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二十九年,六月十五日,上班後,山木龍三派人找到劉澤之:“劉科長,我們組長今天有別的機密任務,不能和您一起去驗收安全房了,說請您自己辛苦一趟。”
“好的,我知道了。”
山木龍三帶着兩名手下的特工,邀來了憲兵隊因爲沒有隊長而實際負責的副隊長淺野一健,來到宿舍樓,徑直上了三樓,命令兩名手下:“你們在這裡守着,沒有我的話,任何人不準上來。淺野君,拜託你幫我一個忙。”
淺野一健很疑惑,但還是滿口答應:“沒問題,我能做點什麼?”
山木打開自己以前的宿舍,還不足二十天,所有物品都蒙上了一層塵埃,夏日上午的陽光照射進來,灼熱氣悶,上海,已經十數日未雨了,那一日,是在一場傾盆大雨之後……看着山木的臉色,淺野一健不放心的問道:“龍三,你臉色不太好,我知道惠子的死……唉,逝者已去,你,節哀順變吧。我看,我們還是別在這裡了,省得你觸景生情。”
山木龍三悽然一笑:“淺野,你別擔心,我沒事。你跟我來。”
二人走過四個房間,來到劉澤之宿舍門前,山木掏出一把小巧的改錐,和一根長而薄的鐵片,來回試了幾下,輕易撬開了門。劉澤之的宿舍乾淨舒適卻並不整齊,書籍、衣物、小擺設、各種茶具等物品隨處可見,和他的主人一樣,不拘小節。山木龍三說道:“淺野,你站在門口,留心聽着我以前住的那間宿舍的動靜。”
淺野仔細傾聽者,沒過多久,山木龍三回來了:“怎麼樣?你聽見了什麼?”
“聽見了開門關門的聲音。還有說話的聲音。”
“能聽出是誰在說話,說的是什麼嗎?”
淺野一健很認真地答道:“說的是什麼……仔細聽能聽見。這裡的房間好像不太隔音。”
山木龍三愣了一下,又道:“淺野,你去那間房子裡關上門,隨便說幾句話,我在這裡聽。記住,一定要用正常的語速、聲高。”
淺野一健點頭答應着去了。山木龍三在門口仔細側耳傾聽,果然,淺野的話雖然斷斷續續有些模糊,還是可以判斷出他說的是些什麼。
山木龍三困惑了,難道不是劉澤之?如果兇手是劉澤之,他一定會聽到酒井雄和惠子的對話,知道來人不是自己,怎麼還會下手殺人?他身在局中,忽略了一個很重要的問題:他和淺野一健是自小的好友,彼此之間說話的語氣、用詞、語調早已聽慣聽熟了,加之說的又是母語,所以不難聽懂。而劉澤之的母語不是日語,山木惠子和酒井雄的對話不僅用的是日語,和他之間彼此又都很陌生,自然只能聽到有人開門關門,有人在房間裡說話,至於說的是什麼,就無能爲力了。遺憾的是山木龍三想明白這個問題的時候,已經是三年後,他生命即將終止的那一刻了。
淺野一健跟着山木龍三離開宿舍樓,院子裡,淺野一健忍不住問道:“龍三,你能告訴我……”
“一鍵,我只能告訴你對惠子的死,我不會放棄調查。今天的事給你添麻煩了,請你對任何人都不要提起這件事,好嗎?”
淺野一健嘆了口氣,拍拍山木的肩膀:“當然沒問題。不過你自己也要自寬自解,否則惠子去的也不安心。”
驗收完安全房,劉澤之回到宿舍,一進門呆立在了客廳裡:有人來過,還不止一個人!門邊每次出門有意撒的灰塵上有腳印,來人是誰?幹什麼來了?他回身試着拉了拉門鎖,如果他沒有判斷錯,門也被人撬過。他草草吃了點泡飯,出門下樓,大門口對門衛說道:“這些日子忙,也沒顧上宿舍這一攤,我告誡你們,別以爲我不問,你們就懈怠偷懶。拿最近十天的出入登記我看看。上次兇殺案的事可還沒完那,別往槍口上撞,自找倒黴。”
門衛陪笑道:“劉科長,你放心,不會的。這是登記本,您看吧。”
劉澤之接過來隨意翻了翻:“表面看起來做的還不錯,收好了。”
“科長,您慢走。”
劉澤之以加班趕寫驗收報告爲名回到了辦公室。上午自己剛離開,山木和淺野就去了宿舍,還帶着兩名手下,停留了四十分鐘,他們幹什麼去了?淺野還沒有搬進宿舍,自老婆死後,山木龍三更是繞着宿舍走,難道自己殺山木惠子和酒井雄的時候,留下了什麼破綻?山木應該沒有確切的證據,只是懷疑,否則自己就沒有機會安安穩穩坐在這裡了。他思前想後,目前唯一能做的只能是以不變應萬變,靜等山木下一步的行動。可是山木龍三既然起了疑心,一定會嚴密監視自己的行動,這十多天來,他藉故去過機要室查詢,也曾兩次設法拿到過電訊處按照規定必須馬上銷燬的密電抄報草稿,試圖從中發現日本人臥底在重慶軍統局本部的奸細“南極星”的蛛絲馬跡,至今一無所獲,如果從此保持靜默,芒刺計劃怎麼辦?
又是數天過去,山木暗地裡窺視監視着劉澤之的一舉一動,也是一無所獲,劉澤之的舉止正常的不能再正常,上班下班,做飯吃飯,時不時約幾個同事朋友喝酒,對負責改建安全房的公司敲敲竹槓,去那個漂亮的小孤孀家教那裡學學日文。對山木,也一如既往的尊敬、親熱。即使是用山木“疑人偷斧”的眼光看起來,也沒有絲毫可疑。山木也曾試探的問道:“當初你說已經找到了殺我妻子的兇手,兩個小時給我答覆。澤之,你是不是在騙我?”
劉澤之笑的無懈可擊:“山木君,你說話可要憑良心。騙你有什麼好處?當初你都失去理智了,只能拉着倪秘書一起先給你個定心丸,拉走你。你想啊,小野將軍和李主任忙的焦頭爛額,你再往槍口上撞,還能有你的好果子吃?好人做不得啊,爲了繼續調查,我去軍醫院找你和倪秘書,這才惹上一身的麻煩,也被當做嫌疑人關進了禁閉室,你連個謝字都沒有,寒心那。”
山木龍三隻好笑笑不語。等到他恍然大悟的那一刻,他才明白爲什麼劉澤之可以安然脫身,那是因爲一個百思不得其解的問題屏障了他的思維:如果兇手真的是劉澤之,動機哪?
這天,小野平一郎派人命令山木龍三去司令部。一見面,小野遞給山木一個檔案袋:“你看看吧,市警署昨天送來的。”
這是市警署送來的一套一個七天前被處決了的殺人盜竊犯的整套資料,案情偵查、犯人口供、法院判決一應俱全,這個人犯是個江洋大盜,專偷豪門大戶、銀行金庫、高檔辦公樓,兩個月前在一次偷竊銀樓時失手被發現,此人心狠手辣,槍法極準,殺死了兩名銀樓僱傭的護院保鏢,自己也受傷被擒。此案曾經轟動一時。山木龍三自然也聽說過,但是這不過是一起普通的刑事案件,日理萬機的小野將軍爲什麼會把這個給自己看。
小野看出了他的疑問,說道:“這裡有一個附件,是這個犯人被處決的前夜會見家屬後,主動提供的口供。”
山木龍三雙手接了過來,原來這個人犯落網後,受盡酷刑,寧死也不肯說出這些年盜竊所得鉅款藏在哪裡。沒想到執行死刑的前夜,按規矩回見家屬,妻子向他哭訴說他的師弟卷着鉅款跑了,一家人生計無着。此人大怒,主動向警官檢舉:被抓捕之前,他們師兄弟曾去76號高級職員宿舍踩點,發現那裡和辦公樓不一樣,警衛徒有其表,來來往往檢查的並不嚴,而且大部分時間樓裡的人很少,油水卻很豐厚,很多住在那裡的人薪水不高,外財不少,還都自認爲哪個毛賊不開眼,敢來這裡作案找死,現款、金條、字畫古董,都很隨意的放在宿舍的抽屜櫃子裡,有的人甚至連鎖都不鎖。於是這兩個師兄弟準備大幹一場,誰知沒等動手,就因在別處作案被抓獲了。
在一次家屬會見中,此人曾向師弟託孤,師弟用黑話暗語告訴他還是去了76號,但是師兄弟同命,也很不幸,一個女的突然回來了,只好藏在牀底下。沒想到這個女的並不是中國特工,而是一個日本人,藏了七八個小時後天黑了,想着只有一個女的,實在不行就來硬的打昏她,於是現身。誰知突然又來了個男的,不得已殺了這兩個人,才得脫身。殺人和偷竊是不一樣的,殺了日本人,總有一天會被緝拿歸案,爲避風頭,馬上就要遠走他鄉,只怕無力照顧師兄的家小。此人無法,只好把收藏贓物的地方告訴了這個師弟,讓他拿了錢,花巨資疏通後,帶着自己的家小遠走高飛。誰知道這個人面獸心的東西居然做出這樣沒有義氣、豬狗不如的事情來。這個江洋大盜很明白,殺了兩個日本人,76號絕對不會善擺甘休,上天入地也會找出兇手,自己供出這個兇手,就可以在死後借日本人的刀報復這個畜生師弟。
小野平一郎說道:“事涉76號,市警署把整套資料送了過來,我派秘書去查了,暫時沒有發現什麼不對的地方。由於這兩個師兄弟在監獄裡會面的時候,一直有警察在一旁巡邏,所以不敢深談,具體的作案細節這個被處決的人也不是很清楚。我已經嚴令市警署緝拿兇手,相信不久的將來就會落網。惠子在天之靈也可以安息了。”
山木龍三雖然仍有疑惑,卻不敢再說什麼,小野平一郎百忙之中還惦記着這件事,已經給了他天大的面子,他立正致謝:“將軍關愛,屬下感激不盡,粉身碎骨,也難報萬一。”
“好了,我答應過的,要給你做主。唉,天有不測風雲,惠子……”
“將軍,拙荊泉下有知,也會感激將軍的關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