戰場之上,勇氣勝過數量。
黑海,死寂的海上荒漠。昏暗的海水捲起怒濤,咆哮着將泛着泡沫的海浪擊碎在風帆戰艦堅不可摧的蒙皮舷甲上。四支杉木桅杆上,十一面大小青帆頂風滿張,巨大的海上堡壘如箭般劃破水面全速航行。
緊隨惠威號戰艦之後,是呈五艘三千料運輸船,兩翼各有兩艘八櫓快船護衛。這支小型艦隊離開敖德薩港口已有整整一天,很快即將穿越博斯普魯斯海峽,進入奧斯曼土耳其帝國的禁臠之地——馬爾馬拉海。
今天,是土耳其參戰的第五日。王騎知道,要想從君士坦丁堡的大門口洋洋而過,這和捋虎鬚沒什麼兩樣。十五座海防炮臺,一百艘槳帆戰艦,四萬奧斯曼士兵。惠威號就像一位孤獨的武士,隻身勇入虎穴龍潭,在魍魎環伺的險惡中慎步前行。
然而我們必須義無反顧。 Wшw◆ тt kǎn◆ c ○
泰西戰爭的局勢已經大不相同,土耳其人的參戰在我們的後腰上捅了把刀子,切斷了糧草補給線和後撤的道路。如今,八萬帝**隊被困在俄羅斯初春的泥濘荒原之上,唯一的退路是諾夫哥羅德通往尼德蘭的漫長航道。
王騎感覺手心在微微冒汗,他寧願相信這是出於興奮而非緊張,因爲自己身負責任的重大。在艦長室的桃木保險櫃裡,放着一個紅漆封蠟的捲筒,這份加急文書必須被立刻送到雅典提督府,讓帝國得知前線發生的最新情況。實際上,四艘八櫓船的船長都帶有完全一樣的文書副本。統帥部已經下達了命令,如果情勢不利,各艦艦長可自行決定離隊逃生,以確保至少能有一份文件送到目的地。
“船長,半個時辰後進入博斯普魯斯海峽。”
“打開炮門,作好戰鬥準備。”王騎站在海圖桌前,有些出神地凝視着划着紅圈的君士坦丁堡,下定決心般補充道:“發旗語,命令海八櫓戰船向前擴大偵察範圍。”
“明白……”傳聲筒裡突然嘈雜起來,輕快激越的銅管敲擊聲中,有人在大聲叫喊着:“大人,前方海平面出現大量桅杆!可能是奧斯曼巡哨艦隊!”
“保持航速!火炮手就位!海八櫓展開作戰隊形!”王騎猛一步跨到話筒跟前,邊說着邊從衣帽架上拿起海軍軍官外套。“命令所有戰鬥軍官立刻到前甲板集合!”
“只有五艘戰船的他們,居然就敢這麼迎上來了,明國海軍還真是英勇無畏。”奧斯曼旗艦的艏樓上,一名身着華貴金色長袍的帕夏指揮官放下千里鏡,習慣性地扶了扶蒙在右眼上的青銅眼罩,沙啞着聲音命令道:“第一分隊,二分之一速度前進,進入一千腕尺距離全速划槳,集火射擊敵人的主力艦。”
二十艘阿拉伯槳帆兩用船略爲加速脫離本隊,排成一字橫隊正面迎向明軍艦隊。奧斯曼指揮官重新端起千里鏡,用兀鷹般急切而貪婪的眼光凝視着戰場。他微微張口,露出細碎森白的牙齒,彷彿已經聞到了鮮血的味道。
帝國艦隊開始緩慢向右轉向,在海面上劃過一個巨大的平滑弧線。惠威號戰艦正在用她最具威脅的側舷重炮迎擊敵人,輕快的海八櫓戰船則緊隨護衛於旗艦的尾側。毫無防禦能力的運輸船遠遠落在後面,以免捲入流彈的殺傷範圍。
海戰首先從六寸炮的轟鳴開始。接下來超過兩百門艦炮在兩百步的距離上彼此開火,大團藍灰色的硝煙從炮門噴涌而出,生鉛抑或鑄鐵炮彈滾燙有若一團火焰,撕裂堅實的船身將焦黑的碎木屑四下飛揚。幾艘阿拉伯船被打折了桅杆,寬大的三角帆像火炬一樣熊熊燃燒起來。然而更多的戰艦加速前駛,監工在下層槳手甲板上大聲呵斥着揮舞皮鞭,奴隸槳手們汗流浹背奮力推動槳杆,很快將戰艦提升到每小時超過八英里的高速,一面以之字航線躲避炮火,一面用6磅炮和強弩向中國戰艦反擊。
“我的主人,中國戰艦的火力非常強大,我們的損失——”
“姆沙伊,噓……”奧斯曼指揮官豎起食指,示意副官閉嘴不言。“六年前,明人用同樣一型戰艦贏得了勒頒多海戰,摧毀了我國超過三百艘快船,從我們手裡奪走了整個東地中海。拜死去的阿里帕夏所賜,從此之後蘇丹皇家海軍成了被整個大陸嘲弄和貶低的笑柄。現在,是時候了。地中海的秩序將由巴巴羅薩家族重鑄。命令:第二分隊的炮艦投入戰鬥。”
一隊三百噸級的中型炮船加速駛入戰場,這些戰後建造的新式船艦在設計上大量借鑑明帝國和歐洲的主流戰艦,包括裝有重型火炮的艏樓和改良的複合帆桅杆。毋庸置疑,勒頒多海戰中傳統阿拉伯縱帆快船的拙劣戰績讓奧斯曼海軍高層影響深刻,以至於伊斯坦布爾幾乎完全中止了對舊船型的繼續建造。
和帝國戰列艦的187毫米主炮相比,奧斯曼炮艦的12磅長炮威力相當有限,但也和歐洲炮艦以及帝國海八櫓戰船基本處於同一級別。在將近四十艘戰艦的圍攻之下,即便是共工級戰艦也相當吃力。不到半個時辰的功夫,惠威號的左舷已是一片狼藉,不少炮位被擊毀或者受損無法使用。好在土耳其人的損失也不爲輕,四艘快船和兩艘炮船被擊毀,另有兩艘炮船受創退出戰鬥,這多少還爲帝國海軍挽回些許顏面。
“左滿舵!”王騎在甲板上高聲下令,水手攀着纜繩從他身邊匆匆蕩過,手腳利索地循着風向調節主帆。巨大的戰艦在密集的炮火中緩緩轉向,艦艏高矗不可阻擋地劈開海浪,兇橫地切入奧斯曼戰船編隊。一艘奧斯曼槳帆兩用船巴拉德號不識時務地擋在了惠威號的航道上,兩艘戰艦猛烈地撞在一起。惠威號水線下的青銅衝角立刻撕開了巴拉德號的側舷的橡木板,上百噸海水從破口洶涌灌入。片刻之後,隨着一聲爆響,排水量僅僅一百五十噸的巴拉德號龍骨折成數段,船殼和甲板都在強烈的衝撞下斷裂崩壞,接着被惠威號整個碾成粉碎。
“右舷注意!火炮齊射!”
從巴拉德號殘留的碎木板和浮箱間駛過的惠威號此刻已將土耳其第一分艦隊一截爲二,右舷正好對上了埃及人號炮船脆弱的艉部。九門六寸炮的近距離齊射之下,埃及人號劇烈地顫抖着,刻有精美古蘭經故事浮雕的艉樓護牆碎裂崩塌,暴露出毫無防備的船艙和下層甲板。緊接着,共工戰艦第二層火炮甲板的大將軍炮開始補射,把成百上千枚霰彈從埃及人號洞開的艉部傾瀉進擠滿水兵和槳手的艙室。猛烈的炮火幾乎貫通了整個船身,噴濺的血霧把滿布彈痕的艙室染成一片猩紅。一百二十名船員轉眼間化爲殘缺不全的屍體,埃及人號成爲一座了無生氣的棺材漂浮在昏暗的水面之上,隨着海風漸遠戰場。
然而帝國海軍的怒火併不因此而消減絲毫,惠威號繼續突進,轉眼的功夫接連擊毀了馬耳他大王號和烏茲坦號,重創了真主信徒號。如同瘋狂的餓虎闖入了羊羣,土耳其人驚惶失措,在重炮和火槍的射擊中四散逃亡。
“真不敢相信,”巴巴羅薩·哈桑帕夏從旗艦安拉之劍號上遠眺着戰場。“僅僅一艘戰艦,就幹掉了我們十三艘,中國人的海上怪物確實兇悍無比,這麼看來我確實有點同情可憐的阿里了。姆沙伊,把除了預備隊以外的所有船都派上去。”
“容我謙卑地提醒您,我的主人,我們的戰船已經夠多了。過於擁擠的編隊只會讓中國人得以充分施展他們的可怕火力。”
“你是要教我怎麼打仗嗎,奴僕?”帕夏指揮官森冷的聲音令副官不敢再多言一詞,他從腰間拔出裝飾精美的土耳其彎刀,有些漫不經心地在軟木塊上拭擦着大馬士革鋼的刀鋒。“船隻……不值一提。損失一艘,船塢中還有百艘。而關鍵,在於中國的海神艦從未有過被擊敗的歷史。今天,我們必須在此打破這個神話。就算付出半個艦隊的代價,我們也必須擊沉眼前這艘戰艦。”
“土耳其人瘋了!全都瘋了!”王騎低聲罵着,全然沒有風度地恨恨地唾了一口。
“船長!我們又損失了兩門六寸炮!”姜育天幾乎是在隆隆炮聲中大喊着,“敵船太多了,我們被死死咬住無法突圍!”
“八櫓船什麼情況?”
姜育天扯着嗓子喊了幾聲,於是從桅杆頂上傳來幾句不甚清楚的回答。“看不到海鯊號,可能已經沉沒了;另外三艘八櫓在外圍和土耳其快船炮戰。”火炮長複述了一遍,又補充道:“看起來敵人並不太在乎他們。”
“那麼……”王騎沉默了片刻,“升血旗吧。”
一面殷紅如血的龍旗飛快地升上惠威號的主桅。片刻之後,尚存的三艘八櫓船敲響撤退的銅鐘,他們肩負起信使的職責,迅速轉向退出戰鬥,同時升起黑底金鷹旗向決意死戰不退的惠威號表示致敬。
不過,土耳其人並沒有就這麼放走敵人的好習慣,立刻分出一隊快船銜尾追擊。他們以最快速度划動長槳,一面紛亂射擊試圖延緩八櫓船的行動。遠遠地,八櫓船上的明軍士兵從甲板上往海水中投放了些什麼,土耳其水兵並沒有太在意,直到一聲巨大的爆炸把穆斯塔法號的艦艏高高拋起,碎散的木條、雜物乃至水手紛揚落下。
爆炸接連不斷。每艘海八櫓都裝備了二十枚海底龍王炮,這些鐵殼炸彈包在吹脹的豬尿脬裡,用特製信香點火,能在水中短期漂流後延時爆炸。這種前所未見的武器讓奧斯曼海軍着實吃了點小虧。損失三艘快船之後,他們只能眼看着明軍戰船搖櫓揚長而去。
“海八櫓是整個地中海最快的戰艦,誰也阻止不了他們把急報送到雅典。”王騎面朝着火炮長說道,語氣卻更像是在自言自語。“至於我們……盡忠的時候到了。你做好準備了嗎,我的朋友,我的弟兄。”
“一如既往。”姜育天平靜地回答道。
帶着滿身累累傷痕,惠威號滿張風帆,兩舷重炮如困獸怒吼,無所畏懼地衝進奧斯曼艦隊密集的編隊。敵艦雖衆,無人敢攖其鋒。六寸炮的每一輪齊射,都把燃燒着死亡的金屬風暴傾瀉在土耳其人的頭上,令他們的戰艦檣傾楫摧最後化爲一攤殘碎雜物漂浮水面。
巴巴羅薩·哈桑焦躁地看着眼前混亂的戰局,被擊毀的戰艦殘骸在海面上燃燒着,濃黑的煙柱遮天蔽日。惠威號在奧斯曼戰艦的重圍之下左衝右突,不斷在包圍圈上撕開口子。儘管不情願承認這一點,他還是意識到12磅火炮的威力對於摧毀大型戰艦而言過於勉強。蘇丹皇家海軍在不斷進步,然而和對手相比還是個蹣跚學步的孩童。
終於,惠威號走上了最後的光輝時刻。一發炮彈擊中了她受創多處的第二桅杆,在可怕的木材斷折聲中,直徑數尺高十餘丈的巨桅緩緩倒下,連帶着將第三、第四桅杆上的風帆扯落,進而重重地砸在甲板上,幾乎把整個艉樓完全壓毀。失去動力的戰艦緩緩停在水面,沉浸在一片突然降臨的死寂當中。
“幹得不錯。”哈桑喃喃地說,“幹得不錯!這下他們只能毫無防備地浮在水上。”他做了個長長的深呼吸,略微提高聲音道:“停止開炮!水兵接舷登艦!我們要奪取這艘戰艦,奪取這件雲天之下最強大的戰爭機器。”
十餘艘戰船小心翼翼地靠上惠威號,土耳其水兵向高聳的女牆拋出抓鉤,拉着繩索向上攀援。透過千里鏡,帕夏急切地遠望着第一名奧斯曼士兵縱身跳上明艦的甲板,然後……
然後槍聲響起。
王騎撐着胳膊坐起身來,覺得後腦勺痛得厲害,腦子裡還是嗡嗡作響一片昏沉。全毀了,寬闊通暢的甲板、刻着精美浮雕的女牆、有着漂亮慄木窗格的艉樓,都在剛纔的撞擊中化爲了斷裂殘碎的木墟。他動了動右臂,卻碰到了一攤軟綿綿的物事,回過頭看看,竟是火炮長姜育天,半個身子壓在倒塌的木牆下,殷紅的血糊了一臉。
十幾步外,不少人影依稀晃動。王騎搖搖晃晃地站起來,定定神認出帝國水兵服的式樣,進而看清他們手裡揮動的短槍和軍刀。更多的水兵穿過破碎變形的艙門衝上甲板,一下子將土耳其人趕下女牆,然而敵人幾乎不見減少的數量仍然是不容輕覷的威脅。
一名水兵在王騎身邊停了下來,一伸手將他扶住。“艦長!”他大聲喊道,一面端起火槍把十丈開外一名土耳其人撂倒在地。“艦長!您沒事吧!”
“沒事……”王騎瞪着這張沾滿血污的臉看了許久,認出他是參謀團的一名文員。艦長摸了摸空蕩的腰間,隨手從一具不知名的屍體上撿起佩刀。“你,馬上帶十個人去火yao庫。如果敵人攻進下層甲板,你該知道怎麼做。”
“吾將誓死捍衛帝國的榮譽!”參謀擡手用力敬了一禮,招呼幾名士兵逆着人羣快步擠下甲板。王騎深深吸了口氣,帶着濃郁血腥的鹹溼空氣涌入胸腔,令他產生一種異樣的亢奮。“帝國萬歲!”他像普通士兵一樣狂熱地高喊着,邁着有些搖擺的步子走到船舷邊。
聆聽你的內心。王騎感覺自己彷彿回到了新兵集訓營的劍術訓練場上,耳邊迴響着教官咆哮似的訓誡。他雙手握緊朴刀的長柄,一個完美的沉重揮擊,眼前的土耳其人在噴涌飛濺的血花中慘叫着向後翻倒墜落。
多用你的腦子,不是膀子!王騎倒轉手臂,用寬厚的刀背擋住從下方刺來的大馬士革彎刀,順勢反手拖動刀鋒,削下一隻包着白色長袖的手臂。泛着殷赤寒光的刀口餘勢未消,重重地橫劈在一名奧斯曼士兵套在左腕的皮盾上,讓他失去平衡摔下船舷。他直如旋風般捲過,朴刀的利刃穿透濃厚的血霧,把蜂擁而上的土耳其人挨個掃落在地。
“爲何花了這麼久的時間?”哈桑焦躁地透過千里鏡遙望着戰場,十多艘懸掛新月旗的戰船將惠威號橫七豎八圍堵在中間,幾乎重疊緊挨在一起的三角大帆遮蔽了船舷上的戰鬥。
“敵船太高了,我的主人。”姆沙伊在旁小心地說道:“士兵們很難攻上甲板。”
“他們必須攻上去,不管用什麼辦法!付出多大的代價!”海軍帕夏惡狠狠地說道:“傳我的命令,臨戰退縮者,立斬不赦!如果一袋煙的功夫還不能奪下敵船,所有士官一律處死!”
戰鼓再響,王騎手拄朴刀大聲喘息着,華貴的絲織海軍軍官制服被鮮血和汗水溼透,身邊十數名士兵也都個個帶傷。剛纔的戰鬥中,他們至少殺死了三百名土耳其人,然而敵人的攻勢甚至沒有停頓一刻鐘。帕夏殘酷的命令驅策着奧斯曼士兵,使他們不顧一切上前拼殺,不僅如此,如蝗飛箭尖嘯着從土耳其戰船上不斷升起,帶着鋒利鋸齒的鋼鏃劃過優美的拋物線紛揚落下,撕開人們的衣甲和皮肉。傷亡在不斷增加,很快,王騎意識到已經沒有足夠的人力來維持每一丈戰線。奧斯曼水兵像猱猴一樣靈巧地爬上船舷,尋找每一個時機飛快地跳上甲板,和防衛的中國士兵扭打成一團。儘管傷亡可觀,這卻是他們所熟悉的海戰,用包含鮮血和汗水的接舷戰來證明戰士的勇氣。
失陷無可避免。帝國士兵步步後退收縮戰線,身穿素袍的奧斯曼人如白蟻般涌過甲板,戰士們往往稍一落單便爲他們所乘,在瘋狂的亂刀下獻出生命。
“爾等不得前進!”王騎雙手執刀站在通往下層甲板的艙門前,在他兩旁是手挺長矛的士兵,一排雪亮如星的精鐵槍頭阻擋在奧斯曼人面前。此時甲板上已經聚集上數百名手執刀盾的土耳其水兵,他們小心翼翼地避開腳下的廢墟和屍體前進,直到幾乎面對面站到帝國士兵的槍陣前。
一名奧斯曼軍官傲慢地穿過人羣,用生硬的中國話大聲喊道:“放下武器,明國人!你們註定失敗的戰爭已經結束了,仁慈的蘇丹赦免你們!投降,或是……”他冷酷地揮手向下一斬,身後數列士兵同時從背上解下角弓,在牛筋弓弦的吱嘎聲中拉開滿圓。“死亡。”
中國人以他們一貫聞名於世的沉默做出了回答。槍兵們一齊向前踏出半步,赤紅的眼中閃爍着鋼鐵的寒芒。奧斯曼軍官瞪大雙眼,帶着難以置信的眼神向後倒去,殷紅的鮮血從插着一把朴刀的胸膛汩汩涌出。王騎攤起右手,從一名士兵手裡接過長槍。冰涼而光滑的黃楊木杆攥在手心,雖然不如陸軍制式白蠟杆大槍沉重堅實,卻同樣能承載起戰士的決絕。
槍舞若流星,王騎淡淡地笑,血霧紛飛,破敵如摧枯。奧斯曼人驚惶的慘叫聲中,他聽到數百張弓弦的破空厲響,然後,一切都在逐漸黯淡的猩紅中歸於沉寂。
西元1589年4月5日,帝國共工級主力艦惠威號於博斯普魯斯海峽附近突遇大批奧斯曼戰艦,遭受重創無力突圍故舉火自沉,艦長王騎以下六百六十二員盡皆殉國。是役,擊沉奧斯曼戰艦大小九艘,重創十二,殲敵兩千有餘。
愛琴海,利姆諾斯島。
卡斯特朗城堡的高塔已經換上了銀質金章的帝國龍旗。苔蘚斑駁的碼頭木板上,摩爾奴工拉動數丈高的巨型起吊槓桿,把一個個沉重的橡木貨箱從運輸船甲板上吊起,緩慢而小心地轉移到港口的倉庫區。
弗朗西斯·德雷克仰起脖子,正好看到一門七千斤級的龍熕炮被高高吊起,帝國工程兵正一絲不苟地監督着奴工們,指揮他們精確無誤地將大炮落放在運輸馬車上。這門重炮將被安放在新建的海防炮臺上,警惕地監視來自東方海上的任何動向。
“帝國前膛式龍熕炮,口徑五寸兩分,炮彈重二十五斤,最大射程兩千五百步。”費仲的聲音從他身後傳來。“相較於奧斯曼土耳其艦隊裝備的十二磅炮甚至六磅炮,這樣的海防火力已經足夠了。”
“不。”德雷克搖搖頭,側轉身子看着費仲。“我原以爲你們中國人會更清楚這一點,海防火力永遠不會足夠。你不可能用炮火防衛每一碼海岸,而敵人的艦隊卻擁有先發制人的優勢——他們總能選擇進攻的時間和地點。不,只有艦隊,纔是唯一能擊敗艦隊的方式。”他深深吸了一口氣,興奮的火光在眼中鮮活起來:“就快了,費。你很快就能看到,奧斯曼人自以爲得的海岸防線,在我們的艦隊面前是何等的不堪一擊。”
“這麼說……”費仲好奇地開口道,“你對拿下君士坦丁堡已經胸有成竹了?”
德雷克露出一個典型的英國式微笑,“你就拭目以待吧。”
同一時刻,神聖羅馬帝國,普萊斯堡。
兩面暗紅色的旗幟垂懸在城市大門的上方,三座綠色山峰上插着銀色的洛林十字架。這是匈牙利王國的標誌,自從西元1541年奧斯曼帝國攻陷布達之後,王國首都就遷到了這裡。及至西元1589年,大明萬曆十七年,這個國家處於神聖羅馬帝國皇帝、奧地利大公、波希米亞國王、哈布斯堡的魯道夫統治之下。
正當穿戴鎖子甲的城門衛兵打着呵欠百無聊賴之時,一支人馬正沿着多瑙河畔慢慢向城門走來。爲首一隊騎士身着重鎧衣甲鮮亮,火紅的戰袍上繡着純白色的八角十字紋章,高大健壯的戰馬統一披掛金色紋飾的輕質馬鎧。其中一名着裝明顯比袍澤更爲華麗的騎士縱馬離開隊列,快步來到匈牙利衛兵面前,揭開頭盔面罩禮貌地說道。
“你們好,士兵。我是醫院騎士團支團長摩根·馬格曼,你們這兒現在誰負責?”
匈牙利衛兵們似乎有些遲疑,低聲交談幾句之後,一個看起來像個軍官的傢伙從城門甬道走了出來。他身穿一套半舊的步兵板甲,戰袍上繡着扎波亞家族的紋章,一把長劍鬆垮垮吊在腰間。“你好,馬格曼團長,我是卡雷斯·扎波亞,普萊斯堡的守備官。別在意他們,匈牙利人有一陣子沒見過醫院騎士團了。那麼,是什麼風把你們吹來了。”
“教皇陛下鈞旨,我們奉命護送一位特使前往東方,需要路過你們的城市。”
“這麼說,他們是和你一起的?”軍官探頭向摩根身後望了望,不遠處一輛漆成純黑的四輪馬車正朝着這邊駛來,馬車周圍簇擁着數百名騎兵,清一色都用黑色罩袍裹得嚴嚴實實,還刻意拉低兜帽遮住面孔。更遠處,長長車隊逶迤而來,推車牽馬的侍從大多穿戴醫院騎士團的衣甲。
“是的。”摩根·馬格曼點頭回答道:“我們並不想招惹麻煩,車隊會在郊外紮營露宿,只派少數人進城採買補給。重要的是保證特使閣下不受到無謂的侵擾。”
“這不是問題,我不可能任由這樣一支軍隊隨意穿越匈牙利的領土,騎士先生。畢竟,現在可不是十字軍的時代了。根據匈牙利國王賦予我的安保權力,我要求檢查你們的人員和輜重。”
“你不會真想這麼做吧,守備官。”摩根·馬格曼有些着惱地擡高聲音。“看看這些通關文書!上面有教皇陛下、威尼斯公爵和神聖羅馬帝國十七個領主的簽名——其中包括帝國皇帝、波里米亞國王、奧地利大公,也就是你們的匈牙利國王魯道夫陛下!”
卡雷斯·扎波亞只是倨傲地兩手一攤,“這些文書並不能否定我檢查的權力。”他指了指已經駛近城門的馬車和護衛它的黑衣騎士,“特別是你們這些可疑的傢伙。”
“放肆!從羅馬一路到此,沒有一個城市膽敢如此無禮地對待教皇陛下的特使!”摩根怒火中燒,瞪着眼睛喝道:“你一個小小守備官,怎敢如此刁難醫院騎士團的人!你這是自尋死路——”
“摩根·馬格曼團長。”一名黑衣騎士策馬走了上來,打斷了他憤怒的咆哮。“主人想知道出什麼事了。”
“這個該死的傢伙!”摩根餘怒未消,語氣激烈地向來人簡要說了一遍。
黑衣騎士調轉馬頭,走到馬車窗邊彎腰低聲述說起來,卡雷斯·扎波亞遠遠看着他不住點着頭,似乎正在聆聽車內人的指示。過得片刻,騎士折了回來,兜帽掩住的雙眼在黑暗中注視着卡雷斯·扎波亞。“聽好,匈牙利人。”他的拉丁語帶着一種卡雷斯從未聽過的奇怪口音。“你正在給自己惹麻煩,遠超出你所能想象的麻煩。明白你的處境,魯道夫國王可不會是爲了這樣的雜魚,得罪那些連他自己也不願冒犯的大人物。”
說到這裡,黑衣騎士揚手將一包東西丟了過來,卡雷斯·扎波亞一把接住,鼓囊囊的黑色呢絨錢袋入手極重,裡面傳出錢幣碰撞的悅耳聲響。他拉開口袋的絲線繫繩,金燦燦的帝國馬克立刻映亮了他的眼睛。
“這裡有五十枚金馬克,夠一個軍官好幾年的薪俸了——當然,前提是他足夠聰明能夠活着拿到的話。”
卡雷斯掂了掂手裡的錢袋,終於嘆了口氣。“讓我再看看國王陛下籤發的關文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