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然是不打。
杜彥冰和王瑞所率義軍在河北各路義軍裡規模較小,實力不濟,這一次是跑來撿便宜的。現今軍隊一分爲二,杜彥冰在大柳集,王瑞在將陵,他手上就那麼點人馬,無論如何也不會拿雞蛋碰石頭,自尋死路。至於左孝友,他與王薄一起敗逃河北,所圖的就是向河北義軍借人借糧再次殺回老家齊郡,他更沒有理由把自己那點人馬全部葬送於此。
兩人非常默契,不待官軍逼近,便帶着軍隊率先撤離了。
申時初,伽藍率軍一路狂奔,抵達將陵城外。
將陵縣令打開了城門。遊元和崔遜等巡察官員先行進入。伽藍率一隊精騎順着城牆跑了一圈,大概探查了一下地形,隨即下令,龍衛統和捧日團駐紮城外,餘者進城,內外協防,做出一副與敵周旋、長期堅守的架勢。
斥候四下而出,在五到十里外探尋敵蹤。一旦叛軍逼近,則確認各路賊帥的位置。
入暮時分,將陵縣令邀請伽藍入城赴宴,伽藍婉言謝絕,直言相告,今夜將有一番廝殺,請將陵上下做好應變準備。
遊元和崔遜正憋了一肚子火,突然聽說伽藍要在夜間發動攻擊,也顧不上吃飯了,又匆忙出城趕到了軍營。
元務本隨行左右,他隱約捕捉到伽藍今日突然變計疾馳將陵城的意圖,但對於伽藍髮動夜襲一說卻是嗤之以鼻。西北人初到一個完全陌生的地方,龍衛統和河北鄉團之間也沒有絲毫信任可言,再說今天各部急行七十餘里,人疲馬乏,哪有力氣再去夜襲?說句不中聽的話,現在不是西北人要去襲擊河北叛軍,而是河北叛軍極有可能乘着西北人立足未穩之際連夜發動攻擊。
遊元和崔遜雖然對伽藍的驕恣和跋扈極其憤怒,但迫於現狀,又不得不忍氣吞聲。假如伽藍決心要堅守將陵城,固守待援,不但對河北人非常不利,還會直接影響到皇帝的東征。皇帝正在趕赴懷遠鎮的路上,這個月底遠征軍就將渡過遼水發動攻擊,所以永濟渠水道必須保持暢通,而他們必須掌控河北局勢的發展,爲此就必須與河北義軍背後的那些地方郡望豪強勢力達成妥協,因此時間對他們來說非常寶貴,這也是遊元在無奈之下,不得不打算犧牲西北人的原因所在。
現在河北永濟渠兩岸的郡望豪強正藉助叛軍的力量,公開脅迫他們,這是一種背叛,完全忘記了正是得益於山東大世家大權貴的縱容和袒護,河北叛軍纔有足夠的時間發展到今天這等規模。遊元和崔遜只有兩個選擇,要麼妥協,要麼一拳把叛軍打倒在地。本來他們想妥協的,誰知伽藍在白橋突然出手,打亂了先期部署,讓他搶到了主動權,這一下,他們更沒有退路,反倒是指望伽藍打一場勝仗了,把那些夜郎自大不知好歹的貪婪卑劣之徒直接砍翻。
龍衛統根本沒有紮營,就是以輜重車和駝馬設陣,以圖攻守自如。西北人久走荒漠,早就習慣了以天爲蓋地爲廬的遊牧生活,而捧日團勇精疲力竭,樂得偷個閒,橫七豎八地躺在車陣裡先歇上了。
蘇邕和蘇定方父子被告之要夜襲叛軍之後,大感吃驚。蘇邕當即阻止。以眼前這支軍隊的實力,貿然攻打大柳集肯定是自取死路,殺進將陵城固守待援同時對大柳集和安德城方向的叛軍形成威脅,倒不失爲一着妙棋,而夜襲圍城叛軍卻又犯了急功近利的錯誤。既然有辦法保障自己的切身利益爲何還要貪功冒進?
“此番南下,目的是要保證永濟渠的暢通。”伽藍言簡意賅,“而要保證永濟渠的暢通,就必須擊敗那些試圖劫掠甚至切斷永濟渠的叛軍。當前形勢下,固守待援雖然可以保全自己,但援軍何時能來?假如援軍遲遲不到,而永濟渠又被叛軍切斷了,延誤甚至耽擱了遠征大計,皇帝雷霆震怒之下,必有一大批人承擔罪責,其中就包括遊治書和崔監察。”
伽藍說得冠冕堂皇,義正嚴詞,蘇邕倒是無語相駁。的確,河北叛軍一旦切斷了永濟渠,河北局勢徹底失控,皇帝回師戡亂剿殺,受到打擊的可不僅僅是河北叛軍,他們這些無辜之人也將受到連累。
蘇定方悄悄拽了一下父親的衣角,示意他不要勸阻了。西北人都是百戰悍將,都是從血雨腥風裡殺出來的驍勇之士,今日正午他們既然能突然變計殺到將陵使自己立於不敗之地,可見這些人深諳韜略,並不是倚仗蠻力的匹夫之輩,或許今夜的行險一搏就能成功。
等到遊元和崔遜趕到的時候,伽藍和蘇邕已經在商議攻擊目標了。
“賊人正從四面圍殺而來?”遊元迫不及待地問道。
伽藍頷首,拿出幾把短劍擺放於地,居中短劍代表將陵城,圍繞四周的則是各路叛軍,“某要夜襲劉霸道。”
此言一出,衆皆驚凜,相視無語。
山東人揭竿而起,齊郡王薄第一個在長白山舉旗,而緊隨其後的就是劉霸道,他在豆子崗聚衆起義,所以王薄在齊魯一帶最爲知名,而劉霸道則是河北第一豪雄。擒賊先擒王,假如西北人能重創劉霸道,能把阿舅軍擊敗,必會給河北叛軍以沉重一擊。
元務本的神情很複雜,想了半天,手指夜空懸月,“皓月當空,星光燦爛,恐怕難匿蹤跡。”
伽藍笑笑,不以爲然,“月下殺人,更富詩意。”
元務本臉色微僵,眼裡掠過一絲惱恨。
“劉霸道是豆子崗賊寇之首,將軍夜襲阿舅軍,等於攻敵所必救。”崔遜謹慎地提醒了一句。雖然他敬佩伽藍的勇氣,但如果過於自大、過於蠻橫,勇氣可能會演變爲死氣。
“某聽說,阿舅軍這兩年發展迅猛,劉霸道向以首魁自居,想必這已經損害到了其他賊帥的生存。”
伽藍神色平靜,慢條斯理地說道,“西北的賊和河北的賊應在本質上應該沒有太大區別,既然如此,那麼某攻擊劉霸道,重創阿舅軍,未嘗不是幫了其他賊帥的忙。”伽藍漫不經心地瞥了元務本一眼,目露寒芒,“元縣尉以爲如何?”
元務本搖搖頭,鄙夷說道,“這裡是河北,你的對手是河北人,將軍在一無所知的情況下貿然出擊,恐怕月下吟唱的,都是西北人的人頭。”
伽藍笑了起來,語氣陰森,“如此就借元縣尉的吉言了。”轉而對遊元、崔遜拱手爲禮,“請明公和崔監察暫且回城等候消息。城中防務由元縣尉負責,必是萬無一失。城外車陣則由捧日團相輔,可與城內守軍遙相呼應。”
不待遊元作答,伽藍衝着號旗兵一揮手,霎時間大角轟鳴,聲震夜空。
“嗚嗚嗚……”
大角起,戰鼓連動,“咚咚咚……”
鼓聲如雷,震撼天地。
一隊隊騎士頂盔摜甲,策馬而出,依次列陣。
黑色兜鍪,黑色重鎧,長刀馬槊,強弓勁弩,鐵盾利矢,還有一匹矯健副馬。帝國禁軍裝備之強,西北馬軍之彪悍,讓河北人驚羨不已。
“這就攻擊?”遊元難以置信。
“當然。”伽藍笑道,“難道某還要等到賊人紮好營寨,吃飽喝足嗎?”
號角連天,鼓聲陣陣,旗幡飛揚,龍衛統第一旅、第二旅、第三旅在朦朧月色下迅速列陣完畢,威風凜凜。月光、火光映射在鮮明鎧甲和犀利武器上,光彩閃爍,更添威猛之氣。
楚嶽抱着一副明光鎧,毛宇軒拿着兜鍪,兩人走到伽藍身邊,幫其披甲佩鎧。
烈火仰首嘶鳴。暴雪低聲咆哮。
伽藍從毛宇軒手中接過金狼頭護具,緩緩戴上。華麗而尊貴的金色在月色映襯下散發出一股傲視天下的霸氣。遊元和崔遜等人齊齊望着伽藍,目露驚奇之色,心裡更是不由自主地涌出一絲對強者的畏懼和尊崇。他們早就聽說了金狼頭的傳奇故事,也與伽藍同行千里之遙,但直到今天,他們纔看到那傳說中的金狼頭。
“金狼頭……”阿史那賀寶突然縱聲狂吼,“伽藍……”
紫雲天的勇士們血脈賁張,熱血狂涌而出,蟄伏數月,終於戰刀出鞘,再次投身血雨腥風的戰場。
“金狼頭……伽藍……”
伽藍是梵文音譯,不管是西土諸虜還是中土漢人,同呼伽藍,同指伽藍守護神。此時此刻,西北兒郎需要伽藍神的守護,這一喊,是對昔日傳說的尊崇,是對今日鏖戰的期待,更是對未來的希翼,而所以這一切,都寄託於伽藍守護神的恩賜,都寄託於伽藍守護神的庇護。
“伽藍,伽藍……”
魔鬼城的勇士們振臂狂呼。
“伽藍,伽藍……”
樓蘭的騎士們高舉馬槊,就像當年在孔雀河,在鐵關谷,在西海一樣,始終追隨着伽藍,高呼着伽藍,義無反顧地投身鐵血戰場。
伽藍衝着三旅騎士躬身一禮,再轉身,衝着遊元、崔遜和留守將士躬身一禮。
烈火衝了過來。伽藍手扳鞍鞽,飛身上馬。
刀疤衝了過來。伽藍探手摘下長刀。
暴雪一聲雷吼,沿着戰陣向黑暗中飛奔而去。
伽藍一聲厲叱。烈火怒嘶,四蹄如飛,風馳電摯。
伽藍驀然回頭,衝着緊隨楚嶽和毛宇軒衝向戰馬的蘇定方喊了一嗓子,“定方,隨某殺敵去”
伽藍人馬合一,如風一般捲進黑暗。
“伽藍,伽藍……”
將士們依舊在激昂狂呼,號角連天吹響,一匹匹戰馬衝進了黑暗之中。
蘇定方策馬狂奔,一隊蘇氏親衛緊隨其後,瞬間被捲進了戰陣。在震耳欲聾的吶喊聲裡,在轟隆隆的馬蹄聲裡,蘇定方熱血沸騰,終於按捺不住燃燒的激情,聲嘶力竭地吼了出來,“伽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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