完)
暮色時分還是晚霞似火天色晴好,不過過了半個晚上,夜空之上已經是黑沉沉一顆星子也無,海天相接之處有幾團陰雲無聲無息的靠在了一起,緩緩地往陸地的方向移動,風詭雲譎好似從海上而來的鬼魅一般迫人心神,海浪拍岸之聲近在耳邊,緊靠着東海的曦朝大營之內卻是一片沉沉的安靜,白日裡披堅執銳的戰士們都已經深深入了夢鄉,除了少數巡邏衛兵來回行走的腳步聲和盔甲碰撞響之外再難聽到任何動靜,而此時,一片寂靜的主帳行轅之內卻是沉沉的一片壓抑!
幾絲曖昧的痕跡觸目驚心的印在那嬌小細嫩的身子,糾纏的髮絲緋紅的面頰,掉落在地的衣裳,還有那讓人浮想聯翩的旖旎味道,夏侯非白此生都未曾讓自己至於如此境地過,看着身邊小人兒那一雙滿是水霧卻又帶着紫色光華的眸子,夏侯非白的胸膛止不住的上下起伏,怒氣幾乎要成燎原之勢燃盡他所有的理智——
他怎能……真是該死!
強自壓下的怒氣幾乎就要控制不住,略微清明的神識之間還帶着殘留的情慾,夏侯非白一手撩起旁裡掉落的袍衫,天青色的雲影一蕩他整個人便起了身,蘇璃小小的身影蜷縮在被子裡,瞧見他面上的震怒之色終於有些怕了!
夏侯非白在牀榻之前站定,眸光半狹着狠狠的看着榻上的人兒,他如何也沒想到蘇璃竟然有這樣大的膽子,現如今……
這麼多年來,怎樣的大風大浪不曾經歷過,卻偏偏栽在一個小丫頭手裡,而這個小丫頭竟是如此之傻,竟然是要這樣將自己送給他,夏侯非白心中百般情緒閃過,滿頭滿腦都是水草一般雜亂的思緒,他看着蘇璃那一雙眸子,萬般糾葛當中實難說出一句話來,良久,他終是將榻上錦被拉起將蘇璃蓋住,而後緩緩轉身朝外走去!
蘇璃眼底的紫色光暈一點點的散去,看着夏侯非白的身影越走越遠,終是忍不住的喚了一聲,“先生——”
夏侯非白腳步未停,天青色的身影直直消失在了內室門口。
蘇璃面色僵住,想象與現實反差太大,一時之間叫她來不及反應,心中僅有的一點僥倖在此刻全部破碎,她怔怔的看着內室門口晃盪的簾子,眼底不知是絕望還是悽楚,這些複雜的情緒她這般的心性兒還不知如何表現,只是怔怔的看着那簾子,直到脖子痠疼的發起顫來纔回過神,她好像……做錯了。
轟隆隆——
一聲悶雷忽然落在了這海風腥鹹的行營頭頂,慘白的電光隨之而來,天地萬物俱是爲之一亮,夏侯非白的面容色如縞素,天青色的身影在這夜色之中好似一株失去生氣的柏樹,他的腳步不停,直往行營之外走,來往巡邏的衛兵見是他自是不敢上前,瞧見他那渾身不同尋常的氣勢更是退避三舍直直叫他這麼走了出去!
猛烈地狂風掀起他的衣袂,風中獨行,他的背脊那般荒涼,日月兜轉的年月之中他從未生出此時凌亂的心緒,自幼便是天之驕子,得入九重之後更是得閣主親自教化,除卻那高深的武功心法,排開那絕世的奇門遁甲,他受教更多的是那塵世與緣劫,歲月經年,他自負看透看破萬事萬物,掐算卜畫人心天命,如此多年來杏花微雨一般的看盡雲捲雲舒潮起潮落,便是這中原狼煙乍起又如何,江山更迭天下逐鹿也未得引起他心底半分波瀾,卻在此刻,在此刻如此的狼狽……
豆大的雨點噼裡啪啦全落了下來,海面上有浪濤怒吼,海岸邊上有狂風肆虐,這個深秋初冬的夜竟是如此叫人心驚膽顫,雨幕飛轉而下,夏侯非白半狹着眸子站在斷崖盡頭,眸光悠遠無邊際的落在海天相接之處,墨色的陰雲黑沉沉的擠在一起,好似他此刻的心情一般沉重,蘇璃……蘇璃……
並非是無法可解的藥,也並非是強勁到連他也抵擋不住的藥,可他竟然還是受了那般的藥力……到底是她能蠱惑人心,還是他早已……
天色愈發黑沉,怒卷的浪濤聲一波一波的捲起滂沱大雨砸在這煉獄一般的夜色之中,夏侯非白心中腦中萬般情緒閃過,從來心靜如水從來智計無雙的他竟然也有這樣無措的時候,冰冷的脣角不由得泛上兩分苦笑,他自詡一生無掛超然出塵,卻不想……塵世之劫難渡,他竟也有今日……
狠狠的閉了閉眸子,再睜眼之時夏侯非白的眼底已有幽光乍現,驀地想起蘇璃一人在行轅之中,他心中忽而有些不安,大雨仍舊有滂沱之意,他豁然轉身,眸光幽深的往行營大帳之中走去,守衛的士兵遠遠地便看到他一身溼透的走了回來,心中雖則有疑問卻是什麼都不敢相問,夏侯非白沉着臉,心頭浮起的卻是蘇璃混在王府衛隊一路上跟着他來到此處的場景,心頭的怒火被雨水澆滅,在那怒意之下浮起來的竟又是一層層的酸楚疼惜,她……怎能用這樣的法子……
脣角不自覺地苦笑更濃,事到如今,他還能如何,他不僅沒有教好她,反倒是叫她亂了他的心,到底是她比他更果決些,連叫他徘徊思慮的時間都不給,就這樣乾脆利落的算計他,叫他不能不認不能不從,既是如此,他便也只能……
掀開帳簾的手一頓,滿室的寂靜讓夏侯非白腦海之中的思緒一斷,外室還是他走之時的模樣,可是這樣的安靜實在是詭異之極,竟然叫他不敢再往裡走一步,夏侯非白的眸色驟然變深,深吸一口氣到底還是進了外室朝內室走去,他的腳步越來越快,行走之際帶起飄飛的衣袂來,心中有一處好似被揪緊,就連呼吸都變慢了兩分,“唰”的一聲,夏侯非白步伐急驟的身形驀地釘在了內室門口!
鴉青色的帳幔被勾起,寬大的牀榻之上錦被平鋪早已不復適才的凌亂,可是看着那平平無人的牀榻,夏侯非白心中驀地一空……彷彿只是一瞬,又彷彿是過了許久,只見他眸色驟然加深,依舊帶着水漬的面容陡然做寒,大步往內室走去,眸光四顧,簡單的陳設一眼掃盡,無人,無人!
夏侯非白深吸一口氣,豁然轉身往外走,外頭的夜色還未散盡,大雨之勢半分不減,夏侯非白眸光四顧,一時之間想不到蘇璃能去哪裡,守在遠處的衛兵看到夏侯非白站在門口以爲他有事吩咐,趕忙過來候着,夏侯非白半狹着眸,只覺得一股子涼氣緩緩地從腳底浮了上來,一點點的將他整個人都淹沒了住!
“王爺有何吩咐?”
衛兵小心翼翼的一問,只因爲這個晚上的夏侯非白實在是太過奇怪,夏侯非白涼涼的看了那衛兵一眼,脣角微動,終是一問,“適才可有人從帳內出去?”
那衛兵眉頭微皺,面色肅重的想了想,搖頭,“屬下不曾看到有人出去。”
夜色濃黑,風雨急驟,便是他內力高深才能夜中視物,這些士兵自然及不得他,而她……自然就更是及不上他了!
她的膽子愈發大了!
心中的涼意隨着風雨漸大,夏侯非白眼底有幽光陡轉,恍惚之間腦海之中忽然有靈光一閃,他驀地轉頭,眸光利劍一般的落在了那海浪澎湃的海上!
一夜的疾風驟雨,海浪滔天,便是有如蓬萊仙山一般的公主號都在這般巨浪之下晃動個不停,整個晚上這巨船之上的人都備受滋擾,然而或許是他們已經習慣了海上的生活,這般的夜晚與他們而言並算不得什麼。
晨光破曉,萬丈霞光衝破了厚厚的陰雲層,爲整個海面之上的水汽攏上了一股子如夢似幻的斑斕之色,碧海之上經過一晚的滌盪再度恢復了平靜如初,天空之上因爲那朝霞的映染愈發的湛藍透徹,下人們陸陸續續的開始了這一天的工作,整個公主號地勢最高之處的閣樓之中卻依舊是靜謐無聲。
紫色的帷幔沉沉的垂地,內室角落裡的焚香爐之中正淡淡的飄着青煙,金髮的粉衣侍女安安靜靜的站在帷幔之外,眉眼低垂滿是恭敬,雖是無事,卻依舊是打起了十二分精神不敢輕慢半分。
“唔……”
輕輕地一聲地囈,粉衣之女驀地擡起了頭來,心中默數兩聲,這才掀開帳幔進了裡間,同樣是紫色牀幃的榻上,夏侯璇璣正撐着牀榻起身,眸光向外一瞟,一邊讓粉衣侍女爲自己穿衣裳一邊眼尾上挑的問起,“有人來訪?”
粉衣侍女聞言便皺了皺眉,微微頷首的道,“是中原的東海王。”
夏侯璇璣眉頭一挑,眼底幽光轉動之間不由得露出兩分明瞭的笑意,穿好衣裳下的地來,站在銅鏡之前瞧着鏡子裡的自己,“可知所爲何來?”
粉衣侍女一邊爲夏侯璇璣着大裳,一邊看着鏡子裡的夏侯璇璣回話,“並不知是爲何而來,可是那表情卻不甚好看。”
“哦?”
夏侯璇璣挑了挑眉,復又淨手淨臉,隨即又落坐在梳妝檯之前由着這粉衣侍女的一雙小手爲自己着裝,脣角微抿,她的眉心皺了起來,“表情不甚好看是何意?難道蘇璃未曾得手?可真是浪費了我的寶貝。”
粉衣侍女聽見她這般嬌憨慵懶的嗔怪不由得也生出兩分笑意來,卻是不敢輕易接話,待一切都收拾妥當,那粉衣侍女正要傳膳卻是被夏侯璇璣阻了,她面上帶着妥帖的笑意,着了桃花妝的面容千重嫵媚萬般風情,紫色的衣袂隨着儀態萬千的步子輕蕩,開口的聲音卻是分外的清泠,“到底是東海王,不好太過輕慢。”
話音落定人便走出了內室,粉衣侍女聞言立時跟了上去。
夏侯非白依舊是一身天青色的衣袍站在花廳之內,長身玉立的身影定在窗櫺之前,眸光落在了那茫茫無際的海面之上,清晨的碧海藍天實在是叫人賞心悅目,可是即便再如何美好的光景此刻在他眼中也是黯然失色不知多少,聽到身後有腳步聲響起,他緩緩地轉了身。
夏侯璇璣有一雙靈動的碧色眸子,除此之外周身上下的一切都和中原人無異,夏侯非白心知她是皇家嫡系血脈,可仍舊是詫異分明過了四百年她的樣貌仍舊是未得大的改變,由此可見東周皇室在血脈傳承之事上的慎重。
夏侯璇璣不是第一次見夏侯非白,眼前的男人通身上下好似都攏着一層悠然白霧,她看不清摸不透,這樣的感覺讓她下意識的覺得危險,可是此時此刻,她卻一眼看出了這個男人身上的焦灼來,如此顯而外露,到底因爲何事?
不管是因爲什麼,夏侯璇璣面上仍舊是妥帖的笑意,走進花廳之後方纔櫻脣微啓,“東海王久等了,下人不知禮數怠慢了王爺,還請王爺恕罪。”
分明是東周人,卻將中原的禮數運用到了極致,夏侯非白同爲夏侯一脈,不經有些好奇當年東齊的開國諸侯王夏侯胥是如何將東海對岸的國土握在了自己手中,在他看來,夏侯胥之所以將這個東家命名爲東周,只怕是有與周朝遙相呼應的意思在,夏侯非白半狹了眸子,眼底的幽光閃動,表情看上去並不比往常親和潤透。
“她在哪?”
簡單的三個字讓夏侯璇璣的心頭一訝,饒是如此面上卻是分毫未露,她轉身坐在主位,擡手一請,“東海王可是在問蘇姑娘?”
夏侯非白並不落座,仍是將眸光落在夏侯璇璣的身上,夏侯璇璣見她如此不由得掩嘴一笑,眸光上上下下的在夏侯非白身上掠過,眼角眉梢都帶着興味的妖嬈之色,“東海王既是來了,倒是置國家大事於不顧,反倒是隻問蘇姑娘一人,怎麼?難道在東海王眼中,曦朝之事竟是比不得蘇姑娘?”
夏侯非白並不動怒,脣角微抿的樣子雖則不顯絲毫的怒色,渾身上下卻都透出兩分無形的鋒芒來,只叫人覺得一股子迫力迎面而來,夏侯璇璣微微一嘆,“不瞞東海王,昨夜風雨頗大,蘇姑娘並未來我這裡。”
夏侯非白眉心微皺,眸色不由得一深,夏侯璇璣見她如此不由得挑了挑眉,見夏侯非白不說話不由得脣角微抿着道,“東海王若是不信,大可搜船——”
夏侯非白眸光掃過夏侯璇璣面上,眸色陡轉之間轉身便走。
“東海王且留步!”
夏侯璇璣站起了身,面上笑意略消,眉梢眼角帶出了與那妖嬈豔色並不衝突的鋒利,“本宮不管東海王與蘇姑娘如何,只想問一句,貴朝皇帝陛下預備何時結束這亂局?中原之上皆以爲我東周乃是虎狼之國,人人得而誅之,實在是叫本宮好生委屈!”
夏侯非白眉心略簇的止了步,轉身看向夏侯璇璣之時的眸光帶着如針一般的的利色,“公主所求並非是中原美名,又何懼與此?”
夏侯璇璣微怔,忽而又是一笑,“也對,只要貴朝皇帝陛下能應我所求便可。”
夏侯非白麪上善意頗淡,聞言腳下不停的往外走去,夏侯璇璣看着夏侯非白的背影眼底閃過一分暗色,略有兩分鬱郁,旁裡站着的粉衣侍女見她意興闌珊,趕忙的上前請她回內室用早膳,才正要動身,外頭忽而有人影一閃,夏侯璇璣一個眼色,那粉衣侍女便走了出去,再進來的時候手上便多了一份信報。
夏侯璇璣看到那信報眼底幽光一縮,一邊接在手中一邊往回走,二指寬的信箋之上字數寥寥,內容卻是叫她有些意外,微微思索片刻問那侍女,“曦朝一共有幾王?”
那侍女聞言面色一肅,“一共有八王,親王兩位,異姓王六位。”
“異姓王……”
夏侯璇璣輕聲呢喃,面上豔色略消兩分,越發顯得眼底碧光黑沉,旁裡侍女見此不由得又道,“此六位異姓王乃是此前周朝諸侯國國主與親王,除開西涼與樑地的國主一個失蹤一個身死之外,曦朝皇帝建立新朝之後仍是給了他們尊位。”
見夏侯璇璣面有凝色,粉衣侍女又道,“兩位親王一個已經成親一個已經定親,六位異姓王目前倒是都未得指婚,這位東海王便是此前的東齊皇帝,乃是曦朝皇后的兄長,現如今在曦朝位份甚至高於兩位親王,只是公主您既幫了蘇姑娘……”
夏侯璇璣側臉看了看粉衣侍女,那侍女立時低頭閉口再不敢言,夏侯璇璣復又低頭看了看手中的信報,眼底驀地綻出兩分暗光來。
夏侯非白大步的走下了通往公主號的浮橋,守在橋邊的侍衛正眼巴巴的等着他,此刻立時便湊了上去,壓低了聲音的道,“王爺,左三營馬廄裡的馬少了一匹。”
夏侯非白墨瞳一縮,轉頭看了看遠處靜靜佇立在海上的大船,復又回身看了看遠處蒼茫茫的羣山,周身氣勢一冷,脣線立時沉了下去,“備馬——”
十月初的長安城已經被初冬的寒意籠罩,深秋的枯澀愈發肅殺,滿城嫣然盡是失色半分,因是有五王領兵而出,整個長安城之內的百姓俱是安心了不少,沒幾日照影湖邊又有歌舞坊夜夜笙歌,東西十市又成未央之色,在衆人眼中,此時此刻正是曦朝危難之時,而五王同去東海是一定能得大勝的!
五王剛剛離開長安城東海便再有戰報傳來,在宸帝與東海王夏侯非白的合力禦敵之下,東周剛剛侵佔的池城被曦朝軍隊奪了回來,雖然整個中原都不知道那池城在何處,亦是不知此番勝仗如何排兵佈陣而東周君損失了多少,僅是這一個“勝”字便足以叫滿朝人心安定下來,然而即便有了個好的開頭,百姓還是將最大的希望放在了五王的增援之上,宸帝與東海王已有勝算,此番再有五王增援,東周便一定在曦朝手上討不到便宜去!
朝內朝外俱是一片鬆快之象,與前幾日相比,整個帝宮之內的鬱氣消散了不少,然而饒是如此,未央宮的防衛還是一點兒未曾放鬆,曦皇每日裡都在太極殿之內處理政務,因爲小太子的關係更常常將政務搬到了椒房殿處理,朝事大都有衛忠與姬維二人統領,東海亦是未有大變,曦皇肩上之任便是輕了許多。
因是公孫墨隨軍前往東海,紫荊宮之內便只剩下了公孫成霖一人,連日來十五都在爲他施針,夏侯雲曦每隔兩日都要在下午十分來看他一次,此時已經過了寒露時節,帝宮之內的宮人俱是換上了冬裳,夏侯雲曦這一日走進紫荊宮時肩上正披着一件雪白色的羽緞披風,內裡穿着一件水紅色的立領長尾宮裝,紅白相映越發襯得她明眸皓齒粉面含春,紫荊宮內一片安靜,唯有正殿之中有些聲響,夏侯雲曦身邊只帶了靈兒一人,走進正殿之時正看到十五傾身彎腰收拾藥箱。
“若是還疼便要吃藥,只是這藥性太烈,成王每次服用只是需得小心些。”
十五背對着殿門,並不知道夏侯雲曦進了門,可公孫成霖是躺在窗邊榻上的,不過一擡眼便瞧見夏侯雲曦的身影,十五似乎還要再說,卻被他一個眼神止住,十五略有怔愣,轉頭看到是夏侯雲曦進殿不由得面色一肅,趕忙收拾好藥箱朝着她行禮。
夏侯雲曦只當自己未曾聽見,腳下步伐不亂的走了進來,揚眉一笑,“今日倒是早,如何了?算起來也小半月了,若是未得進益我便要說十五先生的不是了。”
十五眼底有眸色深沉,好似不敢看夏侯雲曦似地一直垂着頭,只是帶着兩分薄笑的道,“陛下放心,成王的身子大有好轉。”
夏侯雲曦解了披風交給旁裡的靈兒,看着如此的十五心中更沉,卻是不再相問,只點點頭落坐在一邊的椅子上,公孫成霖從榻上坐起來,揮揮手叫十五告退,十五得令朝着夏侯雲曦一拜便退了出去,摸樣倒是有兩分急惶,夏侯雲曦捧了杯子喝茶,眼角的餘光卻一直看着十五的背影,直到他出殿才擡頭看向公孫成霖,眉心微蹙,“怎麼回事?”
公孫成霖好像知道她一定會問,面上倒也沒什麼意外,聞言擡眉一笑,“肩上的傷入骨,一受涼便要發疼。”
夏侯雲曦眼底光彩一暗,脣角幾動似是還要再說,公孫成霖卻是擺了擺手起身坐在了她的對面,“不是什麼大事,十五開的有藥,你可千萬莫說其他的。”
夏侯雲曦正欲出口的話便被止了住,見他眸色清透不由得也是一笑,桌上有茶,她親自撩起衣袖爲公孫成霖倒茶,公孫成霖鬆口氣似地笑笑,卻在不經意掃過她面容之時將眸光釘在了她的脖子上——
雖則那立領宮裝幾乎將她修長的脖頸全都包了住,然而許是因爲她側了身子倒茶的緣故,頸子的地方倒是有一指寬的縫隙露了出來,便是這麼一點,叫公孫成霖看到了一抹淺淺的青紅痕跡,眸光不着痕跡的挪開,公孫成霖心中略動。
“若是嚴重便還是去百里府上一次,老爺子遠遊也該要回來了。”
夏侯雲曦如此一言立時叫公孫成霖回了神,再看向夏侯雲曦之時的目光便有些深重,夏侯雲曦並未覺,只疑問的看着公孫成霖想聽聽他的意見,雖則十五已經很是厲害,可是能得百里老爺子親自問診自然是極好,十五便點了頭,“能讓老爺子看看自然最好,只等二哥回來之後便可去西北路走走。”
說起公孫墨夏侯雲曦知道公孫成霖雖然放心,卻到底還是掛念的,不由出言寬慰,“大軍還有三四日便可到東海大營,你放心,戰事會很快結束的。”
本是一言安慰,可公孫成霖聞言卻下意識的又掃了一眼她的頸子,尖瘦下巴之下已經被全部裹了住,並沒有什麼異常可見,公孫成霖笑了笑,“東周之人若不是三頭六臂,那此戰便是我們必勝!”
夏侯雲曦不假思索的點頭,卻是未曾發覺公孫成霖的異常。
夜色淺淺的罩了下來,夏侯雲曦從紫荊宮出來的時候並未回去椒房殿,反而是朝着照影水榭而去,自從夏日裡万俟宸專門爲她修了一條迴廊連通了照影水榭和椒房殿,她去照影水榭就便利許多,出了宮門便坐上了鳳輿,一路上只聽得到車輪滾動之聲,一柱香的時間之後鳳輿便停了下來,夏侯雲曦掀開簾子便看到凝香和鍾嘯在門口等着,方圓百步之內竟是一個人都沒有,扶着靈兒的手下了鳳輿,宮人們便原路退了下去。
鍾嘯與凝香二人齊齊見了禮,前者上前一步,“陛下,都在裡面等着呢。”
夏侯雲曦擡步朝水榭之內去,適才聽到奏報之時她還在詫異,卻也不是想不通,他一直在椒房殿這麼多天,只怕早就悶壞了,這會子出來透透氣也是好的,思及此夏侯雲曦面上不由得帶上了兩分好笑的笑意,剛剛繞過一截迴廊便聽到了“噠、噠、噠”的撥浪鼓聲——
水榭帳幔垂地的暖廂之內不見半個伺候的下人,南窗之下八步龍鳳榻之上卻有一大一小兩個身影,倚在榻上的万俟宸一件玄色錦袍着身,墨發以玉扣半綰,精緻的面容之上鳳眸半狹,閃爍着狂狷與邪肆,此刻他手中正拿着個撥浪鼓搖晃,眸光卻一直落在門邊,看到那抹紅色身影出現,那眼眸深處的狂狷之色一盛!
在他身邊的明黃色襁褓之內正躺着個如玉似雪的小娃兒,那小娃兒不知何時起已經不再穿明黃之色,反倒是着起了玄色,雖則小小年紀穿着那濃墨之色稍顯板正,卻是黑白分明愈是襯得小娃兒欺霜賽雪之膚,而那墨色錦緞之上金色的暗紋纏繞,竟是龍紋鳳羽奢華無比,小小的一件袍子也是如此尊貴不可言論,倒是和這小娃兒的身份相配!
“怎地這般久——”
万俟宸脣線微抿眉心輕蹙,語氣淡漠卻似有嗔怪,夏侯雲曦進得門來,靈兒爲她解下披風,隨即便和凝香退出了門外去,廂門在身後關上,夏侯雲曦語氣略帶遺憾的坐在了塌邊,“成霖的舊傷難愈,十五竟是瞞了我。”
公孫成霖到底是因爲夏侯雲曦才受的傷,夏侯雲曦的表情便是愈發真切,万俟宸聞言不置可否,當初若非公孫成霖引她出了城她便不會被擄走,不會被擄走便不會在懷孕初時那般奔波,也不至於損了身子生万俟曄之時受那樣的苦,更不會讓他此生只得万俟曄這一個,縱然知道若非公孫成霖蕭玉樓定然還有其他的手段,可万俟宸還是霸道又無禮的遷怒到了公孫成霖,由此看着夏侯雲曦對公孫成霖的親密便非常不以爲然,他擡了擡眉頭,“百里家的老爺子只怕快回來了——”
夏侯雲曦還以爲是他善心大發,不由得眸光一亮,“我亦是做此想!”
万俟宸瞧她一眼,在榻上讓了位子叫她坐在他身側,而後看着襁褓之內的万俟曄語氣有些可惜,“本想着好好爲曄兒做百日,現在看來卻是不成了。”
夏侯雲曦聞言一笑,俯身親了親万俟曄的側臉軟聲道,“你我何須在意這些禮數,此番正是東周作亂之時,到時候‘你’定然是回不來長安的,與其叫我一個人操辦,還不如不辦,他這樣小,哪裡知道百日不百日,吵吵鬧鬧的他自己還覺得不甚舒服,將來不知還有多少場面要走,而今能省便省了吧,你若是想慶祝,自有周歲等着你來慶祝!”
万俟宸自知她不在乎,可大抵是因爲此生只得這一個便不想錯過他生命裡每一個值得慶祝的日子,可是眼看着百歲之宴臨近,東海未平,且“他”還在御駕親征,若是操辦起來定然也是諸般不適宜,自然只能舍了,万俟宸聽着夏侯雲曦的話心有意動,長臂一攬便將夏侯雲曦抓進懷中,低下頭便在她脣上嘬了一口,夏侯雲曦輕呼一聲,眼瞧着襁褓裡的小人兒眼都不眨的看着他們不由得大窘!
“曄兒在這……爲老不尊!”
万俟宸轉眼也瞧見万俟曄黑色的眸子直直的瞅着他們,再看夏侯雲曦面上着粉的摸樣不由得朗聲笑了起來,那一雙微挑的鳳眸之內瞬時落了星子一般的閃耀,瞬時生出神魂授予的驚豔來,“他還這樣小,怎生懂得我們在做什麼——”
夏侯雲曦瞪万俟宸一眼,“便是不懂也不許,教壞了孩子!”
万俟宸卻攬着夏侯雲曦的腰不放,“早晚要學——”
夏侯雲曦面色更紅,狠狠的在他肋下捏了一把才脫了他的手,此時已經是秋寒露重,窗櫺都被緊緊的關了住,然而這照影水榭所用的窗紙乃是透明的琉璃之物,此刻透過那琉璃窗櫺仍是能看到潑墨一般的夜空,便是在那夜空之內,一輪弦月如澄玉一般的掛在天際,夏侯雲曦靠在万俟宸肩頭,眸光溫柔。
“若是未曾記錯,這水榭裡藏着一把好琴。”
安靜又旖旎的靜室之內,万俟宸忽而語聲低沉的開了口,夏侯雲曦擡眼看向万俟宸,黑白分明的眸子溼漉漉的看着他,“你彈?”
万俟宸眼底生出兩分笑意,“是母后早年在民間蒐羅來的古琴,自是由你彈。”
万俟宸說着便起身朝暖廂旁側的隔間走去,夏侯雲曦不知道他去哪裡找,可不過一瞬他便抱着一隻琴盒走了進來,將琴盒至於案几之上,打開盒蓋便看見裡頭一把古琴正靜靜地躺着,墨玉的琴身,墨色的琴絃,琴頭卻又有紅白花五朵盈盈生輝,簡簡單單的一把古琴,卻有古意與禪意尹饒,好似一下子打開了時光的扉頁,夏侯雲曦幾乎能想象聖文皇后一雙十指纖纖的手在琴絃之上撥弄的樣子。
“這琴叫什麼?”
夏侯雲曦並不是擅琴之人,亦不是懂琴之人,卻因爲這般墨玉厚重花穗紅白生出了兩分喜歡,万俟宸聽她一問便擡手攬住了她,脣角微揚的握着她的手拂上那琴絃,“這我倒是不知,母后早年間喜琴,後來二哥逝後便再未碰過。”
琴絃一動便是怔然之音,自然是好琴,夏侯雲曦聽聞此言不由得握住了他落在她腰間的手,万俟宸回握了她一把,低頭在她頸邊吻了一吻,“撫一曲?”
夏侯雲曦微窘,“我……並不擅琴……”
“我不嫌棄……”
万俟宸話音落下便回身坐在了万俟曄身邊,一手將小娃兒攬起來,好整以暇的看着夏侯雲曦等着她動手,夏侯雲曦有兩分無奈,瞧見他的眸光到底還是落座,擡手在琴絃上滑過,頓時落下一溜串兒的清音,万俟曄聞聲在万俟宸懷中小手亂揮着,倒像是極喜歡的樣子。
夏侯雲曦定眸一想,再落手之時便是曲。
窗外有幽幽清輝落下,一大一小兩人坐在窗櫺邊,夏侯雲曦就坐在他們十步之外的案几上,水紅色的宮裝加身,削蔥一般的十指流水似地的落在琴絃之上,清音絕響直上九霄,叫人心中暖融融霧濛濛如墜煙海,万俟宸眸光半狹的看夏侯雲曦撫琴,再低頭瞧瞧懷中小娃兒墨瞳黑亮的模樣,脣角不由得揚了起來。
“嗚——”
忽然,清音悠然的琴音之中驀地多了一道笛音,低沉的音色一起便有和琴音相和之勢,登時叫万俟宸脣角笑意一滯,繼而眼底有幽光一冷,他幾乎只是一瞬便知道那笛音來自何處,夏侯雲曦垂眸靜心撫琴,卻也是第一時間聽到了那突起的笛音,她略有怔然,隨即琴音便是一頓,擡眸便看到万俟宸眸色黑沉的側身看向了窗外茫茫夜色的某一處,她心頭略緊,也立時便明白了那笛音來自何處。
万俟宸轉過頭來便看到夏侯雲曦略微怔愣的眸色,他再度抿了抿脣,手中一道銀光一閃,下一刻夏侯雲曦便覺得指尖一震,琴絃像是被定住了一般撥之不動,而那微微有兩分滯後的琴音立時戛然而斷。
垂眸看去,七根琴絃之間正卡着一根銀色髮簪。
夏侯雲曦心知万俟宸之意,聽着那笛音亦是隨後而斷,又看着万俟宸幽深的眸色一時之間也不知道說什麼纔好,万俟宸眸光深不可測的瞟了她一眼,忽然轉頭看向門口處。
“來人——”
話音一落鍾嘯便將門打開了半分,而後頭也不敢擡的應了一聲,“請皇上吩咐。”
万俟宸的眸光在那琴上掃過,脣角微擡,“將此琴送與湘和殿,就說是朕的心意——”
夏侯雲曦眸光微瞪,有些不贊同的瞅着万俟宸,万俟宸掃過夏侯雲曦的面色,沒有絲毫改變主意的打算,刀脣一抿,“還不送?”
分明兩個人在一起彈得好好的琴,可誰知竟有人來壞了氣氛,鍾嘯基本明白万俟宸的意思,可是現如今万俟宸應該在東海而不應該在宮中,這叫人怎麼個說辭纔好,他早就冷汗一額頭,此時卻又沒有聽到夏侯雲曦的反對之話,感覺万俟宸語氣略帶剋制,趕忙走進來將那琴取走,夏侯雲曦在旁眼睜睜的看着鍾嘯抱着琴噤若寒蟬的走了出去,看着万俟宸不由得帶上兩分無奈,万俟宸一把將万俟曄抱在懷中,掀起墨袍往外走,“回椒房再說。”
夏侯雲曦不知怎地面色微紅,瞪着万俟宸的背影咬脣跟了上去。
秋意深重冬日將至,湘和殿之內,桓箏一身湖藍長袍手中握着短笛正有些微的怔愣,那曲子是他所熟,那技法也是他所知,本強自剋制,卻仍是將懷中多年不碰的短笛掏了出來,卻未想到……那錚然一斷必是旁人而爲,在這宮中,誰敢斷了她的琴?!
綠桑站在門邊,眸色之內略有嘆然,卻是不由得她開口,正出着神院子外頭已經響起了腳步聲,綠桑轉身出門一看,竟是未央宮的大管事鍾嘯,她便趕忙行了個禮問好。
鍾嘯面色有些作難,卻是梗着脖子將那琴盒遞了上去,“這是咱家奉主子之令送來給玉公子的,煩請姑娘代爲轉交。”
綠桑不知鍾嘯之意,鍾嘯卻是見她接了琴盒轉身便走,綠桑無奈,只好抱着琴盒進了中庭,走進內室將琴盒放在案几之上,看着牀邊還在怔愣的身影輕聲開口,“公子,這是未央宮管事送來的東西,說是……奉了他主子的命令。”
他主子……
桓箏長身玉立的背影略有兩分清冷,聞言默了默才轉身走過來,“是何物?”
綠桑聞言將那盒蓋打了開來,“公子,是琴。”
桓箏略帶了然的挑了挑眉,脣角不由得帶上了兩分無奈笑意,他憑着感知探手將那琴身觸了觸,一觸手竟然就有生溫暖意,指腹落在琴絃之上,卻又是一片沁涼直透心底,手腕一折,再從那琴頭的紅白之花上掃過,正兀自猶疑那爲何物之時卻又在琴頭之下摸到了兩處凸起,是字……
他心頭略緊,指腹又是一掃,面色不由有些怔然起來。
——菩提。
晨曦微明,夏侯雲曦醒來之時身邊錦榻已經空了,觸手一摸被子下面暖意尚存,這幾日夜中睡得安穩,她從未這麼早的醒來過,這會子天色還未大亮,她自是不必起的這樣早,狹着眸子稍稍等了會兒卻是不見万俟宸人,夏侯雲曦心中不免有些疑慮,身上不着寸縷,腰上略有兩分痠疼,微微動了動卻已經是一身清爽。
夏侯雲曦藉着略帶黯淡的光線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顏色,面上頓時騰起熱意一片,她一邊裹着被子起身拿衣服,一邊在心中腹誹,不過就是個曲兒,卻叫他有理由百般折騰她,裹了件中衣掀了帷帳下地,內室之中竟是沒有万俟宸的身影,夏侯雲曦抿着脣線,猜想着万俟宸是否去西殿看万俟曄去了,這般想着就要順着夾道往西殿走,可是還未走出去幾步便聽到夾道之外的外隔間有些聲響,那裡本是內室通往外室的一處過渡間,擺着多寶閣龍鳳榻之類的矜貴傢什,這會子是誰……
夏侯雲曦心頭一動,她腳上穿着絲履,地上是厚厚的地毯,走起來便沒什麼聲響,因此當她掀起帷帳走到那隔間門口的時候万俟宸背對着她並未發現,只着了純黑色中衣的万俟宸寬肩窄腰身姿挺拔的站在塌邊,榻中的小案几上正放着一個黑色的托盤,那托盤之上放這個藥碗,藥碗之內黑沉沉的藥汁已經見底,他正捧了青瓷茶盞準備漱口……
旁裡的鐘嘯側身站在万俟宸不遠處,眸光左右一瞟之時第一個發現了夏侯雲曦的存在,他眸色一變登時跪地行禮,“陛下。”
正要放下茶盞的万俟宸背脊一僵,拿着茶盞的手微微一頓才又落下來,他轉過身朝夏侯雲曦走過來,二話不說攬着她的腰往內走,鍾嘯眸色複雜的一嘆,等二人的腳步聲聽不見了才擡頭起身去收拾那藥碗托盤。
“是什麼?”
走到一半夏侯雲曦的步子就頓了下來,她轉過身來,黑白分明的眸子直直的看着万俟宸,万俟宸無奈的一嘆,摸了摸她的額發拉着她往龍榻走去,“現在不是夏天了,出來也該多穿一件,怎生也不知冷?”
万俟宸將夏侯雲曦塞進被窩裡,自己也貼着她躺了進去,夏侯雲曦的身體有些冷還有些僵,即便是躺下去了也是睜着眸子直瞪瞪的瞅着他,万俟宸又是一嘆,在她額上吻了吻,“不過是一碗藥,我此前受的傷你也不是不知道……”
“我要聽實話。”
斬釘截鐵的五個字快要觸碰到夏侯雲曦的底線,連她的眸子都在瞬間漫上了兩分紅,万俟宸口中話再也說不下去,默了一默才摟着她的腰沉聲開口,“避子之藥。”
夏侯雲曦的眸光猛然一縮,看着万俟宸一時之間好似不能置信,在後宮之中不讓女人懷孕的法子有很多,可是這件事從來都是女人的事,她從來不知道御醫竟敢對着皇帝下藥,不,不是御醫,定然是十五,可是即便是十五,他又怎能如此……夏侯雲曦驀地想到前日遇見十五之時所見異狀,難怪看都不敢看她,卻是因爲如此!
“万俟宸……”
夏侯雲曦連名帶姓的叫他,眸光漸漸的真的變成了紅色,万俟宸脣角泛起無奈笑意,大手一點點的撫過她的發頂,“怎地還要哭了?這有什麼……”
夏侯雲曦眼底諸般情緒閃過,不由得伏在他胸口一聲連着一聲的嘆氣起來,万俟宸胸膛微震,攬着她的手卻是在收緊,“我們不是說好了這輩子只要曄兒一個?既然如此,不過是一碗藥而已,何至於這般唉聲嘆氣?”
夏侯雲曦又嘆了嘆,“那藥喝了……是否會影響身體?”
万俟宸喉間爆出兩分低笑,語氣不由得曖昧起來,“影響身體……你指的什麼?”
夏侯雲曦驀地擡起頭來,眸光鄭重的對上他的眸子,“那藥要喝多久?喝了之後是否永遠都不能再有孩子了?”
万俟宸面上的薄笑散去,眸光也深沉起來,“那藥要喝一個月,藍兒,你在想什麼?”
夏侯雲曦眸光幾動,復又低下頭來,整個人失了生氣一般的黏在他身上,直叫万俟宸看的眉頭緊蹙,良久,夏侯雲曦忽然摟着他的腰擡起了頭來,眼眶微紅的瞅着他,“我只是遺憾,遺憾的很……”
万俟宸半狹着眸子看着她,眼底幽光幾閃,忽然抽出摟在她腰間的手一把按在了她的後頸上,她被他按下來與他脣齒相貼,他抱着她翻身一滾便將她再度壓在了身下,灼熱又深切的吻好似狂風暴雨一般的卷盡她的甘甜與美好,情潮一觸即發,他的大手自她肩頭一掠便將那紅綃裡衣剝落了大半,夏侯雲曦微閉着眸子,手腳酥軟的任他揉捏,不一會兒便再度一絲不掛的貼緊了他,他每每都要不夠她,昨晚興頭未盡,這會子更是一發不可收拾的壓制不住,待她足夠潮溼之時他復又腰身一沉抵了進去,耳邊是她惑人的喘息低吟,万俟宸眼底生出兩分爆紅之光來,好似就要將她生吞入腹一般!
“有曄兒……便足以……足以……”
他話音一斷之處便是貫穿她之時,夏侯雲曦聽着他的“足以”,身與心都徹底的化成了春江麗水,滌盪着他的神與魂盡數爲她傾決,一波波的慾念來襲,終讓那水汽迷濛的眸子裡落出了淚,好似下一秒身體與靈識就要分崩離析,好似下一刻他便要理他而去,夏侯雲曦分明力竭,腰身卻愈是緊的纏了上來……
這一日曦皇因身體不適未曾問政,直叫殿中省將摺子送入椒房,經由曦皇批閱之後再送到兩位宰執相爺手中,第二日,東海再度傳來戰報,曦朝軍隊再次奪回此前被東周侵佔的城池一座,雖然還沒有到絕對性的勝利,但是相比此前的陰霾當空來講,這連着兩次的捷報足以叫整個中原都歡欣鼓舞起來。
便也是在這一日,西北由宋柯與晉王領兵的平亂之軍第一次送來戰報,不僅是戰報,還是捷報,曦朝軍隊截獲亂軍糧草,將亂軍五萬兵馬困於陣地十日,最終亂軍內部因增援與糧草未至而生出暴動,宋柯領兵趁機攻城,不出半日便將一座西北堅城拿下,城內剩餘將士盡數投誠,晉王斬首亂軍首領百人,剩下之亂軍盡數編入曦朝前鋒營,和大部隊一起踏上了清繳餘黨的旅程,西北大勝指日可待!
兩份捷報在同一天傳來,立時將長安城上空這麼久以來的陰霾盡數散去,百官立時上表要爲西北的將軍們請功,又要爲東海的宸帝祈福,有什麼壞事兒的時候百官不一定能如此積極的羣言納諫,然而有好事的時候誰都願意來錦上添花一把,由此這一日各式各樣的摺子紛至沓來的朝夏侯雲曦飛了過來,只叫她整個下午都脫不開身。
得聞捷報的公孫成霖同樣興致極高,當他到椒房殿的時候夏侯雲曦還在太極殿,守在門口的鐘嘯聽聞成王來此面色不由得微變,正要向內通報之時公孫成霖卻已經到了,鍾嘯立時便迎了上去,行了禮之後便請他往前殿落座,公孫成霖並非第一次來此處,自是帶着兩分隨意,入殿之後左右的打量了一番,不由得眉心微蹙,“這殿中怎地只有這幾個人侍候?你們陛下身子抱恙可好了?”
鍾嘯心中有些忐忑,聞言便賠笑一般的道,“回王爺的話,陛下喜靜,太子小小年紀也不喜歡人多吵鬧,這兩日殿中的人便格外的少了些,陛下不過是因爲天氣轉涼感染了風寒,十五先生一帖藥便好了,王爺不必擔心。”
這回答還算周全,公孫成霖便點了點頭,隨即他的眸光又落在了前殿通往內殿的入口處,略帶好奇似地隨意一問,“你們陛下去了太極殿,太子呢?”
鍾嘯看着公孫成霖的眼神還以爲他要見太子,所幸心一橫道,“太子殿下今日被送到了靜和宮,上皇已經多日未見小太子了。”
万俟婓在靜和宮養病公孫成霖是知道的,聞言他便頗爲信服的點了點頭算是認同了鍾嘯的話,此刻已經是下午時分,還有一會兒夏侯雲曦必然就要回來,公孫成霖也不着急的在此處等着,眸光四處瞅了瞅,卻是發現雖然殿內的下人變少了,殿外的守衛卻是增多了不少,他心頭微動,面上到底未曾露出兩分顏色來。
鍾嘯知道夏侯雲曦對公孫成霖的重視,便不敢怠慢的在此侯着,一邊派人去給夏侯雲曦說一聲,他不知這位王爺心性兒,亦不是熟人,作爲一個下人一時半會兒也找不到話題可說,場面一時間就這麼安靜了下來,便是在如此的安靜當中,內室忽而傳來一聲輕響。
鍾嘯背脊一僵,公孫成霖已經望了過來,鍾嘯只好笑道,“有宮女在裡頭打掃屋子,只怕是手腳不利索,叫王爺見笑了。”
公孫成霖不置可否,不多時卻又聽到一聲響,他的眉心擰了起來,鍾嘯作勢面色微變,正打算往內室去訓斥訓斥那手腳不利索的小宮女之時內室之中卻忽然響起一聲狼嘯來!這一下不僅是公孫成霖眉心緊皺了,便是鍾嘯也止不住的被這一聲狼嘯給嚇了一跳,然而這不是最叫他膽戰心驚的!
“嗚哇嗚哇——”
驟然響起來的一聲嬰兒啼哭實在是叫鍾嘯自己都快哭了,公孫成霖第一個站起身來,眸光似箭一般的落在了鍾嘯的身上,他身來便是天之驕子,周身上下的貴胄與氣勢早就深入骨髓,此刻面色一變立時便叫鍾嘯覺得一股子迫人之力撲面而來,只叫他一時之間找不到個合適的理由來解釋,便是這麼一頓,公孫成霖已經冷着臉往內室去了!
“未央宮的奴才是否都像你這般大膽!”
夏侯雲曦不在,而這個奴才竟然還敢騙自己,公孫成霖頓時便知這事情有異,他並不知道鍾嘯其人如何,可是單看這件事便不同尋常,太子分明在內室,卻爲何說是送去了靜和宮,有什麼事是要瞞着他的——
心中生了怒,腳下的步伐便是越來越快,鍾嘯眼睜睜的看着公孫成霖向着內室一路衝去,而此處侍候的人本來就少,根本就沒人攔得住他,一時之間鍾嘯根本無法可想,只能一個勁兒的跟在公孫成霖身後叫喊不停,“王爺請留步,王爺您不能進內室,王爺留步啊,王爺,這都是陛下的命令,王爺莫急——”
便是鍾嘯喊破了喉嚨公孫成霖也沒有聽他一言慢半分腳步,鍾嘯幾乎就要哭出來,就那麼眼睜睜的看着公孫成霖走過那夾道隔間,而後一手掀了內室的帳簾直直闖了進去,然後,他便看到公孫成霖的腳步驟然頓住。
內室之中,牙口森森的楚衣正低低哼哧,襁褓之中的万俟曄正揮舞着小手,還有一個不該出現在此處的——万俟宸。
一身黑袍的万俟宸正傾身站在一個做工極爲精巧的搖籃車旁裡,手臂握着搖籃輕輕晃着,口中唸唸有詞的似乎是在哄被楚衣一聲狼嘯嚇哭的万俟曄,狹長的鳳眸半狹,眼尾微挑,那精緻的面容之上便生出兩分邪妄又威懾之氣來,掃了一眼愣在當地公孫成霖,他不置可否的對着站在一旁的鐘嘯揚了揚下巴,“成王是上賓,退下吧。”
鍾嘯應了一聲是便退了出去,万俟宸便又低着頭去哄万俟曄,楚衣正哼哼哧哧的站在搖籃車之下,似乎它也知道自己嚇哭了小主人是做錯了,整個看起來有兩分頹靡,万俟曄的哭聲漸漸變小,似乎十分吃万俟宸的一套,不多時,哭聲徹底的消失,再然後,或許是適才撕心裂肺的一哭耗費了力氣,他就那麼睡着了。
万俟宸滿意的看了看万俟曄的睡顏,這才擡起頭來看向公孫成霖,而公孫成霖看到此刻的万俟宸已經不能用目瞪口呆來形容,他總算知道了夏侯雲曦脖頸上的紅痕是從何而來,也總算是明白了爲何外頭的守衛要加強而內殿之內侍候的人卻變少了,而這些都不是最叫他意外的,最意外的他此刻分明應該在東海而不是在宮裡,再來便是看着此刻依舊渾身威儀的人那般低眉順眼的哄孩子,這樣的場景是在叫他……覺得詭異如夢似幻。
“旁的孩子若是聽到楚衣這一聲只怕沒這麼快睡過去。”万俟宸又看了看搖籃車裡的万俟曄,這才走道錦榻旁裡來,擡手一請,“你的表情多少讓朕有些成就感——”
公孫成霖眼底眸光幾變,看了看臥在搖籃車旁裡的楚衣,終是走到錦榻便與万俟宸相對着坐下,万俟宸不置可否的擡手爲他倒上一杯茶,眉頭微蹙的道,“既是見到了,想問什麼不妨問。”
公孫成霖哪有心情喝茶,他只是將複雜的眸光落在万俟宸的身上,薄脣微動的冷聲道,“你根本就沒有離開長安城?”
万俟宸並不計較他的大不敬,只是自顧自的飲着茶,聞言眉頭微擡飲茶的動作也一頓,“錯了,朕御駕親征乃是萬民所見,曦皇親自相送,怎能有假?”
公孫成霖眸光半狹,“所以你半路便回來了,難怪,難怪東海戰敗不斷。”
万俟宸放下手中茶盞,眼底又綻出兩分笑意來,“又錯了,東海未曾戰敗。”
公孫成霖眼底漸漸浮出深沉幽暗的光來,“戰敗是假,難道東海王一直在打勝仗?可是爲何要謊報軍情,東海戰敗惹出了多少亂子,你這是……”
“不對——”
万俟宸微微搖着頭,身子朝後微微一揚,眼角眉梢都綻出兩分傲然來,“依舊是錯,東海王從來就沒有和東周打過仗——”
公孫成霖墨瞳驟然縮緊,默了一默忽然眸光一冷,“難道東海之危是假?!”
万俟宸面上綻出笑意來,一副孺子可教的表情看着公孫成霖,公孫成霖心頭大震,一時之間不知道說什麼好纔是,東海之戰是假,東海之戰竟然是假!曦朝岌岌可危,中原暴動又起都是因爲這東海之戰,可這東海之戰是假!
公孫成霖作爲局中人,忽然有一種被耍的恥辱感,並且万俟宸面上的表情雖然不是那般誇張,卻也極是刺眼,他深吸一口氣,這才勉強能壓下想要揍人的衝動,“這樣做……你到底是爲何?”
万俟宸眼底的笑意淡去,看向公孫成霖的眸光略帶兩分肅然,“眼下如你所見,便是朕所願——”
如你所見便是朕所願,難道天下大亂便是他所願?難道戲弄天下兵馬便是他所願?公孫成霖的眸色漸漸深沉,他幾乎立刻否定了這樣的想法,因爲他深知,眼前之人不是昏庸無能之人,他的手段和智計絕不會叫他做出這樣的蠢事來!
公孫成霖心中沉思,東海之亂,四處暴亂,他要御駕親征,她登上了皇位,後來他御駕離去,東海戰敗不斷,四處暴亂加劇,這個時候他們來了,然後便是諸王領兵出長安……公孫成霖沉暗的眸子一點點的變亮,看着万俟宸的眸子現出兩分不可置信,万俟宸看着他的神態變化眼底也生出兩分亮光來,笑着點了點頭,“你想的大抵都不錯。”
得到万俟宸的肯定,公孫成霖一時之間不知該說什麼纔好,這一場天下爲局,哄騙了天下人也哄騙了他,那些趁亂造反的會被雷霆清除,更重要的是,她現如今與他同位的立於曦朝最尊貴的位子上,難怪,難怪她說這一場戰事會很快結束,不是因爲曦朝必勝,也不是因爲援兵的厲害,而是因爲這一場戰爭本來就沒有開始過。
想到万俟玉等人的烈烈戰心,公孫成霖不由得生出兩分苦笑來,等他們到了東海卻發現這根本就是一場騙局,不知屆時諸人面上該是何表情?
公孫成霖眸光深幽,不過幾瞬便明白了万俟宸的打算,一時之間只覺得眼前之人的手段與心思實在是深不可測,“你就不擔心此番圖謀被揭破?就算不被揭破,東海連連敗仗亦是要被載入史冊,曦朝初立便得戰敗無數,這是你所願的?”
公孫成霖挺俊的眉眼之間生出深深的懷疑,卻得万俟宸眸光黑亮的一笑,“揭破?若是怕被揭破我何必如此將事實告訴與你,等此事落定,外頭的風傳只怕不會少,可到時候曦朝勝東周敗已是定局,亂軍俱平四野俱安,百姓要的是一個能安然度日的太平盛世而已,真真假假他們哪裡有那樣多的心思去分辨?至於史冊,你覺得和十年之後的曦朝盛世相比,後世之人會去看這零星的二三敗仗?這可以是緩兵之計,可以是誘敵之計,史冊從來是由贏得那一方來寫。”
公孫成霖看着万俟宸的眸光愈發深,万俟宸隨他看,眸光又略柔的落在了不遠處的搖籃車上,公孫成霖看着他眉眼之間的一抹柔色終是苦笑,枉他們四面八方趕來,枉天下人爲曦朝心焦,終於只是他玩弄帝王之術的手段而已,“論謀算與膽量,這天下間再沒有第二人能及得上你,論無恥,亦然——”
海風腥鹹,暮色將至,看着遠處黑蒼蒼的山樑万俟玉眼底的顏色越發深沉了些,不僅是他,在他身後的洛蕭、洛然,外加公孫墨與姬無垠,每個人面上的表情都可以用詭異來形容,若是一個未曾打過仗的書生來此必然看不出什麼門道來,可是在場衆人誰不是奇門遁甲從小修習,誰不是千軍萬馬運籌帷幄精於算計,先楚境內一切還說的過去,可是一旦走入齊州府之內他們還看不出什麼來便是罔顧王族英魂!
自從入了齊州府境內,衆人預想之中緊張壓抑氣氛並未出現,一路走來雖然氛圍比之尋常較爲沉重,可是百姓們卻依舊有條不紊的過着自己的生活,東齊雖然臨海,國中卻依舊是山嶺丘壑衆多,百姓們似乎是因爲那一山之隔而有巨大的安全感,可是在諸王眼中卻不該是如此,若真是戰事焦灼,來往的兵馬調動便能叫百姓生出惶然來,輕則關門閉戶,重則棄城而逃,可是這些現象,在這一路上竟從未見過!
這最靠近戰場的地方竟是比長安城的氣氛還鬆快的多!
越是靠近東海衆人眼中心中的疑慮更是大,戰報之上分明說東海幾城已經被東周奪去,期間雖然曦朝軍隊已經勝過兩次,卻到底是戰火狼煙肆虐,不說劍拔弩張至少也該是嚴陣以待,然而沿路走來,一切都平常安然的超乎了衆人的想象,大家幾乎在懷疑根本就沒有東周與曦朝的戰事!
前方的山嶺乃是至東海的最後一道山勢,翻過了這座山樑便是一馬平川的臨海平原,可至東海大營,亦可至東周侵佔之城,万俟玉身後是五萬聲勢浩大的凌南軍,他自是想帶着這五萬兵馬翻過山嶺將那東周人趕出中原去,然而早前收到的從東海大營傳來的諭令卻是讓他將五萬兵馬留在這山樑之後以備不時之需——
他們是援兵,即便現在東海局勢有了轉變卻也不能叫五萬兵馬白跑一趟,曦朝之危已久,能早一些結束亂局自然要分秒必爭,而今竟傳令不讓五萬兵馬過山,山那邊,到底發生了何事?難不成曦朝軍隊已經大勝?
万俟玉大手一揮叫來隨軍的參將簡旭寧,“傳令下去,原地紮營!”
簡旭寧應是,万俟玉和身後諸王卻沒有下馬的意思,那諭令之上是說五萬兵馬不可過山不錯,可是卻沒有說他們幾人如何安排,而他們每個人心中都有自己的疑惑,不到那東海大營一探心中定然不甘!
万俟玉眸光半狹,語聲沉沉,“簡旭寧留營守軍,待本王天明歸來,駕——”
一聲厲喝伴着五匹快馬風急電掣的從大軍之前疾馳而出,不多時便沒入了那黑沉沉的山林之內,簡旭寧站在原地微微一嘆,回身吩咐紮營事宜。
天幕之上星光閃耀,夜風颳在面上卻是寒涼無比,五人俱是面色凝重仿若不察,座下的馬兒蹄聲脆響越跑越快,兩側是迅疾而退的墨色景物,五人揚鞭策馬順着山路一路向上而去,小半個時辰之後,山樑隱隱在望,五人落鞭之聲響徹林間,就在躍馬上山樑的那一刻周遭黑沉沉的林子裡卻驟然亮起火把無數!
勒馬急停,馬兒嘶鳴之聲帶着叫人膽戰心驚的煞氣,五王眸光俱是寒慄無比的環視着周圍忽然出現的人馬,心中辯着對方身份是敵是友。
林中響起一連串的動靜,只見一個身着鎧甲的男子從林中御馬而出,在馬背之上遙遙對着他們一拜,朗聲道,“末將在此等五王多時,請隨末將前往東海大營。”
山樑之上的風已經帶上了腥鹹之味,隱隱的衆人已經能聽到那波濤怒吼之聲,此處已經臨近東海,可是衆人卻從未與東周士兵遭遇,万俟玉心中涌起猜想無數,眸光緊緊落在那男子身上,良久才冷聲落下兩字。
“帶路!”
身着鎧甲的男子御馬在前朝着山下奔去,万俟玉與身後諸人眸光一定,亦是跟在其後打馬而下,一路疾馳,不多時便到了山下,山下的大道平坦至極,卻是不見兵甲,遙遙可見城郭人家,卻是靜謐如斯亦是聽不見喊殺之聲,一路疾馳,五王身上的氣勢越來越冷,那帶路的副將亦是不發一言的在前疾馳,不知在夜色之中走了多久,隨着那浪濤聲越來越大,衆人終是瞧見了一處屯兵行營!
此刻的行營之中燈火大亮,營中兵將似乎正在等着他們來,那領路的男子當先而去,與營門之前的守衛們喊了一句什麼那守衛立時向營內跑去,拒馬被衛兵們移開,万俟玉當先打馬疾馳而入,行營之內果然燈火通明,帳篷井然有序,士兵們面色肅重卻無殺氣,除開巡邏士兵之外其他人身上連盔甲也未着,這哪裡是戰時之象!
万俟玉眼底的沉色已經迫人至極,在他身後駛入的幾人眼底同樣有深沉的難以置信,幾人順着軍中大道一路向着中軍大帳行去,遠遠地便看到大帳之前站着一道天青色的身影,万俟玉眸光半眯,在夏侯非白十步之外猛的勒馬!
這中軍大帳只是普通軍制,周遭守衛也只有寥寥數人,根本不是帝王之制!雖然万俟宸行軍之時從來不會講求這些,可是也不該是如此簡陋,相反,簡簡單單倒是符合夏侯非白的性子,這中軍大帳的主人竟然是東海王而不是宸帝?!
万俟玉幾乎瞬間便想到了一個可能,他身形一躍跳下馬來,幾步走到夏侯非白身前,連問禮都省了去,只是皺着眉頭語氣極快肅冷的一問,“皇兄在何處?”
身後四人亦是躍身下馬,俱是將深沉目光落在了夏侯非白身上,夏侯非白麪上神色尋常,眼底比往日濃黑不少,聽到万俟玉此言也不着急,只是轉眸將他身後四人看了看,這才露出兩分遲疑的表情來,万俟玉心中疑色更重,不由得加重了語氣再問,“營中安然,一路行來不見戰事,東海王戰報所言之象在何處!”
万俟玉疾言厲色,夏侯非白聞言卻是不惱,甚至微微揚了揚脣,那笑意帶着兩分無奈苦澀,立時便叫諸王心中一沉,夏侯非白雖然料想到了如此局面,可他自己心中都對此番變故無語,對着万俟玉幾人又能解釋什麼呢,“如洛王所見——”
幾人見他一副欲言又止的樣子卻又說不出個所以然來一時之間面色更難看,万俟玉深吸一口氣,忽而握住拳頭繞開夏侯非白往帳門走去,卻不想就在他剛走近那帳簾之時掀那簾子被人先一步掀了開來!
“貴朝皇帝陛下用心良苦,洛王殿下難道真想叫曦朝與東周開戰不成?”
軟媚清音落定,一襲深紫色華服隨之入目,與此同時出現的還有一張魅惑天成的臉,似黛柳眉之下是一雙碧色的眸子幽光盈盈,淺淡的浮着一層薄笑,如風似霧的從衆人面上掃過,雖有嫵色卻又靈透明澈,好似能看透人心似地叫人生出無所遁形之感。
万俟玉的腳步猛然一頓,看着眼前之人眼底有分明的意外一閃而逝,聽着她口中之言,看着她身上華章紫裳,心底一個念頭頓時蠢蠢欲動,身後諸王都將目光落在了這女子的身上,衆人皆是心思洞明,不過一瞬便猜到了個大概,可是東海分明與東周交戰,此時此刻,這個念頭怎能是真?
而這女子所言……又是何意?!
夏侯非白的眸光掃過衆人,脣瓣微啓帶着兩分嘆笑,“諸位,這位是東周公主殿下。”
眸光驟然一縮,夏侯非白此言一出期間內情已經分明,東周與曦朝不僅未曾開戰,這東周公主既然能隻身入曦朝大營,兩方人馬的關係只怕是是好之又好,何來的交戰之說——
一時間諸人盡是陷入了靜默之中,公孫墨眸色幽深似海,洛蕭面上沉靜若水,洛然眼底生出兩分似笑非笑的無奈,姬無垠卻是咬緊了牙關面色略帶猙獰,好半天才從齒縫之中爆出一聲低咒來,万俟玉眼底亦是諸般風雲涌動,良久才無奈的一嘆,轉身看向夏侯非白道,“皇兄如何安排的?既然如此,便也沒有什麼好瞞着的了。”
夏侯非白微微頷首,眼底亦是有兩分嘆然,自始至終他都知曉此事,雖則如此直到現在他心中也滿是慨然,更別說這幾位千里迢迢領兵而來的王爺了,只怕心中被戲耍被欺騙的怒意不會少,夏侯非白轉眸瞧了瞧幾人,雖則面色都不好看,卻到底是壓着的,他只好笑着擡手一請,“諸位請進——”
站在門口的夏侯璇璣眼尾上揚,眸子半狹,眸光不經意的從在站幾人身上掃過,碧色眼瞳之中帶着兩分打量與權衡,別人倒還罷了,姬無垠此刻正是氣鬱之時,對上夏侯璇璣的眸光登時心中冒火,眸色不由得就有些不善。
夏侯璇璣擡了擡眉頭,轉而看向夏侯非白,“諸位只怕還有事相商,既是如此本宮便先告辭了,明日本宮與船上設宴,懇請諸位賞光。”
夏侯非白麪色未明的點了點頭,夏侯璇璣對着衆人點了點頭便帶着身後兩個金髮碧眼的侍女步伐悠悠的走向了不遠處停着的轎輦,夏侯非白眸光半狹的看了看夏侯璇璣的背影,對上萬俟玉等人的沉暗眸色之時又是無奈苦笑。
“所以……皇兄根本未曾到東海?他現在在長安宮內?!”
万俟玉脣角微抽,仍是未曾從這樣大的震驚之中回過神來,誰能想到這一場危及中原的交戰竟然只是一場詭詐之術,帳內諸人的面色都不甚好看,姬無垠更是猛的一拍身前桌案,“這廝實在狡詐至極,我等千里迢迢而來,竟是鬧了一場笑話……”
万俟玉聞言皺眉看了姬無垠一眼,夏侯非白卻是高深莫測的一笑,“逸王何出此言,本王尚在東海也知此行是逸王自己主動請戰,和皇上有何緣故?”
姬無垠瞅了瞅万俟玉,脣角幾動到底未曾再說什麼,可那一口氣卻是憋得快要內傷,衆人俱是想通了其中關節,卻唯有洛然不僅不怒反倒是“哈哈”大笑起來,“高明!高明!實在是高明,我們俱是被騙之人,然則他要騙的卻是天下人,這套兒是我們自己要鑽,也實在怪不得他,現如今看來,他這一招早就勝券在握,我們此行只不過是錦上添花而已……嘖嘖,若說這天下有誰叫我服氣的,只有他,也只有他了!哈哈——”
夏侯非白麪上帶出淡淡笑意,洛蕭聞言面上靜色浮動,脣角微揚也是頗爲慨然的一笑,公孫墨眸光深沉灰暗,眼底光彩明滅不知在想什麼,姬無垠聽見洛然如此說雖則分外無奈卻到底是長長的一嘆,“罷罷罷,這一下曦朝這天下算是坐穩當了,該收拾的亂黨被他收拾,該收攏的人心也叫他收攏,天時地利人和,只待東周稱敗此事便能了結,既然如此,我等留在此處也是無益——”
“五萬凌南軍如何安置?”
洛蕭忽而有此一問,夏侯非白眸光一深,“海軍。”
万俟玉與洛蕭對視一眼,各自面上都有兩分歎服之意,千軍萬馬跋山涉水而來,原來本就是他的計劃之中的一項,他們此番,倒成了他統軍的副將還不如。
夏侯非白將眸光掃過在場諸人,不由得出聲道,“諸位既然已經到此處,且先莫走,適才所見乃是東周公主夏侯璇璣——”
中原之上皆不知東周是何來頭,此刻聽到這“夏侯”二字衆人不由得眸色一深,夏侯非白嘆然點頭,“不錯,與中原‘夏侯氏’乃是一脈,當年東齊開國諸侯王夏侯胥出海未歸,中原之上皆以爲他葬身大海,卻不知原是在東海彼岸建下了此番功業,這位公主此番前來乃是有意與曦朝交好,她既言明日設宴,諸位何不賞臉一聚?”
室內一靜,姬無垠忽然想到了適才夏侯璇璣看向他們的目光,不知怎地心中忽而有些不安,他擺了擺手起身就向外走,“此事該是曦朝禮部之事,與我何干!反正留下再無益處,還不如早日回長安去算賬!”
帳外馬蹄聲作響,帳內公孫墨也站起了身,隨之洛然也笑呵呵的對着万俟玉眨了眨眼跟着走了出去,洛蕭頓了頓,起身朝着東海王拱了拱手,“有勞東海王。”
瞧着洛蕭都走了出去,万俟玉蹙起眉來,語氣自然也不負此前冰冷,“既是如此,五萬大軍還在山樑之後,我先去整軍,那東周公主一事便勞煩先生了——”
瞧着万俟玉刺溜遁走夏侯非白也不攔,不多時外頭他的侍衛面色發苦的進的帳門來,“主子,您怎得攔也不攔,明日那東周公主設宴之事該如何辦?”
夏侯非白脣角微勾,眼底綻出兩分冷色,“去告訴公主殿下,便說諸位王爺俱是有要務在身,她要設宴,還是去長安城之後再說吧!”
那侍衛面色又苦一分,夏侯非白忽而又將眸光落在了他的身上,“那邊如何?”
雖則言語模糊,可那侍衛還是瞬間便明白了夏侯非白要問的是什麼,只見他聞言面色一正,垂眸小心翼翼的答道,“還有五日便可至長安。”
夏侯非白聞言面無表情的揮了揮手,那侍衛立時退了出去,中軍大帳之內一片清寂,夏侯非白眸色漸深,不知是第多少次想到了那雙紫色光暈流轉的眸,寒意漸濃,整個行營之中的燈火都漸漸暗了下去,一聲嘆息從夏侯非白脣邊溢出,輕輕一滑便沒入了潑墨一般的夜色之中。
曦朝歷宸帝元年,東周國渡海而來,求和未成與曦朝宣戰,中原趁亂暴動,一時之間舉國堪危,臨難之時,宸帝諭皇后夏侯雲曦爲皇,予其執掌朝政之權,後御駕親征,繼而又得曦朝六位異姓王挺身相助領兵前往東海平亂,東周戰之力竭,終與十月中旬稱敗撤兵至東海之上,時值曦朝戰後國力不穩,又得知東周公主乃是中原“夏侯”一脈,退至東海之後東周公主復又送信入長安許諾親身入長安致歉求和且願以東周御海之術授之,經滿朝文武商決,曦朝終是與東周止戰,十月下旬,宸帝御駕先諸王回帝都,十一月初,諸王歸長安城,與諸王一起入城的還有東周公主夏侯璇璣。
御駕歸京的消息傳回長安城之時已經是十月下旬,據聞宸帝只帶了一衆親隨歸來,由此曦皇並未令百官與安定門之前相迎,朝野之上因爲東海大勝的消息振奮不已,而衆臣也都知道曦朝再經不起大戰消耗,便也都力主求和,而今御駕已經離長安城不遠,滿朝文武俱是心安,帝宮之內更是一派祥和安寧之氣,俱是盼着御駕早些入朱雀門。
夏侯雲曦每日當中宮人的面也都要做出盼望万俟宸歸來的樣子,然而她沒有盼來万俟宸,倒是先盼回了蘇璃——
滿朝皆知是因爲東海諸事需要主將裁定,是以御駕才先與大部隊動身歸來,而諸王也都被留了下來,這其中首當其衝便是東海王,夏侯雲曦早早便得知蘇璃偷偷跟着夏侯非白跑去了東海,然而有夏侯非白看着她自是沒什麼好擔心的,卻是怎麼也未曾想到蘇璃竟然先一步回來了,並且還是獨身一人回來。
當宮門侍衛前來稟報之時夏侯雲曦正在椒房殿內批閱奏摺,蘇璃入長安城之後並未回東海王府,身上沒有入宮的腰牌,雖則表明了身份可守衛的禁衛軍還是不敢將她放進來,守宮的統領那邊安撫着,這邊便遣了人來稟。
夏侯雲曦心覺有異,蘇璃分明是常常進宮的主兒,即便沒有腰牌底下人也是認得的,何以不放她進來,她面上未露聲色,聞言立時叫人接蘇璃入未央宮,左右想想,心中不由得生出兩分不安來。
待蘇璃由宮人帶着入椒房前殿之時夏侯雲曦才明白爲何禁衛軍不放她入宮,心中咯噔一聲,眼前這個衣衫褶皺一臉風塵疲憊的假小子可還是那個如花似玉的小姑娘?若非是那一雙浮着層層水汽的紫色眼瞳夏侯雲曦都有些懷疑了!
蘇璃的頭髮盡數束在了腦後,卻並不那麼整齊,玉雪一般的面頰之上此刻浮着一層暗黃,脣瓣煞白且乾裂,周身上下未見飾物,身上穿着的天青色袍子滿是褶子的龍拉在肩頭,袍子上污漬層層,不知道多少天未曾更換過,一瞬間,夏侯雲曦好似又看見了那個在蘇邏被人綁在榻上即將受到殘害的小姑娘。
“阿璃——”
夏侯雲曦心頭微酸的一喚,蘇璃看見夏侯雲曦第一眼的時候就紅了眼眶,當着一衆宮人的面身子卻是緊繃着,仍是不忘禮數的咬脣朝她行了一禮,口中卻是難說出一句話來,夏侯雲曦見她這般模樣便知有異,看了鍾嘯一眼後者當即會意的領着衆人退了出去,滿殿之間瞬時安靜下來,夏侯雲曦前行幾步,拉住她的手緊緊一握,“這是怎的了?”
蘇璃咬着的脣微鬆,想要開口喚她一聲姐姐,脣形做出來了喉嚨卻是啞的,眼睫一眨眼淚便撲簌簌的落了下來,夏侯雲曦看的心頭難受,連忙將她拉到塌邊摟着她坐下,一邊撫着她發頂的亂髮一邊爲她拭淚,可蘇璃那眼淚卻像是斷了線的珠子一般落個不停,夏侯雲曦瞧着她身上這般模樣,又看到她這般委屈的樣子,心頭不由得生出一個可怕的念頭,一時之間連呼吸都停滯了幾分。
心中那念頭太過可怕,夏侯雲曦深吸一口氣定了定神才輕聲一問,“阿璃,先生怎地叫你一個人回來了,可是出了什麼變故?”
夏侯雲曦一時之間也不知如何相問,卻不想她剛說完蘇璃眼淚落得更快,頓時便叫她手足無措起來,夏侯雲曦手中的帕子都溼了一半,卻仍是止不住蘇璃的淚,手足無措之下只好抱着她叫她哭個痛快。
蘇璃是被嚇壞了,當日她隨軍前往東海,剛走了一天便被夏侯非白髮現了,夏侯非白當時就有些氣她,叫人送她回來卻又被她跑了回去,夏侯非白眼看着無法,只好叫她扮了小童跟着他,一路上小心照顧着把她帶到了東海,卻終究待她不再想從前那般親切,蘇璃心中惶然,根本不知道自己錯在何處,其後機緣巧合認識了夏侯璇璣,夏侯璇璣也不知怎地竟是瞧出了她的心事,一來二去的竟然給她想了個法子——下藥。
若是從前便是給她一百個膽子她也不敢,可是那一路上夏侯非白待她都不冷不熱,只叫她心中害怕極了,這才鋌而走險,那藥……她本不知那藥藥力到底爲何,卻是心存僥倖的,那樣的時候她便是痛極也只是受着,總之結果是如她所願,她成功的把自己給了他,這樣親密的結合讓她覺得神秘又神聖,她天真的想着,這樣他總不會再生氣了吧。
可夏侯非白更生氣了!
蘇璃本就心虛,又瞧見夏侯非白生氣的模樣一時之間只覺得天都要塌了,她已經用盡了力氣去討好,她身無長物,她所有的一切都是夏侯雲曦和夏侯非白給的,她能送的只有她自己,可是她將她唯一的東西都給他了,他卻仍是在生氣!
蘇璃真的害怕了,她深知中原禮教,一時之間只覺得再沒臉見夏侯非白,這種茫茫無措的孤獨感讓她滿心畏怕,她下意識的便想回長安找夏侯雲曦,待她騎了馬偷跑出來卻發現回長安不是那麼簡單,迷路,捱餓,受凍……這樣的苦對她而言又陌生又熟悉,她受人庇護安逸的太久了,久到了忘記自己根本不屬於這個地方,久到了忘記了自己在蘇邏遭遇的一切,然而這一路跌跌撞撞的,她到底沒有受大的傷害趕回來了,卻是積攢了一路的委屈、恐懼與疲憊,所有的負面情緒在見到夏侯雲曦的此刻盡數爆發了出來,一哭起來便是沒完沒了便是她自己想停都停不下來。
夏侯雲曦鼻子微酸,不明白到底是怎樣的委屈叫這個小姑娘哭的如此傷心,想要一氣兒問個清楚卻也知道她此刻只怕是說不清什麼,只能這般攬着她將她安心些,不知道哭了多久,夏侯雲曦只覺得自己的衣袖都要被沾溼了蘇璃才停下,卻又是抽抽搭搭的哭到一點兒力氣也無,夏侯雲曦滿心疼惜,只是握着她的手搖頭,“先不說,先去洗漱用膳,等你休息好了再說,回來了便不怕,便是誰欺負了你也有我。”
這麼一說蘇璃又要落淚,夏侯雲曦連忙吩咐下人帶她去沐浴,夏侯雲曦帶她到了偏殿,親自動手爲她擦身,待看到她身上至多隻有因爲騎馬而生的擦傷之時心中才重重的鬆了口氣,溫熱的湯池之中蘇璃整個人軟塌塌的躺着,身子還是慣性似地一聳一聳的抽泣着,夏侯雲曦瞧得心疼萬分,剛去拿了件自己的中衣回來便看到蘇璃已經在湯池之中睡着了,心中一嘆,忙叫人將她抱了上來,擦了身穿上中衣,整個過程當中蘇璃竟是動也未動,夏侯雲曦心酸至極,直叫人將她安置着睡下,瞧着她明顯清瘦的模樣傷了會神,復又守了她片刻纔回正殿去。
万俟宸正抱着万俟曄玩鬧,看她面色鬱郁的進來不由得挑了挑眉頭,“所爲何事?”
夏侯雲曦搖了搖頭,“哭的話都說不出來,現在睡下了,我還什麼都不知道呢。”
万俟宸自是知道外頭生了什麼事,聞言挑挑眉頭再不說話,只是將万俟曄抱起來地給夏侯雲曦,万俟曄揮舞着小手,喉間發出“哦哦”的小聲兒,夏侯雲曦一見他這模樣眉間鬱色立時全消,只疼惜的將万俟曄抱在懷中軟聲逗弄。
瞧着她面色變好,万俟宸也揚了揚脣。
蘇璃一睡便睡了整整一天一夜,第二日午時之後才醒來,待夏侯雲曦去偏殿看她的時候小姑娘剛用完午膳,瞧見夏侯雲曦眼眶又是微紅,卻到底沒哭,只是面上又是羞窘又是抱歉的低下頭去,直叫夏侯雲曦看的心頭又是一酸。
在牀邊坐下,又摒退了左右宮人,夏侯雲曦握着她的手輕聲一問,“這會子總是可以說了吧?昨日那般模樣,可真是嚇壞了我。”
“對不起。”
蘇璃低着頭,眸光只低低的落在錦被之上,夏侯雲曦撫着蘇璃的發頂,那如瀑的墨發自肩頭而下,愈發襯得她清瘦了不少,一張小臉塵色褪去,現如今卻是縞素一般的白,便是睡了一夜也未得恢復,她瞧着心疼,小姑娘卻只說了三個字之後就沒了聲兒,夏侯雲曦不想逼她,只是靜靜的等着。
“送我回蘇邏吧。”
靜靜的還帶着暗啞的六個字落定,夏侯雲曦眸色一變,且不說她已經知道現如今蘇邏是何種境地,便是她現如今已經沒有親人在世她也不可能把她送回去,蘇璃到了中原之後一切都順順當當的,不管是她還是夏侯非白都不曾虧待過她,怎地忽然生了這樣的心思?
夏侯雲曦深吸一口氣,“若是還當我是姐姐,便老實告訴我,到底生了何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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蘇璃默然,夏侯雲曦便這般的看着她,時間一分一秒流逝,夏侯雲曦好似就這麼的和她槓上了,不知從何時開始蘇璃又開始掉眼淚,卻不是昨日那般忘我的哭,只是靜靜無聲的流淚,可越是這樣越是叫夏侯雲曦心焦,深吸一口氣,夏侯雲曦正要再問之時蘇璃忽然自己主動開了口。
“阿璃做錯了事,無顏面對先生,也不敢再留在姐姐身邊,都是阿璃不好——”
越說頭越垂的低,夏侯雲曦能聽得出來那低啞語聲之中的濃濃歉意,夏侯雲曦聽到此話心中略有了然,卻是鬆了口氣,她怎麼沒想到蘇璃是因爲夏侯非白纔回來的呢,蘇璃的小心思在那擺着的,她倒是忘了這一茬,這麼一來語氣便鬆快許多,甚至帶着好笑的道,“先生何等胸襟,怎會與你這個小丫頭計較?我還當是什麼大不了的事,既然如此,那回蘇邏的話再也莫說了,便是你的不對,待先生回來你去陪個不是便好,你卻這般火急火燎的跑回來,你不用說我也知道你是偷跑出來的,這一路上過來多少危險,你現如今安然無事只怕還是先生暗地裡叫人護着你的,他哪裡會真的……”
“我給先生下藥了!”
夏侯雲曦語氣輕軟不停,一直低着頭的蘇璃卻是驀地擡頭說了這麼一句,與此同時兩隻手更是緊緊的攥住了夏侯雲曦的手腕,夏侯雲曦只覺得腕上一疼,看着滿面是淚的蘇璃卻有些反應不過來,“何爲下藥?”
蘇璃眼淚驟增,心一橫所幸再不瞞夏侯雲曦,“叫人生慾念的藥——”
夏侯雲曦立時明白了,心頭一震,眸色頓時嚴肅起來,蘇璃見她這般反應握着她的手一抖,立時低着頭語不成句的顫聲道,“阿璃知道這事是阿璃的錯,阿璃後悔了,可是先生已經生氣了,阿璃無顏面對先生,也不敢再留在姐姐身邊,求姐姐將我送回去吧,阿璃……阿璃錯了……”
蘇璃語聲嘶啞,一個勁兒的求夏侯雲曦將她送回蘇邏,夏侯雲曦如何不知當初她們姐妹二人一心想要逃出來,蘇邏對蘇璃來說意味着什麼夏侯雲曦十分清楚,聽蘇璃哭着求她心頭更像是被擰了一把似地泛疼,蘇璃下意識的說着哀求的話,忽然覺得手腕一緊,本是她握着夏侯雲曦的,此刻卻忽然被夏侯雲曦反握了住,蘇璃下意識的擡起頭來,只瞧見夏侯雲曦眸光濃黑的看着她,“你下了藥,可有……可有受什麼傷?”
蘇璃渾身一震,面色陡然通紅起來,她便再是人事不知也知道那樣私密之事是如何的叫人難爲情,而今是她用了那樣的手段,與她而言變更是羞恥,夏侯雲曦心底本來存着一絲希望,瞧見她如此模樣不由得閉了閉眸子,蘇璃以爲夏侯雲曦對她失望至極,不由得深深垂下了頭去,卻不想下一瞬夏侯雲曦便將她攬入了懷中。
“你啊你,如此莽撞,先生不氣你纔怪……”
溫軟的語聲帶着深深的憐意,蘇璃如何聽不出來,她不敢置信的擡頭看着夏侯雲曦,卻見夏侯雲曦眸光半狹的面上盡是揶揄的笑意,擡手便朝她臉上揉了揉,“竟不知你是個如此膽大的,也不知是不是蘇邏都是這般,先生竟然叫你這個黃毛丫頭算計,我若是他,一掌斃了你也是有的,卻還叫你生生跑回來跟我惡人先告狀,白白叫我擔心你受了旁人的欺負!”
蘇璃整個愣住,好像聽不明白夏侯雲曦在說什麼,夏侯雲曦看她呆頭呆腦的樣子不由得擡手在她腦門上敲了一把,“瞪”的一聲直叫蘇璃疼的眼淚又溢出了眼眶,可這一敲卻是敲醒了蘇璃,看着夏侯雲曦又是好笑又是憂然模樣,眼淚登時利索的滾了出來!
“姐姐不氣我?”
蘇璃急切的往夏侯雲曦身邊縮了縮,夏侯雲曦擡手作勢要再敲,小姑娘卻是躲也不躲的仍她敲打,夏侯雲曦到底未曾下得去手,只是惡狠狠地瞪她一眼,“怎生不氣,恨不得真將你送回去!”
蘇璃又是哭又是笑的摟着夏侯雲曦的胳膊,脣角幾動也不知說什麼纔好,夏侯雲曦卻是攬住她靠在了牀頭,待她平復些才問她,“怎麼生了這樣的念頭?”
蘇璃知她未曾怪她心中已是大喜,又聽她之言面上再度浮起微紅來,夏侯雲曦看的哭笑不得,卻聽小姑娘聲若蚊蠅的道,“那東周公主看出了我的心事,她說先生與我之間隔着天塹,先生是超然外物之人,這般超然卻是來自絕對的自律,他將諸事看的明白,便絕不可能迴應我的心思,與其要等他的心,還不如先用這法子——”
夏侯雲曦真是意外至極,不曾想到這其中竟還有那個東周公主的功勞,眼底眸光幾轉心頭不由的對那東周公主起了兩分好奇,雖則只有兩句話,可卻是將夏侯非白說了個透,的確,夏侯非白是能夠主導旁人亦能操縱自己的人,連她都覺得蘇璃和夏侯非白並不那麼合適,若是蘇璃守着這份心思這般等着,夏侯非白心念所定,只怕永遠都不會理她,這法子魯莽又卑鄙,卻是對付夏侯非白這般心性的上上之選!
蘇璃聽不見她的話還以爲她還是生了氣,不由得小心翼翼的擡眼看她,夏侯雲曦一嘆,所幸那公主要來長安,此時也不多問,只似笑非笑的看着蘇璃道,“既然敢做,如何臨了要回來找我?”
“我怕——”
蘇璃悻悻的縮到了夏侯雲曦身邊,“先生生氣了,是我從未見過的模樣,我心中怕極了,只覺得無顏再見他,便只有回來找姐姐你。”
夏侯雲曦略帶欣慰,“還好知道回來找我,沒有一個人往蘇邏去!”
蘇璃聞言縮了縮肩膀,老老實實的道,“我倒是想過,只是一個人尋不到路——”
夏侯雲曦復又哭笑不得,想要再敲她一敲卻又不捨,只得攬了她的肩膀道,“我自是不會送你回去,有我在便有你的家,只是……你與先生……哎……實在叫人頭疼……”
蘇璃滿眸感動,聽夏侯雲曦說道夏侯非白卻又是一愣,過了許久她才擡頭看向夏侯雲曦,“我知姐姐憐我,可此事錯在阿璃,只求先生莫要怪我。”
夏侯雲曦眸色微黯,也不知是蘇璃性子單純還是她已經無所求到了這一步,她眸色不由得一肅,只覺得要說的明白些,“蘇璃,你要知道,在中原,有很多東西對女孩子都很重要,你……將來可會後悔?”
“不會!”
蘇璃眸色一垂,再擡起頭來的時候便是眸光鋥亮,看了夏侯雲曦一眼復又心虛的垂下頭去,“蘇璃本就是福薄之人,此番之禍是蘇璃闖出來的,蘇璃無所求,只求先生不怪我不氣我,我也不願再回王府去,求姐姐賜個住的地方吧。”
肩膀雖然單薄,卻是繃緊了的,執拗又慘淡,夏侯雲曦同爲女孩子,自然心疼蘇璃多些,聞言便算是知道了她的想法,當下微微一笑,“這偏殿你先住着,宮中殿閣如此之多你喜歡哪裡便住在哪裡,其他的事,你到底還能仔細想想。”
蘇璃垂眸抱膝不再應聲,夏侯雲曦一嘆,終是有兩分慨然。
万俟宸聽聞蘇璃的光輝事蹟之時不由得愣住,片刻之後竟然笑了出來,想到夏侯非白那杏花微雨超然外物的出塵,再想到蘇璃一雙紫色眸子亂轉卻又怕人的精怪,再想到二人現如今凌亂的關係,那浮在脣角的笑意便止不住的擴大,夏侯雲曦見狀不由得瞪他,卻被他一把攬入了懷中,“如此方纔是真性情,你若能有蘇璃半分大膽我便也知足了!”
万俟宸話意旖旎,夏侯雲曦立時紅起臉來,万俟宸在她面上拂了一把,“怎地這般一句話就要面紅,你想到哪裡去了?蘇璃小小年紀獨身一人走這麼遠的路回長安,足見膽氣不凡,朕便誇她一誇!”
夏侯雲曦懶得理他強詞奪理,卻察覺他越貼越緊,不由得擡手抵住他的胸膛,秀眉蹙着嗔道,“青天白日的要做什麼,待會子還有人來稟事呢!”
万俟宸將忍不住的低頭在她頸邊磨蹭着,脣瓣輕掃不時激起她身子輕顫,“把我回來的消息散出去吧,這陣子苦了你,我得好好補償你纔是。”
夏侯雲曦面紅耳赤,頸邊的衣裳都被他拱的散了開,只得含糊不清的應了聲是,下一刻他的手便從那領口探了進去,夏侯雲曦一聲輕呼,差點連案几上的茶盞都揮落在地——
曦朝歷宸帝元年十月二十八,宸帝御駕自安定門低調回朝,百姓們雖然未曾親眼目睹御駕與何時回朝,卻是在聽聞此消息之時滿城歡騰,翌日,朝中停了一月多的大朝終是再度升起,文武百官全服上殿拜謁聖駕,羣臣俱贊宸帝親征曦皇領朝之功。
轉眼便進了十一月,宸帝歸朝已有三日,政務未有絲毫不妥的移交到了宸帝的手上,宸帝不僅對百官文武之言行一清二楚,連近來每封摺子曦皇如何批示都知道的明明白白,百官面上不動聲色心中卻都是膽戰心驚,不知道宸帝到底在朝中有多少眼線,唯有衛忠與姬維二人巍然不動,大有宰執首輔之風,宸帝離朝一月,朝內朝外卻是一片安然,期間自有曦皇各方權衡之功,宸帝大讚曦皇之行,念其勞頓多日再不許兩府前去煩擾。
宸帝歸朝第四日,西北再度傳來捷報,亂黨十萬於衆盡數被曦朝軍隊或是俘獲或是誅殺,此前最叫夏侯雲曦擔心的西北局勢已經穩定,東海已平,西北又定,半月之前還陰霾當空的曦朝頓時雨過天晴豔陽高照起來,西北已經有部分兵馬整軍還朝,宸帝連下五道政令嘉獎西北衆軍,復又下旨着東海五萬凌南軍駐紮與東海之濱,由陸軍轉海軍,習海軍軍務,練海上作戰之技,滿朝文武只當万俟宸仍是在防範東周,舉朝複議!
十一月初七,六王歸長安,同來的還有東周公主夏侯璇璣。
雕樑畫棟的宮廊好似看不到盡頭,層層疊疊的飛樑斗拱亦是雄霸恢宏盡顯天家之勢,琉璃金瓦反射出點點金色光芒,朱漆白牆映出蔥蘢蒼翠,寒冬已至,便是繁花凋零青山不在,這帝宮依舊有他震人心神的巍峨貴胄,一廊一景皆可入畫,一磚一瓦皆是無雙貴胄,夏侯璇璣一身深紫色的華服錦袍加身,面上妝容精緻,腰間玉環綬帶飄飛,腳步聘婷的行走在這曦朝帝宮之內,她的眸光之中帶着兩分慨嘆,掃過那連綿宮閣之時嫵媚至極的面上竟露出兩分威懾之勢,一雙碧色眸子之中更是帶上了兩分深重。
夏侯非白身上依舊是那天青色攏霧的袍子,腳步輕捷的行走在前,周身上下不不被那矜貴之氣沾染,卻又自有出塵高絕,夏侯璇璣的目光掃過夏侯非白的背脊,眼底眸色愈濃,八王之中她已經見了六王,六王各個不同,卻都是風華迫人的無雙男子,周朝本有七國,烽火狼煙驟起,各國相爭之時中原之上羣雄逐鹿,可爲何所有人都敗給了這位曦朝皇帝?這幾人便是如此姿容,那人又當如何?
“東海王可還在怨怪本宮?”
一片安靜之中夏侯璇璣終於出聲,前後宮人各個都低着頭垂着眸,眼觀鼻鼻觀心好似聽不到主子之言,走在前的夏侯非白聞言並不開口,腳下的步伐亦是半分不亂,夏侯璇璣脣角微勾,眼角眉梢都沁上兩分嫵媚惑意來,她抿了抿脣,略帶慨嘆的搖頭,“東海王無牽無掛超然外物,能捨得了天下權貴,能爲曦朝江山奔走相謀,看似智計無雙是爲大善,卻又實在是最爲冷漠無情之人,對自己無情,對旁人更是無情,蘇璃一顆癡心盡付,若真是叫她癡等下去只怕白髮蒼蒼之際也難得東海王半分情意,東海王儘可怪本宮卑鄙罷,本宮只是可憐蘇璃,戀上誰不好,偏偏戀上個命薄短壽不知情意爲何的男人——”
夏侯非白的步子頓住,周遭宮人腳步亦是一滯,不知是誰先動了動,頓時大家都紛紛向遠處退去,夏侯璇璣眸光半狹的揮了揮手,她身後的兩個金髮婢女也退了開,夏侯非白轉身,眸色黑沉如暴風雨將至,夏侯璇璣下頷微收,眸色亦沉,“東海王何必訝異,本宮亦是夏侯氏人,自然知道夏侯一族的男子有何病故,不過是因家族病因罷了,夏侯氏的男人大都短壽,東海王心病在此也實屬正常。”
微微一頓,眼看着夏侯非白麪色愈發難看,夏侯璇璣忽而一笑,“便是因爲如此纔要及時行樂,何況,雖則是與生俱來的體質,卻也不是無法可解——”
夏侯非白明顯的眼瞳一縮,卻是未曾相問,反倒是轉身朝着前方的宮閣而去,且步伐來回之間頻率更快了些,夏侯璇璣瞧着眼底暗色略消,脣角微揚的道,“東海王既是能卜算天命之人,可能看得到自己的命格?壽數雖是天定,人力卻也不是不能改之。”
夏侯非白腳下步伐分毫不變,行止之間衣袂飄飛如風,甚至連眼角都未曾動一下,夏侯璇璣脣角的笑意緩緩沉下來,眼看着前方巍峨宮閣越來越近,不由得連眉心都蹙了起來,鍾嘯遠遠地便看到大隊的宮人簇擁着東海王和一個盛裝女子走了過來,心頭一動便知來人身份,連忙面色肅容的迎了上來。
眼看着鍾嘯等人越走越近,夏侯非白的腳步也放慢了兩分,脣邊涼涼的溢出句話來,“若真是如此,公主何必來中原——”
夏侯璇璣面色微僵,下一刻鐘嘯便行至眼前,先朝着二人行了個大禮才滿面笑意的道,“皇上有令,東海王前往西苑面見皇上,公主殿下則由陛下與椒房相待。”
夏侯非白有些意外見他的地點是在西苑,卻仍是頷首,招呼也不打的便隨着兩個小黃門往太極殿的方向去,夏侯璇璣眸色略深的看了看夏侯非白的背影,背脊略直了直跟在了鍾嘯之後,她未曾想到,她今日第一個見的竟然是曦朝的那位皇后,不,那位曦皇——
當那抹深紫華裳進的殿門之時夏侯雲曦眉梢眼角略有兩分詫異之色,眼前的女子衣衫華貴眉梢眼角亦是帶着嫵媚端麗,周身氣韻大氣天成,雖則帶着兩分豔色卻一點兒不給人浪蕩之感,反倒是震人心魄叫人不敢輕視,那雙碧色眼眸星光閃爍卻叫人瞧之不透,面上的笑意淡薄的恰到好處,不失傲然卻也不給人疏離之感,一分一毫都拿捏的合宜無比,將自己的美麗運用到極致,卻只叫人臣服而不敢褻瀆,夏侯雲曦眸色微深,這等姿容心性,哪裡像一個十九歲的姑娘?
夏侯璇璣看到夏侯雲曦之時眼底卻沒有分毫意外,薄薄的驚豔一閃而逝,眼底的光彩復又恢復成端然模樣,夏侯雲曦着一身水紅色長衫,玲瓏身段素色面龐,周身上下有上位者的威勢凌厲,亦有不同尋常美貌女子的嫵色端華,兩種全然不同的氣質在夏侯雲曦身上完美融合,叫她一見便不由自主的提起心神不敢大意,可不知是不是她的表現太過外露,她眼底竟然有輕微的笑意浮出。
她是東齊公主,是凰王,是皇后,現在是曦皇,如此多的稱號給她披上了傳奇的色彩,夏侯璇璣心中設想過許多次她的模樣,今日所見,她不曾叫她失望!
夏侯璇璣感受的到夏侯雲曦的目光,這個與她同姓卻比她要幸福百倍的女人正以妥帖的目光打量她,她不閃不避的與她四目相對,心頭不由微動,這是一雙黑白分明靈透至極的眸,不是天真無邪,而是歷經世事淡薄滄桑之後的洞明,經她一瞧,好似再深沉的心事都再藏掩不住,而她心中的愛憎與好惡也都在那一雙眸子裡顯露無疑,直接又坦蕩,看得她下意識提起的心防砰然一鬆幾近崩塌。
“久聞璇璣公主之名,今日一見倒是叫本宮意外。”
夏侯雲曦迎上來,行止之間裙裾飛揚似芙蕖盛放,夏侯璇璣不想輸給她,蓮步輕移的走過來,並不行禮,只是脣角揚起道,“曦皇之名亦是如雷貫耳,今日一見正如璇璣所料!”
夏侯雲曦挑了挑眉,上下看了看夏侯璇璣向她伸出手去,夏侯璇璣略有遲疑,終是擡手讓夏侯雲曦握住,夏侯雲曦帶着她往一邊的花廳去,一邊卻嘆然道,“此番曦朝與東周之變實在難爲公主,若非公主相助,這個局倒是難成。”
夏侯璇璣早知道這位曦皇與宸帝之過往,對於她之言也不意外,“璇璣既然相和曦朝交好,自然要鼎立相助,皇上爲曦皇使出如此手段,璇璣感佩不已。”
夏侯雲曦並不解釋那許多,只拉着她在南窗之下的錦榻之上落座,眼前的女子嫵媚端莊,雖則美豔對人卻大氣亦有威懾之力,那一抹碧沉眸色之內更有深沉的心思高絕的手段,夏侯雲曦看着這樣的夏侯璇璣,恍然之間竟覺得有兩分熟悉,她親手爲夏侯璇璣斟上一杯茶來,騰起的水汽叫她的眼底顏色如雨似霧,看的人心頭一片清透。
“公主不遠千里渡海而來,雖則有兩分誤會卻是真心要與曦朝交好,如此本宮倒是有兩分疑惑,公主所爲何來?”
一盞清湯碧茶,如同夏侯璇璣之眸,夏侯璇璣擡頭對上夏侯雲曦的眸子,心思陡轉之間櫻脣輕啓,“璇璣欲求周朝王室男子一人隨璇璣東渡東周,不知曦皇可能成全?”
直接坦白,所言之語更是含義深重,夏侯雲曦眼底卻是半分意外之色也無,她略微沉吟一瞬,下頷略收眸光亦沉,“難——”
夏侯璇璣執杯,輕抿一口杯中茶湯脣角一勾,“既是如此,那璇璣便只得再卑鄙一回了。”
夏侯雲曦擡了擡眉頭,略有兩分難以置信的看着夏侯璇璣,夏侯璇璣心知蘇璃已經回了長安,亦知夏侯雲曦必然知道那主意是她所出,此刻看到她的目光不由笑着搖頭,“一樣的法子璇璣必不會用兩次,那法子雖則無恥卻也太傻。”
夏侯雲曦聽得哭笑不得,這邊廂夏侯璇璣卻已經正了面色,“曦皇坦蕩,璇璣便也不相瞞,太宗當年至東周乃是機緣巧合,後來一心想要尋得從東周回中原的法子,可是至他老人家臨終也未尋到,後來他老人家便留下了遺志,但凡是東周皇室還在,便要代代找尋回中原之路,其實早在百年之前東周便有人尋到了中原,只是那時候東周之內動盪頻生,海船技術並不高明,而此行又實在太遠,兩方難以兼顧便未成行,直到一年之前——”
微微一頓,夏侯璇璣語氣沉重起來,“曦皇想必看得出來,璇璣除了眸色之外幾乎與中原人無異,當年隨太宗往東周的中原人不在少數,因爲太宗心中掛念中原便不許皇室與外族通婚,多年來東周極其重視血統,皇家極少與東周本土人結親,可夏侯氏男子皆是命薄之人,東周至父皇這一代皇家血脈已經所剩無幾,在璇璣之前有兩位哥哥皆是夭折,眼看着父皇膝下無子,又在一年前病危,璇璣這才踏上了渡海之旅,雖則一路無阻到了中原,卻是眼前抹黑又遇上了中原之亂,這纔有了先前的岔子。”
“而我東周國內各大門閥林立,中原族人早已被排擠凋零,現如今竟是無人能與皇室相婚配,而各大門閥因爲皇室多年來的獨斷專治不接受外族通婚而異心漸起,此番更是多番逼迫璇璣與門閥之子通婚,如若不然便要以外族各大門閥接掌分割皇室權力,各大門閥皆是虎狼之心,一旦叫他們派系中人坐上王夫之位,只怕他們所圖更是東周皇權,璇璣無法可施,此番,璇璣本是爲與中原王室結親而來!”
明明白白清清楚楚,夏侯雲曦實在未曾想到夏侯璇璣如此果斷的就將事情向她道了個全,難怪小小年紀便是一副老成模樣,原亦是爲難至極,可是……中原男子各個心性高傲,且她所求還是王族之人,從來只有女子和親,可曾聽聞男子和親的?
雖則並非和親,可夏侯雲曦不知怎地的就想到了這裡,腦海之中將諸王過了一遍,竟是覺得不會有哪一人願意接手這樣的事,一時之間不由爲難住,又想到此前万俟宸明知道夏侯璇璣所求卻還答應了她心中更是有兩分腹誹!
夏侯璇璣多少看懂了夏侯雲曦的作難,不由得一笑,“璇璣雖則着急,卻也不急在一時半刻,曦皇心知我意便可,我自不叫曦皇爲難。”
這般說也沒能叫夏侯雲曦鬆口氣,她看着夏侯璇璣,只覺得這一次她的打算只怕是要落空了,可到底說不出打擊人的話,只是略帶安撫了幾句便作罷,二人雖則是初次相見,卻都因那份坦誠拉近了距離,一路舟車勞頓,夏侯雲曦安排夏侯璇璣前往裕和殿歇息,且親自將她送出門又安排自己的鳳輿相送。
椒房殿之前,夏侯雲曦看着夏侯璇璣上了鳳輿纔回身來,眉心仍是微微蹙着的,正要進殿之時卻瞧見遠遠一道身影帶着三兩宮人正急急走過來,夏侯雲曦定睛一看,竟是公孫成霖,她不由得眸色微變,那般着急的樣子所爲何事?
公孫成霖是真急,一身墨藍色鎏金長袍迎風而鼓,腳下步伐生威的朝夏侯雲曦走過來,也不顧遠處的鳳輿還未走遠外加周遭還有宮人便站到了夏侯雲曦近前來,擡手便要拉夏侯雲曦的腕子,“快隨我走——”
見夏侯雲曦被他拉住手腕周遭宮人立時面色大變,鍾嘯諸人更是眼中冒火就差衝上去將公孫成霖按倒在地,夏侯雲曦見他這般着急的模樣心頭也有兩分不安,眼角掃過衆人面色手腕一撩便脫了他的桎梏,皺眉瞅着他,“這般火急火燎是怎的了?”
公孫成霖也覺得適才有些莽撞了,卻仍是黑着眸子道,“二哥一進宮便被帶着往西苑去了,你可知是爲何?”
夏侯雲曦一愣,諸王與今日歸來她是知道的,在這宮中,誰敢未得命令便將一個王爺帶去西苑?除非是他……可西苑是騎馬射箭練武之所,尋常之時乃是禁軍驍騎營之地,只有皇家侍衛演練或者主子們有命之時纔開啓,這會兒去那裡是爲了……
夏侯雲曦心頭微緊,當即轉眸看向了旁裡的鐘嘯,鍾嘯適才便不滿公孫成霖的行徑無禮,又聽到公孫成霖的話便覺得不妥,這會子接到夏侯雲曦的眼神額上不由溢出一層薄汗,卻是不敢不答,“回陛下,洛王,南安王與北德王幾位一入宮俱是往西苑去了,皇上今日在西苑騎射,東海王適才也去了——”
夏侯雲曦頷首,轉頭看着公孫成霖着急的模樣卻又有些好笑,“聽到了?不是德王一人去了西苑,便是他一人去了,你這般着急作甚?”
公孫成霖心中微微鬆了口氣,卻仍是不放心,看着夏侯雲曦眸色鬆快的樣子不由撇了撇嘴,“誰知道會不會……”
要說什麼卻是沒說出來,到底只是無奈的嘆了口氣,公孫成霖萬事皆可瀟灑,唯獨牽扯到公孫墨之時便生出不妥來,夏侯雲曦笑笑,“你自放心,他有分寸,我還想着他要在何處召見他們,卻不想是在西苑,倒是個好地方……”
夏侯雲曦面色尋常,一邊說話一邊往裡走,公孫成霖便也無奈的跟在了她的身後,聽她所言也覺得自己有些大驚小怪……而遠處的鳳輿上,夏侯璇璣看着那二人進的椒房殿去不由得挑了挑眉頭,這位宸帝清貴似朗月……倒是和她想的不太一樣!
旌旗飄飄,罡風烈烈,殺氣與煞氣縱橫的帝宮西苑比武場之上,一股子強大的勁力正隨着那一抹叫人背脊發寒的劍氣而盛,墨色的大袍被那因內勁而生的風捲起,鎏金的暗紋暈出嗜血冷酷的光,万俟宸挺拔的身姿好似一支即將騰飛的蒼鷹一般立於漫天塵埃之間,午後的陽光無端消散,半分都落不進這一方天地來,他眸光微挑的看着進的場內的諸人,脣角噙着的一分薄笑加深,袖袍朝遠處的兵器架子上一卷,只聽得“哐”一聲作響,立時便有一把墨影向着人羣之中飛去!
“該死!”
又是“哐”的一聲作響,伴隨着姬無垠的一聲低咒落在這場間,只見他的身影連退兩步,手中卻正握着一把華美至極的寒劍,那劍身如芙蓉始出,劍身之上的光彩燦若星辰,寒冽之光猶如萬年冰凌,劍身一動便有清冽鳴響,在場諸人眼底俱是閃出驚豔之色,卻都是面色微變,看着那內息流轉天地鉅變的墨色身影,都不知万俟宸此舉是何意——
万俟宸手中亦是握着一把劍,漫天的黃土塵埃之中看不清那劍何種顏色,然而單看那劍氣便也能猜到定然不是一把普通之劍,万俟宸一雙鳳眸半狹,眼底撩黑之光亦是落不盡半分光,他淡淡掃過走進場內的六人,舉劍搖搖指向姬無垠。
“你先來——”
公孫墨面色淡漠眼底濃黑,周身氣勢卻是瞬時一變,洛然略有意外,感受到周遭勁氣脣線略抿了起來,夏侯非白雖然不動聲色,眸色卻是微亮,洛然滿是興味的一笑,“嘖嘖”一聲緩緩向後退了一步,万俟玉脣角微動似有話說,一張口卻被那罡風嗆得呼吸一滯,到底是什麼都沒有說出來,正當那三字惹得場內一靜之時,接了劍的姬無垠卻是冷笑一聲!
“你倒知道我們想殺了你的心都有,若有死傷,各安天命!”
又冷又傲的一句話落定,衆人眼前一道身影一躍而起,伴隨着一道極其閃耀的劍光朝着遠處的墨色身影直襲而去,那劍光實在是太耀目,卻又並沒有因爲本身的花哨而減輕厲害半分,万俟宸身後的遮天塵埃被劃開一道巨大的豁口,眼看那劍光即將從他頭頂當頭罩下,万俟宸的身影卻仍是站在當地不閃不避,衆人眸色微縮,下一瞬那墨色的影子便被那劍光觸了上,不該如此簡單,飛身而起的姬無垠眸光半狹,分明是大勝之象,可在那一刻他心底卻生出無端的不祥來,電光火石之間,那釘在原地的墨色身影一觸而散,竟然只是一道幻影!
周遭幾人俱是挑了眉頭,而身在局中的姬無垠則是感受到了巨大的危機感,周遭灰黃的沙塵漫天揚起,飛沙走石繞着這圈子打轉,姬無垠幾乎察覺不到万俟宸到底在哪個方位,驀然之間,一股子極爲凌厲的殺氣拔地而起,只朝着他的命門而來,姬無垠冷喝一聲,身形飛轉之間迎了上去——
万俟宸執劍而起,遠遠地只能看到那一黑一紫的兩道身影進進退退來回糾纏着,夏侯非白半狹着眸子,一個是破軍,一個是七殺,他面上忽而生出兩分意味深長的笑意來,然而那笑意還未達眼底便散了去,遠處的戰圈之中,勝負似乎漸漸分明!
挑、勾、刺,姬無垠手中的劍華麗精美至極,似乎十分符合他騷包花哨的路數,便是他自己也極愛這把鑄劍大師歐冶子的純鈞古劍,表面的華美與內裡的兇悍並不衝突,反之,這絢爛的劍光極易叫人眯了眼,他自小便學武,身爲雲宋戰神除卻智謀之外,自己本身的實力亦是當世無雙,招招奪命劍劍搏殺,每一招每一式都有精準的算計與鋪排,然而便是如此勝券在握的招式卻都被万俟宸衣不佔風的躲了過去!
万俟宸虛空凌步,面上淺淡的笑意分毫未變,手中三尺青鋒只守不攻,姿態悠然似閒庭信步,便是萬箭齊發的殺機到了他的面前也不過化爲拈花一笑的風流,那笑似針似毒,直叫姬無垠看的牙癢癢至極,心中又怒又狠之下手中招式愈發狠辣無情,万俟宸的面上的笑意漸漸變淡,手上卻仍舊以防守爲主,姬無垠半眯了眸子,內息聚起連帶着劍尖都在震顫,一招比一招更快,一招比一招更爲刁鑽,他劍隨心動幾乎使出了渾身上下所有解數,眼看着万俟宸的守衛之勢漸弱,他心頭驀地一緊,劍光大盛之時看準了万俟宸手中破綻挑劍而上!
“瞪”的一聲輕響,戰圈之外的人雖然看不到二人交戰之景,卻是都十分可惜的搖了搖頭,下一瞬,那漫天黃沙落下,衆人目之所及只看到姬無垠手中的純鈞劍已經脫手落地,而万俟宸的劍尖正抵在姬無垠脖頸邊,姬無垠眸光大睜滿是火光的瞪着万俟宸,万俟宸收手挑眉一笑,“七殺,亦不過如此!”
姬無垠聞言袖中拳頭捏的“咯咯”作響,眼底光彩愈濃,卻到底是甩了甩袖子轉身撿起那純鈞劍走了過來,“便是叫你贏一次又何妨?”
這邊廂夏侯非白無聲的笑了笑,其他人面上都有兩分凝重之色,万俟宸面色如常,轉身之時袖袍再度捲起一道勁風,“哐”的一聲又有一道墨影朝着人羣飛來,洛蕭飛身一接,入手竟然是一把通體黑沉卻又無鋒之劍!與他送給万俟曄的劍十分相似,只是他手中這一把更爲沉重,且通體仁和之氣更濃!
分明無堅不摧,卻又溫和無鋒叫人生不出敵意來,是這劍,亦是如他一般的人,洛蕭與万俟宸淵源頗深,且義同手足,從在大燕之時的隱忍到今日皇權在握的騰達,他們從未對立過,亦從未交手過,然則強者與強者之間除卻惺惺相惜還有一比高下的較量,洛蕭眸色半狹,手中通體溫和的墨劍已經生出寒意來——
“此劍專爲你尋,可要試劍?”
万俟宸鳳眸半狹,眸光掠過洛蕭落在墨劍之上的纖長十指。
拿他試劍?洛蕭挑眉,揚脣一笑,“有何不可!”
万俟宸面上笑意加深,手中青鋒長劍一抖立時便有劍鳴升起,此次他不再只是守而不攻,反倒是在洛蕭手中重劍還未騰起之時便身形如電的急射而出,“釘”的一聲脆響,兩劍相擊之聲直震得人耳骨生疼,万俟宸周身的內勁愈發厚重,那厚重也侵染了他手中之劍,鋒芒畢露卻又足以與那墨劍的溫和相抵,面對洛蕭溫而不亂的招式,万俟宸一招一式猶如蛟龍騰空猶如蒼鷹獵物,那涌動的殺機如虎如豹,緊盯着洛蕭的每一個有可能出現的破綻,只待他出現,他便能給他致命一擊!
洛蕭最是沉然若水之人,便是在如此的緊張高壓之下亦是分毫不亂,便是夏侯非白等人亦是看的眸帶讚賞,万俟宸瞧着洛蕭如此,眼底幽光亦是越來越亮,隨之而來的卻是帶着嗜血之味兒的雷霆殺伐,那是遇見對手的興奮,是絕對強者心底不可抗的悍勇之力,万俟宸手中長劍如靈蛇一般極速飛舞,身影快如鬼魅,滿場之中竟是他移步換位之殘影,瞬間,洛蕭只覺得刀槍棍棒斧鉞刀叉戟盡數朝他使了出來,而他手中的重劍依舊還是那一把重劍。
所謂雙拳難敵四手,便是洛蕭不急不亂,終是有避之不及終是有破綻露出,在第兩百招之後,洛蕭一個急退,折腕收劍,他的呼吸粗重胸膛略有起伏,瞧着對面面上略有薄汗氣息半分不減的万俟宸終是無奈的一嘆,看了看手中墨劍卻是帶出兩分笑意來,“認輸了。”
乾脆利落直接至極,万俟宸周身內息緩緩平落,脣角揚起一抹笑來,轉而將眸光又看向了場外諸人,洛然瞧着万俟宸看過來裝模作樣的轉過了頭去,夏侯非白對上萬俟宸的眸子無奈的搖了搖頭,万俟玉則是直接拉着洛然朝後退了一步。
而後,便是公孫墨——
一個是墨袍雍容無雙貴胄,鳳眸半狹卻未有戰意。
一個是素衫仙逸淡漠風流,冷眼旁觀自不爲所動。
與他而言,期間勝負早有所決!
於他而言,終是少一個再戰的理由!
詭異的靜默不過是一瞬,六人身後忽然響起了腳步之聲,万俟宸擡眸看去,鍾能額上帶着薄汗的朝場內走了過來,而在鍾能身後數十丈之外,在他來的方向,在那通向西苑的林蔭宮道之上,不知何時已經已經有御輦停駐,御輦上奢華明麗的明黃羅帳盡數垂着,遠遠看去隱在那林蔭之下並未給人半分存在感,夏侯非白等人看了一眼便轉過了頭來,仍是在等着万俟宸與公孫墨是否會有一戰,可不知怎地万俟宸和公孫墨的目光卻都同時滯留在了那御輦之上,衆人一愣,再度朝那安然寂靜的輦車看了過去。
鍾能面色作難的走近了幾步,脣角微動想要說什麼卻是被万俟宸一擡手止了住,万俟宸收回目光來,眸光掃過衆人脣角微揚的沉身開口,“此番東海之行有勞諸位,朕已命人將御宴送往各宮各府,朕便不予諸位同歡了。”
姬無垠撇了撇嘴一副不領情模樣,其餘人俱是不置可否,万俟宸話音落定復又看向了那輦車,腕子一折手上三尺青鋒立時“叮”的一聲釘在了身後石地之上,周身勁氣全消,他再不看場中任何一人忽而掀袍擡步朝那輦車走了過去,腳下步伐雖則沉穩有律卻怎麼都掩不住那兩分急切,衆人挑了挑眉頭,唯有公孫墨垂眸斂目,肅冷的側影與這初冬的森寒相融,好似他生來就屬於這冬日。
御輦周遭有兩個宮侍靜靜侍立,車輦之內亦是無聲無息,旁人看來只怕不會想到這輦中有人,可就在万俟宸掀開羅帳步上車輦之時夏侯非白幾人分明的從那明黃羅帳之下看到了水紅色的裙裾一角,衆人心中瞭然,一時不免得慨嘆,姬無垠面色詭譎的蹙眉撇嘴,轉身朝場外走之時眸光不經意之間瞟到了万俟宸釘在地上的青鋒長劍,肆意的步伐一滯,姬無垠不可置信的瞪大了眸子,那長劍竟然只是一把尋常鐵劍!
“幾時過來的?怎地不叫人通稟?”
即便夏侯雲曦在公孫成霖面前再如何的不動聲色心中卻還是擔心的,待他一走她終究是坐不住,這才乘着他的御輦過來了,万俟宸鏖戰兩場面上帶有薄汗,不知怎地看在夏侯雲曦眼中他的面色便如縞素一般的白,聽見他這般一問,夏侯雲曦心中壓着的惱意浮起,根本懶得與他說話——
万俟宸見她轉眸不語也知她心中懊惱,不由笑着探身過去將她攬在了懷中,“可是要發脾氣?便是要發脾氣也等回了椒房再說,若是叫外面的人聽見了,我這帝王之威要放置何處去——”
夏侯雲曦被他大掌攔腰攬住,掙脫不出根本無處可逃,不由得挑了挑眉頭冷冷一言,“怎地不打了?”
万俟宸湊到她頸邊去,“知是你來了,我眼裡哪裡還能瞧見旁的事?”
油嘴滑舌!
夏侯雲曦終究不是真的生氣,見他自上了輦便連聲的逗她心中亦是一軟,不由轉過身來看他,見他雖則面色不甚好看周身上下卻是無大礙這才鬆了口氣,万俟宸知她心中所想,不由得輕笑起來,“快摸摸看有沒有哪裡傷着——”
万俟宸拉着夏侯雲曦的手往自己肩上胸上湊,竟是一個勁兒的往下去,夏侯雲曦大窘的從他掌中掙出,面色紅透眸中帶水,此時方纔嫌棄他周身汗塵來,不由一個勁兒的將他朝外推,万俟宸見她竟敢嫌棄與他,瞬時一個轉身便將她壓在了車壁之上,厚實的胸膛壓上她,語聲低啞眸光半狹滿是危險的湊上去,“便是弄髒,再一起洗就好……”
回到椒房殿的時候蘇璃正在西殿之中陪着万俟曄玩耍,四個月的万俟曄依舊是安靜乖巧的緊,見到自己父皇母皇回來會咧着小嘴巴笑,這叫逗了他一整天也沒瞧見他兩分好臉色的蘇璃十分的挫敗,万俟宸自回正殿洗漱,夏侯雲曦將万俟曄抱在懷中哄逗,蘇璃經了這些天的將養不論是心情還是面色都恢復如初,只是到底經歷了些事,自然不必往常那般孩子心性,夏侯雲曦想了想仍是道,“先生回來了。”
蘇璃面上的笑意一滯,頓時說不出話來,夏侯雲曦見此只得微微一嘆。
本以爲夏侯非白回來長安至少會來問問蘇璃,可未曾想到夏侯雲曦等了兩日夏侯非白竟然都未曾出現,再問万俟宸之時万俟宸亦是說夏侯非白見他之時亦是一切如常,這一下叫夏侯雲曦心中拿不定主意來,夏侯非白再如何的心如靜水,可事情到了這一步,他絕不是不負責任只讓蘇璃受委屈的人。
“先生到底是何意?”
“蘇璃這幾日連殿門都不敢出,卻不知先生根本未曾來過——”
夏侯雲曦眉心皺的緊緊的,手中拿着一件撩黑的袞服爲万俟宸穿上,万俟宸伸開雙手任她爲自己着衣,眸光瞧着她緊皺的眉頭卻是面色略沉,袞服着身之後便是綬帶,夏侯雲曦站在万俟宸身前,雙手環過他的腰身將綬帶系在他腰間,墨色的瞳略帶兩分沉暗。
“哎——”
夏侯雲曦一手拉着那綬帶一端,生生將自己與他框了住,偏生他還不饒過她,竟然也就這麼的一把摟了她,夏侯雲曦下巴微揚的看着万俟宸,万俟宸眸色漆黑的睨着她,“怎地旁人的事叫你如此煩惱?我不準兩府來鬧你,卻也未見你輕鬆半分!”
万俟宸擡手觸上她的眉,“真不該叫他們都住在宮裡。”
夏侯雲曦手中捏着他的綬帶,掙了掙未曾掙脫便只要由着他抱着,万俟宸的指腹掃過她眉梢眼角,漸漸地叫她生出不自在起來,“不過是爲蘇璃惱了兩分而已,哪裡就不輕鬆了,眼看着快要上朝了,不許胡來。”
她仍是想爲他將綬帶繫好,万俟宸卻是不管不顧的脣角微勾睨着她,“蘇璃之事倒也不是沒有法子——”
“嗯?”夏侯雲曦聞言眸光驟然大亮,“是想到好的法子了不成?”
万俟宸身量極高,便是夏侯雲曦踮起腳尖仍是矮了他一頭,這會子見她如此激動,他所幸半狹了眸子居高臨下的瞅着她,“若有法子,你待如何謝我?”
夏侯雲曦黑白分明的眸子溼漉漉的看着他,捲曲的睫毛忽閃忽閃的在眼窩之下投下一片陰影,万俟宸眸色幽深,瞧見她這般白裡透紅的模樣不自覺地喉頭一滾,夏侯雲曦脣角揚起笑意來,眉眼彎彎的模樣好不惹人喜歡,她藉着他臂上的力朝他身上靠近了兩分,“待要哪樣謝?可是這樣……”
她眼底閃出兩分促狹,手中綬帶不知何時已經掉落在地,她也不去管了,只是從他衣前襟口伸手往他中單之內探去,滑膩的掌心貼着他溫暖的肌膚一路磨砂到他腰間去,眼看着他眸色愈發沉暗面色亦是有兩分詭譎,夏侯雲曦眼底促狹更濃,忽而挑眉踮起腳尖來。
“——還是這樣?”
她費勁的踮起腳,脣瓣剛好能落在他脣上,可她卻不吻他,香舌一滑反倒是滾過他的下頷,眸光之中不知不覺便帶上兩分狡黠的媚色來,万俟宸整個身子都變得僵硬起來,眸光半狹帶着深沉的危險之光,那熬人的剋制幾乎就要在下一刻奔潰!
“你要哪樣謝?”
夏侯雲曦笑眯眯的問他,大睜着的眸子之中滿是濃黑的挑釁,眼看着就要上朝了,便叫他忍着去吧,這般想着就要往後一退,那緊貼着他腰際的手緩緩地向前一滑,登時叫万俟宸的眸子狠狠的一眯,就在她快要離開他之時,万俟宸忽而大手一攬驀地將她鎖在了懷中,一把拖住她的腰身將她直直抱起來,大手順着她的後腰滑下去,就那般將她的腿往自己腰間一掛大步往龍榻走去——
“自是都要,且還不夠!”
夏侯雲曦面色急惶,卻是不自覺便纏在了他腰上,眼看着他眼底欲光越來越濃,夏侯雲曦不由得有兩分無奈的看了看外頭的天色,“眼看着快上朝了,怎好再耽擱!”
万俟宸一手攬着她一手早已從她腿彎裙裾之上一路探了上去,那美好的觸感只叫他鳳眸眯成了一條狹縫,聽見她語氣急切義正言辭,万俟宸冷冷一哼,“誰叫你撩我!”
夏侯雲曦只覺得腿上一路涼滑且越來越往上來,想要掙脫下去卻不知腰身一動便引得他眸色更烈,夏侯雲曦暗叫糟糕,卻是下意識攀住他的脖頸口中只得胡言亂語道,“你定是哄我,你肯定沒幫蘇璃想到好法子來,你……”
後面的話盡數被万俟宸吞了下去,這一日,宸帝少見的上朝遲到,雖則如此卻是心情大好,與朝上連下十一道政令嘉獎各路軍中將領,與朝中更是大加讚賞衛忠與姬維所領的二府重臣,擢升新臣數十人,一時間滿朝之上俱是喜氣洋洋。
夜色未央,自御苑門而入的內宮之中處處都是璀璨華燈,自宸帝御駕歸來宮中還未曾行宴,今夜乃是宸帝爲了犒賞諸路有功臣工在清涼臺設宴,同時也是爲了招待東周公主夏侯璇璣,諸王亦在受邀之列,時值曦朝安定數戰大捷,負責此次大宴的六局不敢馬虎,舞樂菜餚皆是宮宴之中少見之精品,清涼臺更是被裝扮的好似九重仙闕一般!
夏侯璇璣出裕和殿之時並未乘坐轎輦,亦是未讓帝宮宮人隨行,只是帶了自己的貼身侍婢往那清涼臺去,遠遠地便能看到那如夢似幻的璀璨樓閣,夏侯璇璣幾乎都不用下人去問路便能沿着宮廊往那邊去,中原文明幾百年,雖然當年夏侯胥身邊所帶能工巧匠亦是良多,卻到底受了異族影響亦是難比中原,由此夏侯璇璣見到這般恢弘之景不免得有兩分嘆然。
或許是裕和殿的位置相對幽靜,從裕和殿往清涼臺方向走的宮道之上人並不多,便是有遇見的瞧見那金髮婢女的模樣也算是知道了她的身份,三兩宮人們俱是彎腰俯身靜立在一旁,模樣俱是十分恭敬有禮。
宮道悠長婉轉,剛轉過一個拐角夏侯璇璣便瞧見一個人正向着清涼臺而來,雖然夜色已經沉了下來,可夏侯璇璣還是一眼便將那人認了出來,衣帶當風,那披着月華的人影竟叫她記得這般清楚,她眸色微眯,幾乎未有遲疑的迎了上去。
公孫成霖乃是前往清涼臺赴宴,雖則是赴宴卻實爲告辭,公孫墨既然歸來,這宮中他們自然不會久留,而這樣的場合,公孫墨是必然不會有什麼興趣參加的,然而剛走過一道拐角便瞧見一個盛裝打扮的女子朝她走了過來,那模樣他並不認識,他挑了挑眉頭,不動聲色的想要看看這女子是何意——
“夏侯璇璣拜見皇上。”
夏侯璇璣盈盈一拜,入宮兩日,除卻第一日夏侯雲曦見她,眼前這万俟宸竟然未有見她的意思,她深知中原男子俱是狂傲無比,眼中更是容不下女人的存在,她本以爲能讓夏侯雲曦成爲曦皇的男子應該有所不同,卻不知道這万俟宸亦是如此!
雖則是見禮,她不過只是彎了彎身而已,擡眸之時便看到眼前之人眼中有一閃而逝的意外,夏侯璇璣不由得生出兩分怒意來,他莫不是當她是尋常女子,她代表的是東周,是東周的皇權,雖則是她一心求好,雖則眼前之人乃是這曦朝至尊之人,可是在她面前,卻也由不得他將她輕瞧了去!
“入宮兩日未曾見過皇上實在是遺憾的緊,想必皇上定然是百事纏身才難脫身,且不知皇上是否還記得與璇璣之約?”
公孫成霖掃過女子豔若桃李的面容,他並非沒有見過長得好看的女子,可那一雙碧色眸子在周遭燈火映襯之下竟是美輪美奐少見的叫他有些失神,他幾乎立刻便曉得了她的身份,可瞧見眼前之人引而不發的怒氣他只是覺得好笑,怎的就認錯了人?
見公孫成霖眼底略有薄笑,夏侯璇璣眸色一沉,那笑意好似她做了什麼錯事一般,分明無禮相待之人是他纔對!思及此夏侯璇璣眼底利色更重,不由得連聲音也冷了下來,“皇上心思手段絕佳,能騙盡中原百姓難道還要將璇璣也玩弄與鼓掌之間不成?”
一時豔若桃李,一時又冷若冰霜,公孫成霖憋足了勁頭才未曾笑出聲來,瞧着眼前女子愈發凝重的面色和那碧色眸子之內的焦灼怒意一時之間也生出了兩分玩鬧之心來,他輕咳一聲,眉頭一挑狀若回想的道,“自是不敢相忘,只是不知公主到底所求到底——”
公孫成霖不知眼前女子與万俟宸有什麼約定,卻有些好奇,這般言語未名的一說倒好似他真的有些疑惑,夏侯璇璣聞言幾乎在立刻就在心中低咒,眼中嫵色盡消立時化做沉肅之光,她冷笑一聲,“周朝原有七國,璇璣只看重王室血統,六位異姓王璇璣自有所決,只怕諸位王爺難以遵皇上之令!”
公孫成霖面色微僵,怎地還牽扯到了自己?
他脣角幾動,似乎有些爲難,夏侯璇璣想到夏侯雲曦所言自是一嘆,“璇璣心知皇上爲難,然則皇上當日曾說過會大力促成此事,而今皇上只需將幾位王爺留在長安便可,待璇璣定了人選自有辦法說和,屆時還需皇上一道聖旨!”
公孫成霖心中生出不祥的預感來,他自從知道了東周與曦朝一起做戲便明白東周定然是有求於万俟宸,卻不知道到底是怎樣的所求,而今一聽只覺得背脊之上涼風陣陣,誰知道万俟宸將他們如何賣了出去?!
公孫成霖心思轉動之間不由得滿面沉色,夏侯璇璣瞧着還當他正在爲自己仔細思考,眼見得周遭宮人越來越多也不便一直站在此處說話,所幸又彎了彎身,“勞煩皇上爲此事費心,璇璣先行告退,稍後宴上再見。”
夏侯璇璣說完公孫成霖還未回神,她便只帶着自己的侍婢繼續往清涼臺的方向而去,走出幾步之後回頭一看公孫成霖依舊背影略僵的站在那裡,她眉心一簇,既是皇上,出行怎地連個侍從也不帶?
琉璃斑斕的宮燈將整個清涼臺都裝點的燈火通明,遠遠地便能看到其內猶如瓊樓玉宇一般的奢華耀目,廳閣之內舞樂齊飛笙歌陣陣,所奏之曲俱是在贊曦朝太平盛事之景,此次所來皆是曦朝文武重臣,各個都華服加身勢超常人,卻又因爲諸王與東周公主位份極高,便是衛忠、姬維的座位也被排在了距離帝臺甚遠之地。
夏侯璇璣到清涼臺之時殿中諸臣已經到了大半,從殿門口至帝臺之前的首座,諸人的目光都落在這個一襲華服加身的美貌女子身上,夏侯璇璣腳步聘婷眸色碧沉,周身上下找不到一絲不妥來,在夏侯璇璣的對面設着諸王案几,此刻只有東海王夏侯非白、洛王万俟玉與南安王兩兄弟到了,眼看着宴會要開始,二皇儀駕便不說了,逸王只怕是難來,北邊二位怎地一個都不來?
夏侯璇璣落座,六王她都已經見過,唯有靖王與北成王未曾會面,靖王已有妻室,並不在她的選擇之內,那位北成王卻倒是可以瞧一瞧,正如此想着,上座已有太監唱名,二皇儀駕已至——
遠遠地便有紫蓋華章與龍鳳雲頂隱隱入目,不多時便瞧見在一羣宮人的簇擁之下一墨一紅兩道身影正結伴而來,一帝一皇,同尊同位,既是中原百多年間前所未見,亦是曦朝立國之開天闢地,夏侯璇璣眸光微眯的掃過那兩道身影,心中不可謂不震撼。
一時之間殿中諸人俱是俯身拜禮,口中“萬歲”之聲力顫山河,夏侯璇璣並不行大禮,只是垂眸福身便作罷,感覺到那一羣人越走越近,不多時便聽見一聲“平身”在頭頂響起,夏侯璇璣聽着那音色眉頭微擡,又是一福才起身,擡眸之際眼底卻滿滿都是不可置信!
一身冕袍加身的万俟宸正攜着夏侯雲曦的手站在高位之上,他身上的冕袍以金線繡有蟠龍暗紋奢華並矜貴,爪牙騰雲又帶出兩分猙獰之色,撩黑的袍色只刺得人眼底一寒,順着那纁色綬帶向上看去,那一張精緻又帶着威懾冷酷的面容,那一雙漆黑至深不可測的眸,帝王之勢威懾宇內,凌厲城府叫人背脊生寒,是了!這纔是她想象之中的宸帝!
夏侯璇璣眼底眸色幾變,心中不由得生出滿滿的惱怒來,能在椒房殿之前那般放肆,能和曦皇的關係那般親密,能在這宮中隨意行走……那人到底是誰!
“兩日來諸事纏身未曾召見公主,不知公主住的可還滿意?”
神思轉動之間一道無形的寒光落在了夏侯璇璣的身上,這才叫她驀地回神來,夏侯璇璣一擡頭便對上萬俟宸漆黑的眸,那一雙眸之內含着幾分打量之色,卻也不過是一瞬,下一刻便換成與看着滿殿臣子無異的眸色來。
夏侯璇璣深吸一口氣,面上浮起完美的笑容,“曦朝之貴胄實在是叫璇璣豔羨,這兩日璇璣住的極好,多謝皇上款待。”
万俟宸聞言脣角一勾,大手一揮便有粉衣宮女上前布宴,万俟宸轉頭看向底下空着的三張桌案,眉頭微挑並不以爲意,轉而不知和夏侯雲曦說了句什麼,復又轉頭看向夏侯璇璣來,“曦朝能與東周化干戈爲玉帛多源於公主大義,兩國既已交好,公主大可與宮中常住,若是有所求大可直言,朕必定鼎立助之。”
夏侯璇璣心中略安,與此同時對適才那人卻是更加憤怒,那人分明是想套出她的話來才那般模棱兩可的回答,真真是好大的膽子,明知她是東周公主還如此大不敬!所幸,所幸宸帝並不曾叫她失望,此時如此一問自然是給她機會,夏侯璇璣眸色一肅背脊挺直,正待說話之時殿門口卻傳來見禮之聲,隨即所有人的眸光都落在門口,夏侯璇璣脣邊話語一滯亦是跟着看了過去,這一看眼底不由得騰起灼灼怒火來!
公孫成霖依舊還是那一身素白衣袍進的殿門,走至中庭對着上手二人拱手一禮便朝一邊的桌案之上落座,高位之上的万俟宸不置可否的頷首,“成王來晚了,自罰三杯——”
“不可。”最先替公孫成霖說話的卻是夏侯雲曦,她轉過頭來半嗔半怪的瞪了万俟宸一眼,“成王有傷在身,皇上莫要玩笑。”
公孫成霖亦是苦笑對着上手二人拱手一拜,“還請皇上手下留情!”
万俟宸本就是這般一說,聞言復又看向了夏侯璇璣,“這位乃是北成王,公主若是有話此時方可說了。”
夏侯璇璣脣角勾起冷笑一聲,再度看了一眼公孫成霖語聲一肅,“璇璣此番前來除了與曦朝交好之外,卻有另外一事相求與皇上——”
微微一頓,夏侯璇璣語聲緩慢卻有力的道,“璇璣欲求王夫一人,還請陛下許曦朝王室族人一位隨璇璣渡海至東周!”
此語一出,滿殿靜默,卻也不過只是一瞬低低的議論聲便浮了起來,唯有夏侯雲曦與万俟宸二人眸色不變,底下的也就只有夏侯非白麪色好看一點,求娶王夫?這事放在中原可算是奇了怪了,這……難道不是等同於和親麼?更何況哪個中原男子願意以女人爲天?
衆臣僅僅只是私議,可坐在夏侯璇璣對面的幾位王爺卻都開始人人自危,這當中只有洛王万俟玉因爲已經被指婚而絲毫沒有危機感,而夏侯非白因爲此前與夏侯璇璣的些微過節也基本上被排除,而剩下的洛蕭、洛然與公孫成霖卻都有可能,在這三人之中,公孫成霖眼底早就閃過恍然之色,他總算是明白了適才夏侯璇璣所言,轉頭便瞧見洛然抽動的脣角,公孫成霖一笑,適才夏侯璇璣的目光如劍一般瞅着他,她便是選了誰也不會選他!
由此,諸王席位之中除卻未曾到場的二人,便只有洛然與洛蕭最是有可能成爲這位東周公主的王夫之選!
万俟宸自也是看到了諸人的表情,眼底不由閃出興味之色來,轉而看向夏侯璇璣道,“我曦朝往後俱是貴胄人傑,不知公主屬意與誰?”
夏侯璇璣的眸光好似毒蛇一般的掃過在場的幾人,眸光若有若無的總是要從公孫成霖身上掃過,周遭衆人都看出了個大概來,眼底俱是有兩分意外,畢竟這是夏侯璇璣與公孫成霖第一次見面而已,便是公孫成霖自己都被夏侯璇璣的眸光嚇了一跳,看着她眼底隱而不發的怒意不由得帶上了兩分無奈的苦笑來,夏侯璇璣見他如此面色也是一鬆,好似勝了一場博弈般的轉眸看向了公孫成霖身邊的洛蕭——
公孫成霖背脊溢出絲絲冷汗來,看出來夏侯璇璣是故意作弄他不由得大鬆一口氣,相對於他而言,洛蕭自然是個更好的選擇!
一直安然坐着的洛蕭感受到夏侯璇璣將眸光落在自己身上不由得皺了皺眉,轉而眸光一深的看向上首位,正要開口之時對面的夏侯璇璣卻先他一步啓脣,“璇璣心中已有所定,只是此事不可強人所難,待璇璣私下告知皇上,若是能與中原聯姻自然是璇璣之福!”
一句話落地,洛蕭眉心亦是舒展開來。
如此便將此事告之段落,衆人雖然面上不說,卻都是心照不宣這東周公主的求親之事只怕是不成的,公孫成霖看着夏侯璇璣也有兩分嘆然,隨即想到自己想要告辭之意便也朝上舉了杯,“這兩日多謝皇上與曦皇款待,在下兄弟二人正打算明日告辭。”
上位的万俟宸擡了擡眉頭,一邊的夏侯雲曦亦是有兩分意外,二人相視一眼,万俟宸復又看向公孫成霖,眸色撩黑,刀脣輕啓,“諸王此次爲曦朝領軍奔走,朕正欲以親王之位賜之,成王當真不留長安?”
外頭衆人皆知諸王此次功勞不小,万俟宸若是不嘉獎倒顯得奇怪,公孫成霖聞言脣角一揚,眸光半狹的瞅着万俟宸道,“在下兄弟二人不戀權名利祿,此番更不敢求皇上賞賜,在下有疾在身皇上與曦皇俱是清楚,此番在下仍是要四處詢醫問藥,自然不能再留長安城,皇上一片盛情,在下感激不盡卻是不能受之。”
一言一語都叫人講不出半分再勸的話來,万俟宸擡起酒杯搖搖一舉,“既是如此,朕便遂了成王之願。”
眼看着這二人之間你來我往,坐在公孫成霖諸人對面的夏侯璇璣忽然也舉起了手邊酒杯來,“皇上盛情,然璇璣國中卻不由璇璣與中原多留,三日之內璇璣亦是會踏上回國之旅,中原之內,璇璣自會留下伊水負責兩國之交。”
万俟宸倒是未曾想到夏侯璇璣這樣快便要離開曦朝,聞言不由覺得可惜,“公主只留三天便走實在是可惜,曦朝既然有伊水,那曦朝亦是要遣使送公主回國纔是——”
夏侯璇璣有兩分意外,卻見万俟宸脣線微抿,“安寧縣主多番求與朕跟前,說與公主殿下一見如故,甚想去瞧瞧東周風物,此次,朕欲派安寧縣主與公主同回東周。”
夏侯璇璣眼底意外之色更濃,簡直不知道万俟宸這又是唱的哪一齣,眼風一掃卻是瞧見自己對面一張寒意凜然的臉,電光火石之間,夏侯璇璣驟然明白了什麼,她面上不由得笑意更甚,“璇璣亦是與安寧縣主心心相惜,如此自然最好!”
万俟宸一句話落定,坐在他身邊的夏侯雲曦此時方纔反應過來,轉眼一看,夏侯非白正垂眸看着手中杯盞,清俊的側臉一時之間叫人看不出情緒,微微一嘆,夏侯雲曦到底未曾說什麼,她今日裡一身龍紋鳳羽的正紅大袍坐在万俟宸身側,第一次以曦皇之名朝見衆臣,自此,羣臣拜厄他二人之時再無千歲,只有萬歲!
窗內是歌舞昇平,窗外卻是森涼的冬夜,夏侯雲曦不由得就擡手將万俟宸的手攥了住,隔着一張桌案,底下人瞧不見半分去。
万俟宸側過頭來,殿內燈火輝煌,夏侯雲曦甚至能從他的眼睛裡瞧見自己的倒影,他就這麼看着她,墨瞳之中不知有怎樣的火光閃爍,夏侯雲曦只覺得被自己握着的手忽而一轉又反握住了自己,那灼燙的大掌包着她的手,連帶着心也熨燙起來!
万俟宸就那麼看着她,看着看着胸膛忽而有些起伏,眸光一變,他驀地轉身將身前杯盞之內的酒液仰頭喝盡,而後將那酒盞往桌案之上颯然一放,拉着夏侯雲曦便起了身,底下衆人見此不由得都將意外的目光看向了她們,万俟宸身子略有不穩的靠着的夏侯雲曦,大手一揮道,“朕不勝酒力,諸位愛卿盡興——”
衆人聞言當即起身,朝着二人一拜,齊齊山呼,“恭送皇上,恭送曦皇。”
從側門走出清涼臺,外頭是一條專行御駕之路,禁衛軍遠遠近近的隔出一條無人道來,蒼茫夜色之下便只有他們二人,鍾嘯諸人遠遠地墜在他們身後,分毫不敢打擾,夏侯雲曦側臉看着他,“既是要盡興,你若走了,他們怎能盡興?”
万俟宸腳步停駐,轉手捧了她的臉抵上她的額,“有個人叫我看的醉了,既是醉了,哪裡還能留下?”
夏侯雲曦面頰染粉,轉頭瞧着鍾嘯他們還跟在身後不由得有些窘,急忙拔了他的手拉着他一路向着未央宮而去,万俟宸略微放慢了腳步,此刻被她拖着走頗有兩分好笑,所幸他的步子更慢,偏生要叫她一路上拖着拽着他,夏侯雲曦見他這般鬧騰,乾脆一甩手懶得管他,手剛甩脫卻又被抓了住,万俟宸整個人貼上來,一把將她的腰身攥了住。
幽靜的夜,潑墨的天,兩個人身上俱是披着披風,万俟宸卻偏偏一把將她的披風扯掉扔了,又將她裹在了自己披風底下,就那麼二人披着同一塊布,步伐參差不齊走的拉拉扯扯跌跌撞撞,鍾嘯等人跟在後頭撿披風,前頭兩人何種模樣根本不忍直視,瞧着那樣兒哪有個一國帝皇的風範,可便是如此後頭這些在這帝宮之中做了半輩子奴才的人看着這幅場面卻又覺得分外暖心,只恨不得前頭那兩人再放肆些再無忌些纔好。
殿門被万俟宸一腳踹了開,夏侯雲曦幾乎是掛在他身上一路往內室去,踏進內室之時她身上的衣裳便一件件的往下落,他將她抵在那雕花門之後,大手探進衣襟之內上下揉捏,撩起她的裙襬來,森涼的指尖一點點的探進去,待她受不住之時才挺腰一送……門邊,案几上,湯池邊,臺階上,地毯上,站着的趴着的躺着的,他也不知怎地就忽然失了控似地要她,衣裳一路掉,且都是碎成七零八落,她的碎了便也罷了,她卻不知他的怎地也碎了,瞧着那鎏金龍紋被她的身子壓得皺褶不堪她便要被羞得渾身通紅,回到龍榻上已經不知是幾時,她渾身無力已經不知今夕是何夕,昏睡過去之前卻還記得問万俟曄睡了沒,万俟宸愛不夠她,只得噙着她的耳珠兒哄她——
便是前一夜鬧騰的太狠,待夏侯雲曦第二日醒來的時候竟然已經快到下午,內殿之中一片寂靜,她怔愣了良久才起身穿衣,剛穿了件中衣凝香便進來了,凝香經過這些日子早能不形於色,此刻木楞楞的一點兒不叫夏侯雲曦難爲情,待裡裡外外都穿好,夏侯雲曦忽而瞧見楚衣正沒精打采的站在窗櫺邊上,如同那一夜一般望着窗外某一處,夏侯雲曦腦海之中電光火石的一閃,趕忙轉頭問凝香,“成王可走了?”
凝香正在給她綰髮,聞言便從鏡子裡對上她的眸子點了點頭,“早間過來的時候陛下您便沒醒,兩位王爺等不住,午時之後才走的,皇上讓東海王相送——”
夏侯雲曦撇了撇嘴,心中已經在懷疑昨夜他那般賣力的用心所在,想到公孫成霖身上的傷患,她不由得嘆了口氣,綰好了發夏侯雲曦便朝着窗邊走去,夏侯雲曦不願意將楚衣關起來,可是在宮裡也不能隨意叫一隻狼來回,便只好限定它只能在屋子裡,楚衣十分聽她的話,可是從住進這屋子裡開始,它便沒有一天不站在窗前望的,它也會長情!
“楚衣——”
夏侯雲曦蹲下抱住楚衣的脖子撫了撫,楚衣低低的哼哧了兩聲,轉頭在她掌心蹭了蹭,夏侯雲曦瞧着心中微酸,“可是不願待着此處?”
楚衣哼哼兩聲,復又轉頭望向那高高的窗櫺,夏侯雲曦看得見外頭已經日趨西斜的太陽,心中想着公孫成霖他們此行乃是要去往西北路,算了算時辰,好似來得及,夏侯雲曦拍了拍楚衣的脖頸,“你若想走,便走罷。”
楚衣不知有沒有聽懂,仍舊是仰着頭望着那窗櫺之中透下來的光,夏侯雲曦眸色微黯,一時半會兒卻也是沒有辦法,万俟宸此時正在太和殿之中問政,夏侯璇璣既然已經說了歸期,那關於東海之事便要好生合計,夏侯雲曦自去西殿陪着万俟曄玩耍,直到太陽落山,姬無垠忽然來了椒房殿,昨日裡夜宴都未出現,這會子倒是來了。
夏侯雲曦抱着万俟曄出來的時候正看到姬無垠長身玉立的站在窗前,聽見聲響轉過頭來又朝着万俟曄走了過來,“來,叫我抱抱!”
夏侯雲曦將万俟曄遞過來,挑眉猜測姬無垠的來意,卻見姬無垠小心翼翼的將万俟曄抱在懷中,好似還記着上次之事從而眉頭緊皺着,“看在我明天便要走了的份上,你可別在尿我一身了啊,小傢伙別學你父皇!”
“要走?”
夏侯雲曦挑眉一問,姬無垠不置可否的頷首,“不然如何,這地方待的人難受,早知道是個圈套,我們何必費勁趕過來!”
“那桓箏他——”
姬無垠挑眉瞅着夏侯雲曦一瞪,語氣都拔高了些,不知道是多不耐煩,“他能怎地,不過是瞎了眼而已,與他而言有沒有那一雙眼睛都不重要了,叫我說,沒那一雙眼睛倒還好些,免得看得多心煩的多。”
姬無垠說話說得陰陽怪氣的,夏侯雲曦一時之間也不知道接什麼纔好,姬無垠見她眸色微黯,不由將万俟曄又遞給她,冷嗤一聲轉身便走分毫不留戀,“別以爲天下只有你這裡好,夏侯非白把九重閣扔給他,那地方其實是不錯。”
夏侯雲曦看着姬無垠的背影灑然消失在那雕花鏤空的殿門之外有些怔然,瞧着外頭夕陽西下的昏黃天幕不知怎地就想起了那晚那一首曲兒和那個叫香君的名。
“碧雲天,黃花地,西風緊,北雁南飛。”
“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
“算何止,傾國傾城,暫回眸,萬人斷腸——”
是夜,万俟宸回到椒房的時候便看出她心緒不高來,睡下的時候他再沒去撩她的衣裳,只是像抱孩子似地將她團團圈在了懷中,夏侯雲曦有這懷抱很快便沉沉睡去,迷迷濛濛之中她好似聽到了一聲狼嘯,隨即又看到那天地悠遠的雪原之上楚衣的身影迅捷飛奔着,好似一抹流光一般叫她心生歡喜,她下意識的鬆口氣,一睜眼便已經是天明。
這一日天氣正好,午時的陽光之下冬日的肅冷也能消去不少,夏侯雲曦叫万俟煙和蘇璃作陪,帶着夏侯璇璣在宮中御花園之內小轉了兩圈,在夏侯雲曦的想法之中夏侯璇璣一定是已經有了選擇,她本以爲是洛蕭,可是這兩日夏侯璇璣與南安王府沒有半分交集,而她本人倒是一副勝券在握的樣子,倒實在是叫人有些意外。
“明日便走了,公主怎生還未曾想好?你既然說了不可強求,不花兩分功夫是不行的,難不成想直接擄了人便跑?”
夏侯雲曦本來只是隨口那麼一說,夏侯璇璣看着她的眸色卻瞬時一亮,竟是順着她的話頭道,“陛下這法子好,到時候我一上了船誰人還能追得到,而那人上了賊船,四面是海,他定然亦是無處可逃!到時候管他是皇帝還是王爺,也只得隨我走!”
瞧她說的一本正經,夏侯雲曦倒有些拿不準真假了,這邊廂蘇璃正在和万俟煙說着什麼,万俟煙面色不甚好看,蘇璃眼底卻是一派輕鬆模樣,夏侯雲曦不由得搖頭一嘆,瞧着万俟煙道,“可別這般愁眉苦臉的了,在有幾日宋柯便要回來了,聽說這幾日已經有朝臣上表讓洛王早日完婚,洛王之後自然便是你了。”
若是以往万俟煙定然是要臉紅害羞的,今日裡卻是眨着眼睛看着夏侯雲曦,“一定要叫蘇璃去那麼遠的地方?”
夏侯雲曦聞言略有不自在,拉着万俟煙的手安撫,“總是還會回來的。”
万俟煙仍是有些懨懨的,蘇璃瞧見也皺了眉,趕忙拉着她往一邊去說悄悄話了,夏侯璇璣見此不由得笑開,“東海王的顧慮也不知什麼才能消。”
夏侯雲曦聞言有些嘆然的搖頭,“先生不是薄情之人。”
夏侯璇璣眼底略有洞明,忽然眯着眸子壓低了聲音道,“夏侯氏男子皆爲天生體質羸弱,早前夏侯氏祖祖輩輩也未得出什麼法子來解了這難,卻不知踏破鐵鞋無覓處,得來全不費功夫,璇璣初來中原之時便得了一本特別的心法,雖然還未得實驗,卻是和璇璣祖輩研究的心法路數極爲相似且高深至極,修習此中功法之人各個都是絕世高手,爲了得這心法璇璣費盡了船上所有的火炮,幾乎要將那寒原夷爲平地——”
夏侯璇璣拿此事當做自己的私密說與夏侯雲曦聽,亦是有幫一幫夏侯非白的意思,卻不知夏侯雲曦越是聽她的話眸色越是奇怪,等她說完最後一個字夏侯雲曦已經眸色大亮的滿是嘆然,似乎有什麼神奇的東西叫她給遇上了!
翌日,夏侯雲曦親自乘着馬車將夏侯璇璣與蘇璃送到了安定門之前,從出朱雀門開始馬車之內的蘇璃就有些坐立不安,一直到出了安定門蘇璃才徹底的平靜下來,只是那平靜怎麼看怎麼有兩分頹然與悽絕。
夏侯雲曦看在眼中終是什麼都難說,看着蘇璃坐上夏侯璇璣的馬車,又看着那車隊徐徐而行漸漸連影子都消失不見,夏侯雲曦站在那十里長亭回望,又等了許久,依舊未見安定門的方向有車馬駛來。
夏侯雲曦心中終是有兩分感嘆,回宮之時正碰上一騎飛馬入宮,似乎是有什麼急報,她本有意攔下問問,卻想着自己已經不過問外朝政事便算了,只讓那飛騎入樞密院,而後直接將那急報送到了万俟宸的面前。
御書房之內,万俟宸正眸光肅然的看向眼前二人,“曦朝已定,你們去留自當隨意,朕說過,卻不強留你們——”
夏侯非白周身仍是那杏花微雨的清透氣韻,聽到万俟宸如此一言,他不知怎地忽而一轉頭,窗櫺半開着,遠遠地能看到外頭的碧天團雲,那雲團因風而動,正緩緩地向東邊移動,夏侯非白怔了怔,忽而開口,“一月之內,我欲至東海。”
万俟宸眉間閃過兩分了然的光,這邊廂洛蕭面上略有沉色,一時之間卻是也未曾言語,這邊廂鍾能卻拿着封信報走了進來,万俟宸也不着急,隨手打開那信報一看,眉頭微挑之間頓時露出兩分恍然的好笑意味,略微沉吟轉手便將信報交給了一旁的夏侯非白與洛蕭看,這廂兩人一眼掃過去,寥寥數字卻叫二人面色都是乍變,夏侯非白無奈的嘆了嘆,洛蕭眉梢一擡,竟是微鬆口氣的模樣。
曦朝歷宸帝元年,曦朝新政權始建之初便遭遇東周、西北、月氏、先樑、宛州幾處兵力威脅,曦皇上位,宸帝親征,曦朝陷入巨大危機之中,關鍵時刻,曦朝八位開國王侯傾巢出動,各方領兵增援清繳叛亂,史稱“八王平亂”。
暴亂以雷霆手段鎮壓,宸帝欲加高位與六位異姓王,六人卻全部辭之未受,時值東周公主夏侯璇璣入長安城求婿,停留五日卻未得一人同歸,與此同時,往西北先樑而去的北成王公孫成霖與半路遇險,急報送入長安唯有四字——不知所蹤。
十一月一過便入了十二月,長安城也是在此時徹徹底底的進入了嚴冬,在此期間,樞密院正使上將軍宋柯西北大勝歸來,東海王夏侯非白辭去朝中之職隨後不知去向,南安王自請歸越州舊都亦是不領朝事,洛王万俟玉與永寧縣主宇文珂的婚期已定,上將軍宋柯與煙公主的大婚緊接着洛王婚典而行,俱是定在來年三月,同時曦皇賜婚與南樂王和曦朝史上第一女官傾顏,朝內朝外俱是喜事連連。
十一月下旬,曦皇上書請宸帝廢去其“曦皇”尊號,宸帝駁之,十二月初,曦皇再上書與宸帝,宸帝再駁之,同時下發其書與中書、門下,二府重臣見之立時上表對曦皇歌功頌德,同時聯名請命尊夏侯雲曦爲皇,終生不改其志,曦皇得諸臣之忠肝義膽,心下慨嘆,終是未再提廢號之事。
十二月的長安已經極冷,然而到了除夕這一日仍是未曾見到半點雪沫子,清晨起牀之時瞧見一片晴朗的天空夏侯雲曦知道自己的念想今日裡又要泡湯了,今日乃是除夕,一大早的宮閣迴廊之間就已經裝點的分外喜慶富麗,夏侯雲曦先去看了万俟曄,午時之後吩咐了各宮各局的年節例賞,下午時候抱着万俟曄往靜和宮去看了万俟婓,只待天色已見黑沉之時才從靜和宮出來,万俟婓經過阿卓調理已經大有好轉,只是大抵病的久了習慣了清淨,也不忍小娃兒沾染了病氣,便是連團圓飯都是叫夏侯雲曦三人自己吃。
從靜和宮出來的時候天色還未黑透,夏侯雲曦心知万俟宸這會子還在太極殿之中,所幸先擺架往悅和殿去,悅和殿之中住着文淵侯世子趙安,乃是宮中第二位小主子,夏侯雲曦雖然對這殿中十分照顧,親自過來的時間卻是極少,今日來更是叫衆人想象不到——
珠兒留在趙安身邊做了貼身嬤嬤,除此之外還有夏侯雲曦配備的宮中教養嬤嬤數人,照看一個小娃兒自然是足夠,見夏侯雲曦親自帶着万俟曄過來,便是珠兒也是受寵若驚至極,夏侯雲曦見她如此不免得有兩分嘆然,親自去看了趙安,不過四個月的小娃兒,一雙深褐色的眸子,如玉似雪的亦是安靜乖巧至極。
夏侯雲曦是做孃的,自然心疼小孩兒,再加上趙安和万俟曄年歲一樣大,她看着便也是萬般憐惜,見大過年的這悅和殿中略微冷清,便親自將趙安抱在懷中逗弄起來,不多時不喜笑的小娃兒便在夏侯雲曦懷中“依依呀呀”起來。
珠兒在一邊看着眼角泛淚,這宮中現如今只有她和趙安兩人相依爲命,可是悅和殿諸人侍候她們卻是沒有不盡心的,這其中緣故何在珠兒自然明白,此刻瞧着她竟然在大過年的親自跑了過來,心中更是感嘆的緊,天色漸漸落下陰暗來,見夏侯雲曦終是要走,珠兒想了又想還是忍不住的跟在夏侯雲曦身後走出了內殿。
“陛下請留步——”
夏侯雲曦有些意外,轉過身之時珠兒已經跪倒了地上,她纖細的身子佝僂的匍匐在地上,手中卻高高舉着一樣明黃色布錦抱着的卷軸,夏侯雲曦不知是何物,不由得叫一邊的凝香接了過來,珠兒仍是不曾擡頭,夏侯雲曦將那其中的卷軸拿了出來,隨着那捲軸緩緩展開,她面上的神色亦是漸漸凝重起來。
“簌簌”幾聲,夏侯雲曦將那捲軸合了起來,眸光略帶着鋒利的看向了珠兒,珠兒周身微顫,依舊是卑微又孱弱的跪在那裡,聽見夏侯雲曦揮退了下人這才輕聲的開口,“陛下,此乃夫人臨終之前交予奴婢,本是讓奴婢在世子成年之後再交給陛下,可奴婢擅做主張了,只爲拜謝陛下對世子看顧之情。”
墨線極細,繪製的乃是一副不爲人知的山野地圖,夏侯雲曦眉心急促,腦海之中忽而回想着公孫慈的當初在那白牆小院之內語聲清絕的模樣,人死如燈滅,終究有些東西難以割捨,夏侯雲曦無奈一笑,一時之間只覺得世事實在是無常,默了默,夏侯雲曦收了那地圖轉身朝外走,大紅色的披風在這冬夜裡揚起一道盛色弧度。
珠兒一直匍匐在地,直到一衆宮人的腳步聲都聽不見了她才緩緩地擡起了頭來,擦了擦眼角的淚花,又看了看這一方窄逼宮牆之上黑沉沉的天空,她深吸一口氣脣角揚起半分笑意來,緩緩起身朝內走去。
夏侯雲曦剛走到半路便遠遠地瞧見了一行華蓋儀仗朝這邊行了過來,那當先的一人墨色冕服未除,身上披風被寒風鼓起,好似蒼鷹一般生出迫人之勢,瞧見那人面色略帶急色,夏侯雲曦抱着万俟曄加快了腳步,不多時便瞧見那人亦是腳步飛快的朝她奔了過來!
“怎地不怕冷,跑這般急!”
万俟宸擡手抱過万俟曄來,小傢伙本是昏昏欲睡,此刻卻好似知道他來了黑亮的鳳眼一睜,口中咿呀有聲,小手小腳也動起來,万俟宸看的眼底盡是柔色,掀起自己的披風將夏侯雲曦和万俟曄齊齊包進自己懷中,夏侯雲曦立時覺得渾身上下都是一暖,宮燈早就次第的亮了起來,二人的眉眼竟是被那燈盞染上了一層暖意,夏侯雲曦揚着脣由他半攬着往回走,一邊嘀咕着,“不過幾步路,我哪有那般嬌弱。”
“幾步路,幾步路也不許隨便亂走。”
“你不是來了?”
“你又不知我會來——”
“我知你會來。”
你一言我一句的便到了未央宮之前,正待進門,二人身後夜空之中卻驀地又煙火簌簌騰起,噼啪的爆炸聲伴隨着璀璨的光耀流星一般散落在天幕之中,夏侯雲曦眸色大亮的轉過身去,黑白分明的眸子裡滿滿都是流彩之色——
万俟宸站在她身邊,仍是一手拉着披風將他們緊緊的護住,瞧着她眉開眼笑的模樣他不禁心頭一動,所幸將她母子二人一起抱在了懷中,天空之上流光溢彩,卻也比不過她黑白分明的眸子叫他心動,他擡手捧起她的臉來,呼吸有些輕促的低下頭去,隔着万俟曄抵着她的額,“藍兒,這是咱們的第一個年……”
他語聲溫軟至極,讓她也跟着心神微動,“嗯,第一個年怎麼了?”
他離得她極近,周圍人雖然都低着頭不敢看卻仍是叫她有些羞,連帶着聲兒都有些顫,万俟宸語聲帶了笑,耳邊是那一聲聲的炸響,他只得更靠近她些。
“第一個年,真好……。”
他越靠越近,夏侯雲曦怎生不知道他想作甚,不由得低低咕隆幾句,“人好多……”
万俟宸低低一笑,果真直直在她脣上一撩,“不怕,他們不敢看。”
漫天似錦繁色,夏侯雲曦也有些情動的忍不住,周身得他環抱着,不由得踮起腳尖叫他吻得更深兩分,天幕之上是星光璀璨,月華如練的灑落在他們肩上,宮廊之上大紅燈籠落下旖旎的光,天地之間萬物失色,好似唯剩下他二人!
“嗚哇——”
此般情濃好似能淡去這冬日之寒,一片風月意動之間卻忽然響起一聲響亮的娃兒啼哭,夏侯雲曦驀地回神,這才發現是他不知不覺間摟的她太緊,竟是將万俟曄擠着了,趕忙退開一步,這便看到襁褓之中好似玉雕的小娃兒正咧着嘴,分明是哭音,面上卻又未得眼淚,這麼看去,竟好似在笑一般。
夏侯雲曦看的驚訝至極,万俟宸眼底卻閃過一抹幽色,看着那副模樣他倒是極爲喜歡,瞟了眼夏侯雲曦目瞪口呆待模樣轉而感嘆,“不愧是你我之子,年紀小心思卻不小,將來……不知能創下何樣盛世?”
夏侯雲曦抱着他的臂彎略微撇嘴,眼眸一轉看向夜空之中燦若繁花的琉璃煙火,脣角輕動帶出絲淡笑來,“不求他千秋功與名,只願……只願他亦能尋得一心人,如此,方不懼這盛世至尊之悽苦高寒……”
夏侯雲曦倚入他懷中,低低語聲沒入夜中,藏青色的天幕之下,九重帝闕盡是喜慶太平,天家王族滿溢澄澈溫柔,可万俟宸與夏侯雲曦俱是知道,在這皇權與陰謀並立、尊榮與醜惡共存之地,那人心詭詐的烈烈罡風,從來都未停止過。
(正文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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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抱歉很抱歉,這幾天一直在跑招聘會和各種面試,所以結局現在才傳上來,正文部分至此劇終,也不知道是不是大家心中的凰圖天下,文寫到現在,對大家的一路支持某步無以爲謝,真的感謝各位,攜那一生之人,造就這一場盛世,無論如何這是某步的心中的完美大結局!
稍後某步會寫點兒番外,但是因爲找工作的事可能不會更新很快,再有就是新文,新文某步已經開始準備,也會爭取早點開,但是近來事多,可能要到12月去了,希望到時候還能見到大家~絕對好看滴寵文哈~
呼~我滴凰圖~至此將終~我心憂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