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突……
機槍響起這一刻,就算是神仙也反應不過來了。
趴在雪裡的日本兵根本沒把雪掀開便扣動了扳機,衝着前方沒穿軍裝的男人開始收割生命,那子彈如密雨般橫向鋪開,於林中極具殺傷力。
“趴下!”
“都趴下!”
尚坤已經快把心給操碎了,他如同老母雞一樣,聽見槍響第一反應就是趕緊回頭去護着身後的雞崽,如果可能,他希望將身後這些人全都摁在自己的羽翼底下。
可就在此時,林間一把黑漆漆的槍口從樹後探了出來,瞄準了在亂槍之中的尚坤……
砰。
尚坤猛然間身體一晃,本能的回過頭。
他胸口的鮮血正在渲染着衣襟,一寸寸的擴散開來,這個男人疼的想要握拳都忘了手裡正握着槍,導致扳機被扣動,在叢林裡傳來一聲不甘的槍響。
隨即,翻身倒地。
“長官!”
許銳鋒聽見嘶吼以後,順着嘶吼聲望去,看見的是仰天而倒的尚坤摔入雪中。
一時間整個世界都靜止了,只有口中呼出的哈氣還在不斷冒出。
是這個男人讓他的世界裡有了光……
是這個男人,讓他殺人時也覺着自己高尚……
他,教會自己親手編織夢想,可以在溫婉面前擡起頭來。
你可千萬別死啊。
咔嚓。
許銳鋒都忘了自己已經把槍頂上了火,竟然爲了確保槍能夠打響,退出了一顆實彈重新上膛,緊接着拎槍瞄準了趴在雪裡用機槍陰人的鬼子——啪。
一槍擊穿了那人的腦袋。
春田1903的貫穿力驚人,哪怕倆人有一段距離,依然在穿過日軍機槍手腦海時,爆出了一團血霧。
許銳鋒此刻如同殺神附體,拎着槍拉動槍栓再次給槍械頂上了火,高擡腿在深雪區域邁步前行,眼睛根本不看腳下,緊盯着視力範圍內的每一棵樹,憑藉這把槍的精準度,這一刻誰冒頭誰死。
兩名跟隨着尚坤從奉天到北滿的人衝了過去,他們將其在雪中扶起後檢查着對方的傷勢道:“長官,你沒事吧?”
就在此時,所剩無幾的日軍又一人在林子裡冒頭,才架好槍——砰。
林中便響起了槍聲,一枚子彈直接扎入其顴骨,帶動着整個身體向後摔落。直到死,這個男人都沒看清是哪打來的子彈!
“撤退、撤退!”
殘存的兩三個日軍身影正在林子裡瘋狂向後逃竄,人數上的不足讓他們已經失去了在拖住這羣人的機會,當眼前的這羣傢伙殺紅了眼那一刻,光憑這幾個人根本阻擋不住。
砰、砰砰。
藍衣社的人還在向日軍的背影開槍,他們的恨彷彿在此刻危險消失後達到了頂點。
許銳鋒在身邊同伴還朝着那兩名日軍的背影開槍時,走到了尚坤身邊,看見對方正在咳血以及受傷的位置那一刻,他就知道這個人已經完了,因爲中槍的位置是肺。
“許、許、許……”尚坤躺在那兒明顯進氣兒多出氣兒少的說道:“老許。”
他慢慢伸出了手。
許銳鋒將其握住後蹲下身形:“斷後……”
“你大爺的!”許銳鋒聽着尚坤生命殘存那一刻說出的最後兩個字直接罵出了聲,誰不知道身後是日軍的大部隊?這時候斷後能活的下來不成神仙了?
“怨不得人家說親戚遠來香,鄰居高打牆,老尚,都這時候了,你還打算忽悠我把命扔裡是不是?”
咳、咳……
尚坤已經開始咳血了,但,依然堅持着伸手指向身後的這些人:“他們,跟着我從奉天到北滿的種子,知道,該怎麼在一個地方建起情報網絡,如何把,情報,送出去。”
他拉着許銳鋒的手,強行用盡力氣拉起身體,可能用力過猛,‘噗’一口鮮血噴到了旁邊,好一會兒才緩過來。
“我……對不住你。”
呼……呼……
許銳鋒能夠明顯聽見尚坤的嗓子裡‘呼嚕、呼嚕’的雜音,那慘白色的臉頰和脖頸上黑燦燦的皮膚一點都不成正比:“算我欠你一條命,下輩子,我還。”
“下輩子,我還,我都還。”
望着那雙充滿渴望的眼睛,看着對方目光中近乎乞求的神情,老許無論如何也無法將這個人和魚水歡內,那個眼中並無生死的尚坤聯繫在一起。他的微弱,就宛如這個國家,曾經的強勢彷彿都成爲了歷史,而這一秒所提出的要求,卻扎進了人心裡。
“我兒子還沒出生呢。”這是許銳鋒腦子唯一能拒絕的理由了,只是,尚坤似乎不容他多說一句……
“真有來生……我給你們爺倆……當牛做馬……”
剛剛坐直身體的尚坤低着頭扎進許銳鋒懷裡,那自然而然的倒下姿勢,說明了一切。
尚坤,死了。
嗚。
一道狂風席捲,山巒間的積雪被掃下來一層,當風聲停止,那積雪順着山體稀稀落落灑下,這也是山坡上爲什麼積雪如此厚重的原因。
許銳鋒伸手在尚坤的背後拍了拍,同時仰着頭看向了圍在身旁的一張張面孔,這些人,有的剛二十出頭,有的已經三十來歲,就瞧他們在尚坤死後這一個個沒主心骨的樣,讓他們斷後也是和日本人死拼的德性,絕沒有可能阻攔日本子,到那時,自己也許想跑都跑不痛快。
這一秒的老許不知道怎麼了,他明明在心裡抗拒着斷後,但,卻又一次一次的找理由將這抗拒駁回,彷彿‘英雄’倆字是個發光點,只有在最危險的地方纔能閃爍一般。
真輪到自己了麼?
如同於向前、李強、趙德柱、李邵陽那樣,該自己爲這個國家做點什麼了麼?
許銳鋒慢慢鬆開手,在人羣裡站了起來:“都聽好了。”
“我叫許銳鋒,北滿人,我爹叫許崇山,山東人,我爹十四歲跟着家裡的叔伯闖關東來的東北,到了這兒就讓土匪給劫了,一家大小差點沒死絕戶。”
“打那兒開始,我爹就知道這世道好人活不長,十五歲入了天王山,二十七歲在上一任大當家被官府招安騙出去誘殺以後,與殘存的山匪建了新窯。”
“我娘是許崇山打山下搶的,我出生在土匪窩,生下來就是土匪。”
他笑了。
“結果剛成人沒多久,張作霖就攪了天王山,我爹就死在山澗口。”
“我成爲殺手,就是爲了要宰張作霖報殺父之仇,他媽的,沒想到讓日本子給搶了個先。”
“我這一輩子啊……”
“正經事一件也沒成,碰見他尚坤算是心裡有了方向,本打算保家衛國,你看看……”
許銳鋒有點說不下去了,他這輩子怎麼都覺着自己像是天煞孤星,誰粘着都沒好下場。
“我也不知道你們誰是當官的,我呢,就想在臨死前問個準信兒,你們就告訴我一聲,我許銳鋒,現在算不算藍衣社的人。”
人羣中,一個略帶英氣的男人向前走了一步,站在老許身邊說道:“以前不算。”
在許銳鋒質疑的目光裡,那人又開口了:“不光你,他、他、他,還有他,你們都不算。”他很認真的說道:“凡是奉天撤退以後被招攬的,你們都沒有被南京政府記錄在案,也就是說,在官面上,你們的身份依然只是民衆。”
許銳鋒低着頭伸出一根手指指着尚坤的屍體,一邊笑一邊罵:“你他媽的……你他媽的……”
那人握住了許銳鋒的手:“可從這一秒開始,你算。”
老許擡頭看向了他,他,是尚坤和自己第一次見面時,站在對方身後的兩名保鏢之一。
“我許給你了,只要我安全回到南京,一定把今天所發生的一切都呈交南京政府,拼了命也要替你許銳鋒把身份要下來,不管以後回來能不能找着你的屍骨,我都向你保證,南京烈士陵園裡,會有你的位置。”
許銳鋒看着他,像是靈魂終於有了歸處的問道:“你說話算麼?”
那人低頭找了一圈,在一個日本人屍體上拿出一把可以安裝在槍口上的刺刀,緊接着用手握住刀刃,往上一拽,鮮血順着手腕子開始流淌。
他豎起三根手指沖天,單膝下跪,對着夜空說道:“我楊慶昀向天發血誓,今日所說之言若不爲真,天打五雷轟,若做不到,被許銳鋒冤魂追至天涯海角,往後餘生,片刻不得安寧。”
許銳鋒是草莽,是江湖人,見有人跪在積雪中如此虔誠,轉身便走,只留下一句:“命給你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