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爲一出音樂劇,“悲慘世界”的經典演唱片段數不勝數,“形單影隻”堪稱其一,這首曲子在整齣劇目之中出現了兩次。
第一次是艾潘妮,她是德納迪埃的女兒,在相處過程中,愛上了馬呂斯,這首歌曲講述的就是艾潘妮得知馬呂斯和珂賽特相戀之後,她的單戀無疾而終,內心的哀傷和孤獨;還有一次則是全劇結尾,冉-阿讓垂危之際,芳汀的靈魂出現,指引着冉-阿讓進入天堂,在滿腔的憂傷和不捨之中,與世長辭。
兩個橋段的旋律是相同的,歌詞則不同,呈現出來的情感和內涵也就不同。
艾潘妮的橋段之中,悠揚哀怨、充沛飽滿、娓娓道來的旋律,賦予了這首歌特殊的質感;更重要的是,細膩而深刻的情感,字字句句銘心刻骨,悲傷卻堅韌,痛苦卻頑強——稍稍過頭一些,可能就陷入自怨自艾的窠臼;稍稍不足一些,可能就擺脫了角色飛蛾撲火的決絕。
這一橋段對演員是無比嚴苛的考驗,對歌詞的理解、對演唱的控制、對情緒的釋放以及對角色的控制,每一個環節都不能輕易馬虎;再加上,橋段是屬於艾潘妮這個女性角色的,對於藍禮來說,挑戰還要更上一層樓。
“相較起來,’形單影隻’更加具有挑戰性,而且更加打破常規,我要表演艾潘妮的那一段。徹徹底底地顛覆觀看這個試鏡錄像的觀衆的想法。”藍禮的決定是經過深思熟慮的。
現在與三年前最大的區別就在於,藍禮是一名更加成熟的演員,知道自己的長處,也瞭解自己的短板,對於角色的理解把握、對於導演的解讀分析,這都更進一步。所以,在錄製試鏡錄像時,藍禮的思緒也變得清晰起來。
熱身運動完畢之後,藍禮站在鏡頭的正前方,緩緩地,緩緩地呼氣,將情緒一點一點地沉澱下來,空氣之中環繞在身體周圍的浮躁和輕快都漸漸平息,整個人處於不慌不忙、不緊不慢的水平狀態,腦袋一片空白,心緒一片平靜。
與電影表演不同,戲劇表演需要的是完完全全地清空大腦,因爲千錘百煉的訓練,還有烙印在骨子裡的基本功,猶如程序一般,精準而深刻地將所有表演都融入了血液之中,每一個表情、每一句臺詞、每一個動作、乃至於每一個走位都準確無誤,就好像是精緻的德國儀器。
闊別戲劇表演舞臺三年時間,但僅僅只是閉上眼,那種熟悉感就讓身體開始微微打顫起來。沒有緊張,只有興奮;沒有繁雜,只有舒適。也許,這就是他的舒適領域,與角色無關,那片舞臺本身就讓他覺得舒適,彷彿從始至終都屬於這裡。
站在攝像機後面的內森和羅伊,保持着安靜,兩個人交換了一個視線,在對方的眼底都捕捉到了相似的困惑和不解。
在拍攝電影時,藍禮總是反反覆覆地閱讀劇本,以這樣的方式來切入角色和表演;但今天,藍禮根本沒有閱讀劇本,也沒有查閱“悲慘世界”的唱段,僅僅只是調整着呼吸。
房間裡的沉默在緩緩蔓延,內森和羅伊又不敢出聲,只能大眼瞪小眼,不知所措。
“形單影隻(On-My-Own),假裝她在我身邊……”緊閉着雙眼,藍禮輕聲歌唱,悠揚而柔和,沙啞的嗓音在那一片寧靜之中緩緩滑行,猶如推開水波的船槳,淺淺的漣漪泛了開來。沒有特別的情緒,也沒有特別的起伏,娓娓道來的心緒,卻包裹在一片清冷之中,落寞,彷徨,哀傷,那淡淡的情緒在漣漪之中暈開,美好而動人。
“孤身獨行,我與她相伴到……天明。”溫柔的歌聲在最後一個單詞吐出來時,微微停頓了片刻,僅僅只是半個呼吸的哽咽,卻在輕輕上揚的嘴角之中,苦澀得化不開來。笑容與悲傷,截然不同的兩種情緒,卻完美地結合在了一起,然後就看到藍禮緩緩睜開了眼睛。
那雙深邃的眸子裡盛滿了神情和投入,似乎就連黑夜的凜冽都在悄然融化,“她並不在,但我感覺到她的懷抱;當我迷路之時,閉上眼睛……”垂下的眼瞼,在灑落下來的奶黃色光暈之中,泄露了一抹柔情,輕扯的嘴角是如此幸福,美好得讓人不忍心驚動,沉溺於愛情之中的浪漫和投入,猶如滿天星光般傾瀉而下,“她便又能找到我。”
毫無預警地,毫無伴奏地,藍禮就這樣開口演唱,短短四句歌詞,卻將戀愛之中的甜蜜展現得淋漓盡致,只是舌尖泛起的苦澀卻揮之不去,溫柔而清冷,幸福而哀傷,根本無需任何語言的解釋,角色形象就已經寥寥地勾勒出來。
羅伊自己都沒有意識到,緩緩地站直了身體,挺直腰桿、精神抖擻、目不轉睛地投去了視線。沒有鎂光燈,但藍禮身上卻彷彿自帶聚光燈,讓周圍的世界都黯淡下來,整個舞臺都由他來支配!
藍禮朝着左邊邁開了步伐,一步,再一步,緩慢的腳步帶着一絲戀戀不捨的悸動,彷彿可以聽見那噗通噗通撞擊的心跳,雀躍歡呼;可是那微微揚起的臉龐,嘴角的笑容卻掛上了些許留戀和不捨,緬懷和思念的哀傷猶如薄霧一般,爲整個人蒙上了一層淺淺的水霧,平添了一抹憂鬱。
“置身雨中,露面銀光閃爍;萬家燈火,如同河面氤氳水霧;黑夜深處,樹梢綴滿星光;我縮減到的只是她和我相守永遠。”
笑容,綻放開來;眼角,閃爍淚光。在那幸福而歡快的笑容之中,隱約的淚光在眼眶裡閃爍着。由於距離的關係,內森和羅伊都看不清楚那眼角的水霧,可是燈光折射在瞳孔之中,卻彷彿滿天星辰墜入眼眸之中,波瀾不驚的淚光猶如灑落在河邊之上的月光。
下一秒,那稀稀疏疏的哀傷就用眼底涌現出來,笑容一點一點地褪去了色彩,深邃的眼眸變得越來越深、越來越遠,落寞而孤單、悲傷而痛苦的光芒刺痛了心臟,痛楚就這樣緩緩地、慢慢地暈了開來。
“心知肚明,僅僅只是一廂情願,我在自言自語,並非與她對話。”腳步猛然停頓,可是停下地太過兇猛,以至於身體忍不住開始輕輕晃動起來。沒有任何多餘的動作,可是緊繃到了極致的肌肉,卻泄露了內心深處的洶涌波濤,幾乎讓人窒息,“儘管自知,我不在她眼中,仍然自欺,我們擁有一個未來。”
嘴角輕輕一扯,勾勒起了一個弧度,那自嘲的苦澀濃得化不開;再次垂下的眼瞼,卻可以看到自尊和驕傲的崩塌。暗戀和單戀,形單影隻、孑然一身、孤獨前行,就猶如獨自一人翩翩起舞的華爾茲,恢弘盛大的旋律之中,腳步優雅、身姿動人,落寞和孤單卻如影隨形。
沉默了下來,藍禮就這樣沉默地站在原地,放任那盛大的哀傷緩緩從肩膀滑落,然後往前邁了一步,卻又強迫自己停了下來,那試圖靠近卻又心生膽怯的躊躇和猶豫,讓指尖都忍不住蜷縮起來,握緊成了拳頭,內心深處發出了絕望的嘶吼。
“我愛她,但,每當慢慢長夜過去,她亦離去,河水,只是河水而已。”微不可見地搖搖頭,嘴角的笑容寫滿了苦澀和痛楚,撇開的眼神,似乎不忍心看到她的幸福。藍禮挺直了腰桿,重新站直起來,展現出頂天立地的姿態,堅強而倔強地維護着自己最後的尊嚴,“沒有她,我的世界已經面目全非,樹葉凋零,滿街只剩陌生人。”可是茫然而失落的眼睛,放眼望去,卻只有一片空洞。
腳步踉蹌地後退了半步,但下一次,藍禮就邁出了兩個大跨步,聲勢驚人地走了上前,滿心的迫切、滿心的渴望、滿心的堅定撲面而來,讓內森和羅伊都不由自主屏住了呼吸,然後清晰地——無比清晰地看到了那雙眸子裡熊熊燃燒的火焰,在湛藍色的湖水之中翻滾。
“我愛她!”擲地有聲,“但,每天我都更加清醒,窮此一生,我一直在自欺欺人。”分崩離析,“沒有我,她的世界仍然正常運轉。”幾乎窒息,“那個世界充滿了幸福,我從未品嚐過的幸福。”墜入深淵。
盡情地、肆意地、瘋狂地引吭高歌,內心深處的情感源源不斷地迸發出來。他知道,這是註定沒有結果的單戀;他知道,這是註定沒有迴應的暗戀;他知道,所有的一切,他都知道。他甚至知道自己是多麼愚蠢、多麼可笑、多麼可悲,那飽滿的情緒在高昂的旋律之中徹底撕裂,整個房間都充斥着滾滾情緒,振聾發聵。
可是……可是,他知道了又能怎麼樣呢?他依舊無法控制自己的內心。歌聲停止了,那雙眼睛陷入了前所未有的哀傷之中,洶涌的情緒再次漸漸沉澱了下來,那堅挺而筆直的肩膀線條卻是如此脆弱,彷彿就連一點點塵埃都可以將其徹底壓垮。
“我愛她。”苦苦掙扎瞭如此之久,苦苦逃離了如此之久,但他卻無法背叛自己,“我愛她。”他前所未有地堅定這一點,即使是無疾而終,即使是形單影隻,即使是永遠得不到迴應,即使是自己獨自一人在雨中起舞,但,他還是選擇飛蛾撲火,“我愛她。”目光漸漸變得堅定,所有的迷茫,所有的痛苦,所有的掙扎都煙消雲散,那雙深邃的眸子再次熠熠生輝,漫天星辰都明亮起來,“我愛她,但只是一廂情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