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月二十日,劉澤之來到提籃橋監獄,對特意在大門口等着他的王監獄長笑道:“不好意思,來晚了,怎麼還敢勞您老兄大駕在大門口等候?”
“不晚不晚,是我來早了。我來接你,就不用登記了,省得麻煩。劉科長,我都安排好了,請進吧,先到我辦公室裡坐會。”
二人來到監獄長辦公室,王洪英笑道:“會見的事我都安排好了,有什麼話你們隨便聊,不過……不能超過半個小時,請您諒解。”
劉澤之滿口答應:“放心吧,我就幾句話,說完就走,主要是給他送點東西,共事一場,兔死狐悲,唉,這個世道……這些東西託你給存着,別一次給他。”劉澤之遞過來一個大手提紙袋。
王洪英監獄長想檢查一下,有違禁物品好當面和劉澤之說清楚,又有點不好意思。劉澤之如何看不出來?索性笑着一樣一樣拿了出來:“這是兩條煙,兩包奶粉,還有兩身換洗的內衣。”
“沒問題,交給我,劉科長放心吧。”
“對了,令尊的病怎麼樣了?這是兩針盤尼西林,不成敬意。這個東西太難搞,以後我再想辦法。”
王洪英連連道謝,作勢要掏錢,劉澤之摁住他的手:“你老兄還和我客氣?多照顧點我那個兄弟就行了。”
王洪英很給劉澤之面子,會見沒有在專用的有人監視旁聽的會見室進行,趙敬東被帶到了看守值班室。一見劉澤之,趙敬東又驚又喜,百感交集:“澤之,沒想到你居然還來看我。”
“我怎麼能不來?前些日子太扎眼,想來沒敢來,這不,過去二十來天了,我過來看看你。還好嗎?人這一輩子,總有個溝溝坎坎的,走過這個背字就好了。”
“唉,說什麼好那,得,你能來看看我,總算沒有白認識一場。”
劉澤之勸道:“行了,別怨天尤人了,比比李明華,你該知足了。我給你帶了兩條煙,還有點吃的,王監獄長會陸續交給你。”
“謝謝你啊,兄弟。不過你這話我不愛聽,我和李明華不一樣,他是兩面三刀的臥底,死了活該,我是冤枉的。”
劉澤之笑道:“什麼臥底?哪來那麼多臥底?你是冤枉的我信。李明華也未必不冤,這都是上峰爲了交差,找個替罪羊。”
趙敬東嘆道:“你啊,在你眼裡就沒壞人,還敢私下議論長官,唉,以後老哥哥不能護着你了,自己小心一點。你還不知道吧?李明華一直揹着主任私下和重慶有聯繫……”
劉澤之吃了一驚:“是嗎?那你不向主任彙報?爭取立功走出這個鬼地方。”
“唉,怎麼說那,一言難盡,我懷疑與李明華揹着李主任與重慶聯繫也未必是他自己的意思,怕弄巧成拙,又得罪了日本人,想私下調查……現在……澤之,求你一件事,我江湖上有個兄弟,叫張小丹,你能不能抽空見見他?當時想着自己人幹不方便,就託他替我調查過李明華,調查結果還沒來得及交給我,我就被關起來了,也許他那裡能有證明我清白的東西。”
“你把地址給我,我儘量安排,能去我肯定去找他。老趙,我得走了,你自己保重,過些日子李主任氣消了,沒準就把你放出去了。”
劉澤之找到這個叫張小丹的江湖包打聽,請他喝酒,這個人倒是不見外,一口一個“劉大哥”,說趙敬東曾答應收他進76號,所以他爲趙敬東免費做了好多事,沒想到瞎子點燈白費蠟。劉澤之笑笑裝作沒有聽懂,問道:“老趙說以前他讓你幫着調查過一個人,叫……什麼來着,你看我這記性。”
“李明華!”
“對,就是這個名字。現在老趙蒙冤入獄,想洗清自己,這個人你查出點什麼沒有?”
張小丹大口喝了兩杯酒,顧左右而言他,長吁短嘆:“劉大哥,你是飽漢子不知餓漢子飢,現在上海灘討生活越來越不容易了,就快混不下去了……唉——”
劉澤之掏出幾張鈔票:“你先拿着花吧。”
張小丹攥緊了錢,卻又訕笑着假意推辭:“初次見面,這怎麼好意思?”
“讓你拿你就拿着,客氣個啥。”
張小丹掏出兩張紙,上面寫這些七拐八歪的文字:“這是我監視李明華的記錄,還沒有來得及交給老趙,您看看能不能用得上。”
劉澤之半猜半蒙的看完,很失望,全是些流水賬,除了證明趙敬東的確調查過李明華之外,沒有任何價值。他笑笑:“我拿回去再細看。老張,你先喝着,帳我結了,我還有點事,先走一步。”
回到宿舍,想到自接受命令,已經過去二十天了,芒刺計劃毫無進展,劉澤之心急如焚。他又想起張小丹交給他的那張紙上,記錄着有兩次李明華居然跟蹤監視過倪新,這是怎麼回事?倪新和李明華之間應該沒有任何利害衝突,倪新也不是李明華能得罪的起的,劉澤之暗道張克清故意讓自己看的幾張李明華藏起來的便箋上的內容似乎也提到了倪新的名字。一個很久以來就有的疑問又一次襲上心頭:李士羣知道南極星的存在,這不奇怪,但是居然也不知道此人究竟是誰,可見南極星身份的保密程度。可是對南極星,倪新知道的似乎不比李士羣少,這就讓人想不通了。倪新……他的身份到底有什麼特殊之處哪?張克清又有什麼目的哪?
洪澤湖裡的一個很小的漁村,只有四五戶人家,還都有夏季捕魚旺季船上的漁民,每隔三五日來這裡上岸歇歇腳、修補漁船、漁網,然後就又上船離去,除非是湖中起了風浪,不得已來這裡簡陋的草棚子裡避幾天,平日就只有周成斌帶着謝承新、劉林和船伕老趙四個人。湖裡有的是魚蝦,每日裡劉林做點簡單的飯菜,謝承新給周成斌換藥檢查,除此之外,四人再無一事可做。數年來周成斌難得如此清閒,人也逐漸變得開朗起來,他給另外三個人講各地的風土人情、趣聞軼事,講他少年時代錦衣玉食的生活。一個月過去了,這天老趙抽着旱菸說道:“周站長,您是旗人吧?如果我沒有猜錯,您還是黃帶子。”
劉林奇道:“什麼是黃帶子?”
周成斌拍了一下他的頭:“小孩子家家,別插話。老趙,何以見得?”
老趙呵呵笑道:“提起您的母親,您總是習慣性的稱‘奶奶’,旗人才這麼叫,他們叫祖母是‘太太’。還有,您稱呼您的奶媽‘嬤嬤’,只有黃帶子纔有這個叫法。阿林,黃帶子就是前清皇室的成員。”
周成斌笑笑:“那老趙你又是什麼人哪?對旗人的風俗這麼瞭解。”
劉林又忍不住插嘴:“皇室?就是滿洲國溥儀他們家的人。站長,那您怎麼會參加抗日?”
周成斌不禁失笑:“旗人不也是中國人嗎?不能因爲溥儀等少數人當了漢奸,就認爲旗人都沒骨氣吧?”
劉林點頭認可:“您說得對。就說我吧,我兩個哥哥都是漢奸……趙大叔,你別笑,真的,我以前覺得丟人,沒好意思說。但是他們是他們,我是我。咱們縱隊前些日子路過我家鄉,李隊長給了我一天的假,我們族裡的長輩們都誇我給劉家掙了臉。還說今年中元節族裡祭祖,要祭告列祖列宗,公議開除我那兩個漢奸哥哥的宗籍。”
周成斌臉色一滯,想說點什麼,又習慣性的隱忍不言。劉林又提出一個請求:“站長,您能不能講講這幾年的事,特別是在上海打鬼子的事,大家把您傳的神乎其神的。”
周成斌心道還是個長不大的孩子,這樣的事怎麼能說?他教訓道:“你都滿二十週歲了,也該成熟了,這些事情現在不能講,泄密,即使是無心的,那也是要人頭落地的。等以後吧,國土光復了……如果那個時候,我們都還活着的話。承新,什麼事?”
謝承新過來報告道:“站長,重慶密電。”
周成斌走回船艙,拿出密碼本譯出密電,這封密電很短,一是問了問周成斌的傷勢,二是告訴他芒刺行動尚無任何進展。言外之意很清楚,希望他能儘快重返上海投入工作。周成斌不由得嘆了口氣。身上的皮外傷因爲創面過大,一直在發炎潰爛,左腿的骨折石膏還沒有拆除,特別是心臟,心跳過快,打針吃藥都控制不住,稍有劇烈運動就氣促胸悶,喘不過氣來,每天晚上數次被憋醒,必須起身坐着才能稍有緩解。這個狀況回了上海,也是力不從心。他個人的安危算不了什麼,可是這條命,是郭烜抗命、涉險,劉澤之冒着暴露的危險,從鬼門關上拉回來的,總要死得其所。
這個代號“南極星”的日諜到底是誰?重慶局本部如此催促,又是爲了什麼?自己的身體狀況重慶是知道的,上海站又有郭烜領導,工作並沒有癱瘓,重慶這麼做,難道有不得已的苦衷?
謝承新走進船艙報告道:“站長,李智勇隊長也發來了電報。”
按照規矩,李智勇的電報無需對謝承新保密,周成斌問道:“怎麼說?”
“李隊長說您命令他培訓的九名行動人員已經培訓完畢,請指示。”
周成斌想了想答道:“你現在就趕回去安排,帶着這批行動人員分批潛入上海。電臺設置好後,密電報告李智勇隊長,而後靜默,等待我或者郭副站長和你們聯繫。”
“是。那我走了,您這裡需不需要再派個懂點醫學常識的人過來?”
“不必,有老趙和阿林兩個人就行了。我的傷勢主要是恢復,也不需要太多的治療,能應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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