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呆呆注視着滿池鮮血和遍地僞裝。”
多麼慘烈又多麼恢弘,每一字每一句都隱藏着浩瀚的故事,舌尖之上涌動的苦澀就這樣一點一點氤氳了開來,然後他正在歌唱着,“瘋狂的愛戀摧毀了所有一切,斬斷繩索、墜入深淵。天啊,天啊天啊天啊,此時此刻,執念叢生。”
猝不及防之間,一股酸澀和痛楚就狠狠地擊中了胸膛,這是一場毫無退路的愛戀,瘋狂而肆意地橫衝直撞,摧毀了所有一切,當所有一切都結束時,那種執念的癲狂和衝動,猶如狠狠刺在心臟之上的匕首,鮮血噴發。
旋律卻沒有消沉下去,掃弦反而越發歡快起來,然後演唱的歌聲也瀟灑肆意起來,滔滔不絕的情感猶如萬馬奔騰一般,宣泄而出。
“我曾說過,保持耐心;我曾說過,曙光將至;我曾說過,用心平衡;我曾說過,保持善良。”那滄桑的歌聲之中透露出一絲絲難以言喻的痛苦,帶着憤怒和悲傷。
站在懸崖峭壁面前,敞開雙臂,擁抱疾風驟雨,“晨曦乍泄,我將與你同在,但卻是截然不同的一番面貌,我將揹負所有的懲罰,而你則收穫所有的獎賞。”
然後,戛然而止。
他的付出和堅持,在愛情消失的剎那,變得如此愚蠢。旋律和歌聲同時停頓,留下嫋嫋餘韻在空氣之中涌動,但濃濃的苦澀卻讓心臟都開始微微顫抖起來,一點聲音都發不出來,一點空氣都感受不到,只能愣愣地坐在原地,天昏地暗。
吉他絃音再次響起,那淡若雲霧的歌聲在哼唱着,“算了吧,這傷逝之愛(Skinny-Love),到底發生了什麼;稀薄寡淡的希望,我們就這樣肆意揮霍。天啊,天啊天啊天啊,負擔日益沉重,漸漸分崩離析。”
滿嘴苦澀就這樣泛了開來。
眨了眨眼睛,卻發現眼眶乾澀得一點淚水都沒有,酸楚和痛苦是如此洶涌,達到了極致之後,卻哭不出來,只能呆呆地,就這樣呆呆地,似乎痛覺神經已經麻木了之後,大腦變成一片空白,愣愣地注視着時間緩緩流逝。
“我曾說過,保持耐心,我曾說過,曙光將至,我曾說過,用心平衡,我曾說過,保持善良。如此你的愛戀已成流水,那麼曾經的我又算什麼?現在我輸得一無所有,甚至輸掉了你內心的最後一席之地。”
一字一句,沉重得讓人喘不過氣來,在這場賭局之中,他堵上了全部,也輸掉了全部,所有一無所有,甚至徹底消失,就連曾經存在的痕跡都消失得無影無蹤,那麼,“曾經的回憶”算是什麼呢?更可悲的是,“曾經的堅持”,這又算是什麼呢?
燈光之中,他的眼瞼依舊微微低垂,眉宇之間的哀傷和痛楚都已經消失,只剩下一片平靜。安靜地唱歌,安靜地跳舞,安靜地生活,如同行屍走肉一般,靈魂就這樣枯萎消散,“傷逝之愛”,如同玫瑰的花期一般,傲然盛開、驟然凋零,轉瞬即逝。
“誰還會如此愛你?誰還會苦苦掙扎?誰還會自甘墮落?”
可笑,可悲,可嘆,可憐;比起悲傷來說,更可怕的是,就連悲傷的力氣都沒有了,所有的力量都已經消耗殆盡,最後只剩下一具軀殼,就這樣……活着。
旋律依舊正在奔騰着,歡快而輕盈,他輕聲附和着旋律哼唱着,“嗯嗯嗯”,那明亮的曲調讓人忍不住就想要翩翩起舞,忘我而肆意地舞蹈着,一遍,又一遍,忘記所有的煩惱,忘記所有的傷痛,也忘記所有的沉重,只是舞蹈着。
突然之間,腦海就滑過一個想法:如果這一段濃郁而熱烈的愛情,另一半是夢想呢?
剎那間,靈魂就如同遭遇了雷擊,所有的歌詞片段都涌上心頭:
他曾經說過,保持耐心,曙光將至,即使滿池鮮血和遍地僞裝,他們也需要繼續堅持下去;即使日益負擔、分崩離析,他們也需要追逐着寡淡的希望繼續奔跑。當放棄的一剎那,就輸得一無所有了,那麼,曾經的他又算什麼呢?
那麼,“誰還會如此愛你?誰還會苦苦掙扎?誰還會自甘墮落?”
奶黃色的燈光依舊柔和而明亮,落在了他的身上,但每一個人視線之中卻浮現出了截然不同的故事和回憶,相同的卻是滿嘴苦澀和滿心唏噓,那沉重的情感拖拽着腳踝,一點一點下沉,哭不出來,也喊不出聲。
就這樣安靜地坐在原地。
“他不是藍禮。”保羅可以聽到耳邊傳來了低低的聲音,他微微有些愣神,回過頭,這才意識到說話的是安妮,發出了一個“嗯”的聲音,表示了詢問,安妮再次重複了一遍,“他不是藍禮。”
那不是藍禮。
傷痕累累、身心俱疲、步履蹣跚,陷入了深深的絕望之中,茫然若失、不知所措,然後,萬念俱灰之間,開始捫心自問,是否應該放棄,是否應該堅持,是否應該重新選擇,那一種脆弱根本無法隱藏,即使挺直脊樑,即使傲骨仍在,但靈魂深處的支離破碎卻依舊揮之不去。
安妮的腦海之中浮現起了去年格萊美頒獎典禮的片段,站在舞臺之上清聲演唱“野獸”的藍禮,他是悲傷的,他是苦澀的,他是脆弱的,但他卻是堅強的,那股執念始終不曾消失,甚至綻放出了更加璀璨的光芒。那纔是她的藍禮。
“爲什麼?”保羅輕聲詢問到。
安妮搖了搖頭,緊緊地抿着脣瓣,第三次重複到,“他不是藍禮。”
她說不出一個所以然來,但她卻堅定不移地知道,舞臺之上的那個身影,看起來非常非常像藍禮,某些瞬間,似乎就可以模糊了界限,但,終究不是藍禮。她知道,她就是知道。
但即使是伊桑和喬爾,他們也都無法如此肯定。
喬爾的眼睛微微亮了起來,剛纔這一段表演,他想到了勒維恩,他還想到了勒維恩的搭檔米基。
他們都是時代浪潮之中的一員,但米基終究還是沒有能夠抵抗巨大的壓力,最終選擇了放棄,以終結生命的方式,慘烈而決絕地結束了所有一切,卻給勒維恩留下了無法彌補的傷口。所有人都以爲,那是因爲勒維恩的事業陷入了困境,但剛纔這一刻,他們卻知道,不是如此。
誰還會如此愛你?誰還會苦苦掙扎?誰還會自甘墮落?
這是勒維恩對米基的質問,對夢想的質問,同時也是對自己的捫心自問。
於是,勒維恩高高地擡起了頭顱,驕傲而清高地拒絕妥協,在內心深處,他正在恐懼着,恐懼着自己的妥協和退縮,辜負了米基的犧牲,也辜負了自己的堅持。
勒維恩寧願放棄版權,也拒絕讓自己和吉姆走上同一條道路;勒維恩寧願重新成爲水手,也拒絕像四重唱一般再次尋找合唱搭檔;勒維恩寧願再次被拒絕,也拒絕像特洛伊那樣成爲討好大衆的小白臉。
因爲一旦放棄了堅持,也就放棄了自己。
這是愚蠢的,這也是瘋狂的。
但勒維恩卻一直在堅持着。更爲可笑的是,即使他都不知道自己的堅持是否是正確的,又是否是有意義的,困頓在原地,不斷打轉、再打轉,茫然若失、無所適從,卻依舊緊咬着牙關,不願意鬆開最後一口氣。
在故事結束的時候,他再次演唱了“絞死我,哦,絞死我”和“揮手作別”,但意義和心態卻已經截然不同了。一直到此刻,他才真正地與米基告別。
“天啊,天啊天啊天啊。”喬爾忍不住就低語重複了起來,心神洶涌,無法自已。
喬爾簡直無法想象,藍禮做到了,藍禮居然做到了!在短短一場戲的表演之中,就將勒維恩整個角色勾勒了出來,並且賦予了靈魂,甚至賦予了整個故事一條串聯起來的精神主線,這短短的一首歌時間,卻道盡了無數滄桑。
“天啊!”
喬爾激動地只想要尖叫,就好像拼圖遺失的最後一塊,終於找到了一般,那種殘缺的感覺總算是變得完整了,他試圖和伊桑溝通交流一番,但腦海之中的洶涌思緒卻着實太過瘋狂,以至於無法表達出來,他只能專注地看着舞臺之上的那個身影,話語就這樣脫口而出——
“勒維恩,這是你自己創作的曲目嗎?”勒維恩,而不是藍禮,“之前沒有聽你演唱過這首歌,我的意思是,這是米基的創作嗎?還是說,這是你最新創作的作品?如果可以的話,我希望以後你可以在煤氣燈酒吧裡再次表演。”
“不,不是。”勒維恩扯了扯嘴角,露出了一抹自嘲的笑容,“我可創作不出如此纏/綿/悱/惻的歌曲,這不是我的風格。”這讓酒吧的客人們都發出了低低的輕笑聲,“這是來自Bon-Iver的歌曲,他親自創作了旋律和歌詞,我僅僅只是根據自己的風格稍稍改編了一下。”
Bon-Iver,去年和藍禮在格萊美之上角逐年度新人的那位民謠歌手,這是現實生活中真正存在的歌手,同時,剛纔這首歌也是由他創作和表演的。
剎那間,六十年代與當代現實就這樣混淆了起來;但奇妙的是,勒維恩依舊是勒維恩,喬爾依舊是喬爾,煤油燈酒吧依舊是煤油燈酒吧,劇組依舊是劇組,現實和虛幻之間的次元牆壁徹底打破之後,卻沒有絲毫的違和感,反而將那種奇妙的氣氛延續了下來。
對於在場的每一個人來說,這都是難得一見的特殊經歷!
注:傷逝之愛(Skinny-Love——Bon-Iver)