄔梨得知此事後非常高興,此後她即以飛石爲絕技,人皆稱之爲瓊矢鏃。
後來鄔梨將她學飛石事奏田虎,田虎遂封爲郡主。
歐陽北自然知道瓊英與田虎恩怨,這時聞言道:“公子說了,瓊英姑娘親自動手也並非不可,只要不留破綻就行。”
瓊英點頭,又看向牀上小黃劍:“劍兒他……”
歐陽北道:“劍兒儘管放心,公子說接回後送去黃府,叫黃老大人教導,黃老大人可是狀元之才,通天武藝,教導劍兒肯定比你兩口子強百倍。”
“黃老,老大人……”瓊英一聽歐陽北提黃裳,頓時有些慌亂,望向黃孤,之前趙檉派人傳信,說他去黃府告知黃孤北地成親的事情,結果老大人吹鬍子瞪眼,嚇得他轉頭逃走。
黃孤一聽自家老爹,也有些麻爪,囁嚅道:“父親,父親知道劍兒嗎?”
歐陽北瞅着兩人畏縮模樣,心中暢快,一掃剛纔的被對方擠兌情景,叉腰道:“公子早便知會過了,福建那邊你家大哥的兒子小藥師每年都去一趟京師,老大人喜歡不得了,但可惜不能久住,劍兒回去能長陪在老大人身邊,老大人說不定就不怪你黃二於外私自成親了。”
黃孤瞅了瞅瓊英:“我覺得父親看到劍兒,也不會再生我氣。”
瓊英低頭道:“當初我叫你給父親大人寫信言說,你答應好好,後來還瞞我已經說過,若非殿下來信我都不知你一直在哄騙於我。”
黃孤苦笑道:“我,我不知該如何與父親說,父親古板,這在外私自成婚他必然不會同意,那還不如先不去說,日後他老人家得知,時間已久也不會再怪罪就是。”
歐陽北聽到這裡才知還有此原委,不由笑道:“好你個黃二啊,怕你不止是想要瞞着老大人,還想瞞着碎玉樓的衆兄弟吧?白家那哥仨可憋足了勁等你回去呢。”
黃孤眨了眨眼:“這倒不怕,如今吾劍術精進,已臻大成,就算是玄鐵重劍都已經用不趁手,還怕他們兄弟嗎!”
歐陽北“呵呵”一聲:“他們三個不過最爲憤慨,滿樓的兄弟都有微辭呢,你怕是不怕?”
黃孤臉頓時有些綠:“胡說甚麼,個個都愛舞槍弄棒,打磨武藝,關我甚事,沒看我成親也不耽誤練武嗎……”
歐陽北抱膀瞅他,好半天黃孤才小聲道:“既然要殺田虎,是不是該計劃周詳?”
瓊英這時聞言道:“我卻有個萬全之策,可以不露破綻……”
大宋靖康三年六月二十,攝政王趙檉驅兵太原城下,與太原守將王稟,裡應外合夾擊金軍,女真大敗。
金兵朝北潰去,距忻州二百里處,又遇張憲、徐寧、折家軍、在野軍,四方漁網般合圍,再次潰敗,完顏拔離速戰死,完顏闍母戰死,只餘五六萬兵馬繼續朝白溝邊境逃走。
可未至邊境,又遭李彥仙部從河北方向繞過來堵截,又一場廝殺,再棄兩萬餘屍首,最後只剩三萬多人,逃回燕地。
當月,完顏宗望病死上京,除了給完顏吳乞買上折建議日後軍政,還留書信一封給宗弼,言重用林沖。
趙檉合衆軍追擊,復定、保、雄、霸、清五州,最後陳兵真定、河間二府。
真定城,安撫使司內,趙檉看着面前一臉塵灰顏色的宗澤,嘆道:“汝霖此番辛苦了!”
宗澤深深一禮:“陛下,此乃臣道,萬死不足惜,臣不過是起號召作用,真正守城對抗金兵的乃是大秦軍兵,滿城黎民,愛國義士啊,臣組八字軍,皆爲勇士也。”
趙檉點頭,看向宗澤身後幾人,爲首的好一條大漢,生得魁梧,腰桿溜直,卻臉上刺字,左面刺赤心報國,右面刺誓殺金賊。
如此形狀,流芳後世,趙檉不問也知道何人,乃八字軍首領王彥是也。
王彥本是涇原路經略使种師道的手下副將,种師道戰死,想來當時率一部分殘軍投了真定。
再向旁看,趙檉不由道:“師弟!”
岳飛立即羞赧抱拳:“師……陛下。”
趙檉微微一笑,繼續看去,岳飛旁邊是韓世忠,韓世忠旁邊是吳璘,吳璘旁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