突然窗外胡樂聲驟起,原來在官署旁邊的館舍門前,鄯善國的樓蘭鎮守使正在舉行迎接外國使節儀式。館舍是原樓蘭國接待各國使節的地方,樓蘭城吏民、西域各國的商賈們都愛看熱鬧,此時約有數百人佇立在街道邊圍觀迎接使節國禮。
烏雲一般的皁色戰旗出現在北方的街道上,一支馬隊在樓蘭城國兵的前導和護衛之下,正順着街道耀武揚威地馳向館舍門前。身穿胡袍、神態威嚴的男子手持符節策馬緩步走在最前面,班超知道此人定是北匈奴使節屋賴帶。他的身後,便是一員手提一柄大斧、一身白袍、面色清秀、威風八面的武將,定然便是那個膂力過人、地位顯赫的禁庭都尉比離支。而比離支身後,隨行護衛的匈奴士卒都是身穿皮甲、腰懸彎刀、掛着硬弓、騎着蒙古戰馬的勁騎,整整一百三十多騎。這仗勢那裡是出使,分明就是一支小型軍隊。
伴着鼓樂聲,匈奴人已經全部進入館舍,樓蘭城鎮守使麾下的鄯善國兵們已經在官署和館舍外拉起了警戒線。班超與淳于薊會心而笑,屋賴帶步履從容,比離支不可一世,鄯善國兵則如臨大敵,看來咋日晚那六名襲擊者確實是左賢王的人。不愧天下名將,竇固中軍的保密功夫真是了得,焉澠夫人或許到目前爲止尚不知漢使團已經身在樓蘭!
離開酒肆,班超帶着衆將如商賈一般,又逛了歌坊、伎館飲花酒,一直流連到傍晚時分纔出城逛回客棧。進入客棧前,淳于薊悄聲叮囑衆將,“傳令,勿讓郭使與伊蘭知北虜使團已至!”其實,北匈奴使團耀武揚威進入樓蘭城,想瞞住衆人根本不可能。但郭恂、伊蘭一直未離開客棧,便能瞞一時是一時罷。
或爲吸引商賈之故,晚上餔食時,客棧店家進數罍酒,酒香醉人。每席一鑊,鑊中肥牛炮羔已熟,籃中稻粢穱麥,一應俱全,很是豐盛。宴間一衆伎舞女子,胡樂雜戲,很是歡樂。店家如此盛情款待,這動靜已經與討好商賈不相干。
木屋很薄,本來就不隔音。天黑以後,李同鏢隊的鏢師們一人包了一個千嬌百媚的西域胡姬,客棧院內淫聲不息。這些慄特人與大月氏人一樣,天性離不得女人。李同本來就在伊吾買了七個胡姬欲帶至河西沽出,沙漠宿營時,在寂靜的夜裡,就常常隱隱傳出到胡女們的**聲、輕叫聲。溫柯的駝隊也一樣,他們死裡逃生,此時猶在惡夢之中,或許只有樓蘭胡姬溫心撫慰才能讓他們短暫忘記苦難。
郭恂是文人,講究早睡早起,此時已經早早睡下。班超與淳于薊、胡焰、蒙榆等將則聚在班超屋中,既對着案上用茶水劃出的樓蘭城商議夜襲,又靜靜地似乎在等待着什麼。二更時分,周令一身黑衣、一臉苦相的歸來,先無奈地嘆息一聲才稟報道,“唉……司馬,館驛內外堤防嚴密,又臨近官署左側,急切難以下手。末將以爲,吾使團隱秘來樓蘭,神不知鬼不覺,此時乾脆先行南下,隱伏於沙漠上擇機截殺之!”
“既如此,今夜後半夜即先行南下!”既然在樓蘭城找不到機會下手,班超便斷然下令,“乾脆先隱入驩泥城,就在陀廣伽的眼皮下擊殺匈奴人,逼其離匈附漢!”
夜深後,衆將都已回房安歇,班超獨坐燭下未眠。到樓蘭城已經是第二天,可權魚的人、敦煌郡鄭衆的斥侯、漢軍外刺營波紹手下的斥侯,都沒人和他聯繫。匈奴使團已經來樓蘭城,他相信今夜權魚的人必會現身!
胡焰悄無聲息地推門進來,又鬼鬼祟祟地掩上門,嘻皮笑臉地從懷中取出一物,遞到班超案前,“司馬請笑納。”班超大驚,案上金光閃閃,分明是那把象徵至高無上權力的權柄-遠古時代西域王者之王青銅斧鉞!
他驚訝得從坐牀上直接蹦了起來,怒叱道,“斷耳老賊,此乃王權象徵,汝想害死吾耶?!”
“非也非也,司馬不必驚慌,此非一國之君信物,實乃西域衆王之王者權柄。”胡焰搖頭晃腦地道,“使團南下途中先遭匈奴人截釘,後又偶遇古墓,此物便煌煌煌然驟然面世。‘邦之利器不可以示人’,‘將欲取之,必固與之’,此乃天意昭然也!餘觀當今天下,漢軍衆將、朝中衆臣,能爲皇上總署西域者,非司馬不能也!”
“衆王之王?!”班超“啪”地一聲,甩手在胡焰的大腦袋上來了一巴掌,嘴裡鄙夷地斥責道,“汝個斷耳老賊,嘖!到底是不忘沙匪本性,在吾與衆將眼皮底下,汝竟然也能偷得出此斧。汝這是挑着燈籠上茅房--找死(屎),還有什麼能耐,是否再露一手,讓吾班老二再見識一下?!”
這話罵得聲色俱厲,罵得刻薄了些,但胡焰臉上的尷尬僅是一閃而逝,他卻不上當。只是自嘲地一笑,又順着自己的思路自顧說道,“請問司馬,出使鄯善後當如何?”
胡焰的語氣令班超極其不悅,有犯上或不恭之嫌,班超敲着案大怒道,“汝給吾聽明白,吾收汝等慣匪係爲朝廷所用,不是讓你來琢磨吾。自行其事,膽大妄爲,禍亂軍規,就不怕吾再斷汝另一耳邪!”
胡焰卻不依不撓,一點沒有膽怯神色,“司馬心中定會說,‘至於明年,別部會隨都尉再徵白山!’末將想問的是,再徵白山、圖下西域以後呢,司馬又當如何?”
“汝到底有完沒完?”班超徹底上當了,他幾乎有點氣急敗壞地低聲咆哮道,“本司馬人在軍中,既食朝廷俸祿,聽皇上詔令爲國出征有錯乎?!”
“嗨!”胡焰長嘆一聲,抱拳道,“司馬見諒了,吾胡焰在沙漠上飄蕩十餘年,死過不止十回,然逍遙自在慣了。讓吾在北軍當一個安安穩穩吃皇糧的軍侯,吾已做不到了……”
“汝想四海飄零當自在王?”班超心裡一驚,難道胡焰果真志在江湖,可嘴裡卻道,“既如此,本司馬定成全於汝!”
“吾不想當什麼自在王,只想相隨司馬,轟轟烈烈殺胡狗,爲皇上討回西域!”胡焰搖搖頭直視着班超,“明年都尉可再徵白山,也可設戊已校尉。可前漢事不遠,朝中不寧,皇帝定然不會允大軍留屯西域,如此則西域必動盪不安。末將只有一請,請司馬下鄯善後不要歸國,而是直出於闐、疏勒,取南線爲根據,建奪西域之不世之功!”
班超聞言愣了一下,他沒想到這個老沙匪原來揣着這樣情懷。胡焰的話讓他的心裡顫動了一下,但嘴上還是道,“因汝一點私念,吾便抗命不歸?班氏一門盡在雒陽,果真如此,言官饒不了吾,滿朝大臣饒不了吾。吾便只有一個結局,或將雒陽詔獄牢底坐穿,或與班氏舉族一起被族誅……”
"非也,司馬!"胡焰辯道,“長羅侯(注:前漢使節常惠)擅斬姑翼(注:前漢時龜茲貴人)、馮奉世(注:前漢使節)矯制殺呼屠徵(注:前漢時反叛的莎車王)、陳湯與甘延壽矯制斬郅支單于,漢使囂張,大漢何嘗薄待過功臣?‘閫以外者,將軍制之’(注:即將在外,君命有所不受)。司馬,皇帝志存高遠,當年竇融老大人亦寄望於司馬,今惟司馬能爲皇上謀取西域,皇上又如何會怪罪班氏?!”
班超定定地看着胡焰,這個斷耳男子再一次給了他震撼。
大漢是一個善待英雄的時代,是一個懂得在法律和大義之間彈性取捨的偉大時代。大漢自高祖立國起便秉承秦律,律令十分嚴苛,甚至連公卿將相、太子皇孫犯律都不能保命。然而,遠在西域的漢使和漢軍卻多次矯詔(注:即盜用皇帝名義假傳詔書,或篡改皇帝詔令),徵發西域諸國軍隊血腥討伐叛逆者。矯詔是重罪、死罪,可歷代皇帝都深明大義,雖然對有罪的王侯將相殺伐無情,但對這些忠貞愛國的將士卻非常寬容,功成者多被封侯賜爵、流芳千古!
此時胡焰的話分明已經說服了班超,可班超對胡焰的自作主張還是耿耿於懷,嘴上便爭辯道, “汝分明是爲自己謀,便鼓動吾習前人抗命不歸,便置吾別部千餘衆、班氏數十口於火上炙……罷了,先記汝一罪,再敢擅自妄爲,定斬不饒!”嘴裡雖然罵着狠話,可雙手卻不自覺地收起精緻的銅鉞置於身旁的一堆簡冊之下。
胡焰看在眼裡,心花怒放,他抱拳笑曰,“末將甘願認罰,謝司馬收斧!”
“汝搞清楚,吾收斧,只因將有要人相訪……”看着胡焰一臉壞笑,班超心虛地叱道,“此最後一次,再敢自作主張、擅自取巧,吾便替老大人取汝項上人頭,幫竇氏清理門戶……”話未畢,果然淳于薊、蒙榆已推門走了進來。
原來,二更時分時,淳于薊、蒙榆剛走進班超屋中,恰好一個身材高挑、步態輕盈的女子也跟着走到班超房前。她戴着高高的氈帽,鼻子和嘴巴裹着絹巾裡,只露出一雙會說話的大眼睛,影影綽綽的光線照耀下讓人看不清面目。見班秉伸手阻擋,她便張開右手,檐下的燈籠光線雖然晦暗,班秉還是分明看清了,精巧的掌心內是一塊月牙形的綠玉!